第八十五章 关外静 三英老(下)
赵之寅与祝临雕等了半天也不见缪泰愚回来,开始觉得不对劲。
祝临雕叹道:“早知应该让他留在外头,让吴迁进来。”
赵之寅则依然盯着那根木桩,“会是谁放在这里的?无度门的弟子里,也不像有能力拔千钧的狠人啊……”
“能来一个龙卧溪,只怕不止是无度门自己的人在山中。”
祝临雕话音刚落,就听得头顶上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喝道:“何方小贼,敢在我院中妄语!”
二人仰头一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持双剑立於屋顶之上。
“洪机敏。”赵之寅自语道,“他们三人不愧是结拜兄弟。”
此番相见,两方都不多废话,只求一战方休。
洪机敏纵身一跃,双剑在空中划出两道白虹。
祝临雕抽出兰锋剑,与赵之寅两面夹击。
双臂抵过四手,白头不逊黑发,洪机敏身上似有无穷之力,剑剑震肌,声声如雷。祝临雕与赵之寅围着他打了三十馀个回合,也丝毫不见疲态。
祝临雕情知缪泰愚已遭不测,心急想要去一探究竟,便虚晃一剑,丢下赵之寅与洪机敏单打独斗。可他刚一回身,就见眼前飞过一个身影——一下还分不出是人是兽。
“祝兄,小心!”
多得赵之寅提醒,祝临雕一个闪身,才没被吕尚休抽腿绊倒。
可吕尚休哪会罢休,两下又钻到祝临雕背后,每每从他视线死角处挑衅。祝临雕明明见对方两手空空,自己挥舞长剑,却连一根毫毛也碰不到。
“二位不请自来,已是不对。”吕尚休上蹿下跳,有如一只发酒疯的猿猴,说起话来却像个娓娓道来的老学究,“还要跟老人家大打出手,实在不成样子。”
赵之寅骂道:“吕尚休,你为老不尊,纵徒行凶,实在可恶!我们替死者讨回公道,来你山中要人,乃是名正言顺。你又有什么面目来责备我们!”
吕尚休放声大笑,“姓赵的,有笔旧账,我还想跟你清算叻!”话毕,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流星锤,飞旋着朝赵之寅压来。
一时间又变成了祝临雕与赵之寅在夹击吕尚休,而洪机敏则不知去向。
吴迁听到里面传来刀剑之声,可在墙外根本看不到内里态势,只能干着急。
这时,有个师弟从东面匆匆跑来报道:“迁公子,缪护卫怕是出事了,在里头呼救呢。”
正要移步去看,又见另一个师弟从西面气喘吁吁地赶来,高呼道:“迁公子,缪护卫被抓了,我们快去救他吧!”
吴迁懵了——这两个人守卫的位置在无度门东西两端,但缪泰愚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不丶不要轻举妄动,只怕有诈。”
有几个大力的弟子一直在山门前想将木桩往里头推,可硬是一寸也推不动。
无度门里究竟有多少虚虚实实的把戏,竟能令一百多人束手无策?
祝丶赵二人与吕尚休鏖战未休,又听到墙外众人从四面八方呼喊缪泰愚的名字。如此死活分不出胜负,两人已十分烦躁,又见弟子们骚动四起丶阵脚大乱,顿时战意全无。可若是打到一半认输,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痛骂又算是什么?
吕尚休见对手无心恋战,便将流星锤一收,跳到木桩上,笑道:“二位如果不能专心应战,再打下去也没意思。你的弟子们虽进不来,你们出去倒是小菜一碟——不送了!”
祝临雕指着他鼻子骂道:“吕尚休,你将缪泰愚藏到哪里去了?”
“师父!”
所有人擡头一看,竟见洪机敏正单手拎着被五花大绑的缪泰愚,立於屋顶。那阵仗,就跟提着只待宰的土鸡一样。
龙卧溪也跳到木桩上,朝四周喊道:“快点让你的徒弟们滚蛋,我们再考虑放人。当然,你们也可以不走,那缪护卫就归我们了啊。”
赵之寅瞥了祝临雕一眼,见对方不语,便咬牙对门外吼道:“吴迁,快带人退回山下!”
“领命!”
吴迁高兴得都快能唱出歌来了——但愿师弟们不会发现自己反常的雀跃吧。
过了一阵,四周恢覆寂静如初。
吕尚休踩在围墙上,往外看了一眼,道:“行了,你的徒弟们都走光了,现在跳出去也不会丢人现眼。”
龙卧溪附和道:“等你们也下山了,我自会放你徒儿。”
祝临雕恨恨道:“你丶你们实在欺人太甚!”
赵之寅已经面朝山下,随时准备离开了,可还是问道:“我们要找的人,并不在山上吧?”
吕尚休冷笑,“他要是在,哪里还有这等好待遇?”
赵之寅擡头瞪了他一眼,又问:“你说我们有旧账……敢问所指何事?”
吕尚休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那你不如先告诉我,当年为什么没有找到心月狐的尸首就离开了?”
赵之寅默然瞠目,眼珠仿佛一点点地陷入眼眶内,眉间挤压着无法言喻的惊讶与恐惧——他应料到当年的事早就不是秘密,但也许没有想到竟已暴露得如此彻底。
二人越墙而去。
龙卧溪一脸惋惜地走到被劈成两半的棋盘前,“真是的,也不帮我们收拾一下再走,现在的人都不懂尊老了吗?”
背后,洪机敏独力将木桩推出山门,吕尚休则慢条斯理地将缪泰愚脚上的绳索解开,还不忘叮嘱道:“能跑就行了,身上的就留给师弟们替你松开吧。我们毕竟年纪大了,万一被你杀个回马枪,可就吃不消了啊。”
龙卧溪差点没笑出声。
他其实很想告诉缪泰愚,自己终於遇到一个能感同身受的夥伴了。
当年二十出头的自己,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仗着一身过硬的轻功,自以为上天入地无人能敌。每到一个地方,都要高调地偷走一件宝物——后来吕尚休跟他解释,这只是他在弥补没能从家人那里得到的关爱而已。
结果有一天,他就栽了。
初时,他还以为自己遇到s一位金刚力士,带着灵猴下凡捉妖来了。
后来他发现,别说是金刚力士了,自己连那只猴都打不过。
初出茅庐的龙卧溪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只觉得好不容易找到的生存之道又被死死堵上,一时钻起了牛角尖,数日水米不进。洪机敏与吕尚休也不管他,就把他绑在一边,在一间看到两男绑一男却不知为何没有报官的客店里过了几日。
他后来实在饿得不行了,终於放下尊严,气若游丝地请求松绑,爬到食案前,拿起筷子就夹。
“哟,还是个扭拧的公子哥呢。”吕尚休笑道。
“你丶你怎么知道……”
洪机敏大笑不止,“小郎君,你的筷子都没对齐,就急着要吃了?现在可没侍从替你准备食具。”
每次想起这件事,龙卧溪就恨不得一头撞墙上。
往日听温枸橼埋怨少年时难堪的经历,自己总会吓唬她说:“你纠结三五年前的事情算什么?我到现在还为四十年前的荒唐事夜不能寐呢!”
温枸橼听罢,会立刻装出很害怕的样子,然后又开始追问他二十岁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龙卧溪每次都如实作答,然后获得一句“好希望在那时就认识你”的感叹。
他知道温枸橼是真心遗憾未能跟自己出生於同一个时代,但他更想告诉对方,当年的龙卧溪根本不配——不配认识她。
“如果你认识了二十岁的我,就不想认识六十岁时的我了。这事……只有反过来才可行。”
毕竟,现在的我才是最好的自己。
龙卧溪猛一擡头,见声杀天王落在了自己肩上。
他居然盯着一个棋盘的残骸,兀自陷入了如此矫情的回忆。
回头,见缪泰愚已经没了踪影,而二位兄长也开始向自己走来。
“第一关算是顺利闯过去了。”洪机敏转了转胳膊,“这缪泰愚还是有些斤两,只怕明早起来会筋骨痛……还是老了啊,没办法。”
龙卧溪瞪了他一眼,“大哥这算什么话?寻常人谁能单手拎起一个大汉?”
吕尚休开始捡起地上的黑白棋子,“大哥,回头你让阿晟从素装山给我搬个新的棋盘来。你们找的工匠比我们这边的要好,尤其是这些边角位,雕工精细,又不扎手。”
龙卧溪听着二位兄长说起老年人的家常,两眼又望向山下,“你说他们会不会有后招呢?”
声杀天王应道:“愿为耳目。”
“那太好了。”龙卧溪放鸟儿下山去,回过身来,见吕尚休已分好棋子,正坐在地上发呆。“怎么了,二哥?”
吕尚休神色恍惚,有如半醉,道:“想我家的孩子们了。”
“我以为……”洪机敏也坐了下来,“如果仅凭我们三兄弟就能退拒百人,他们若决定留下来,哪怕将同生会一网打尽,也不会太难。”
“可不止是同生会,还有登河山,难免一番恶斗。他们是不忍心看家园受到哪怕半点损毁……”吕尚休说着就低下头来,一手摸着空酒葫芦,“我知道孩子们心中有数,无畏无惧。可越是清楚他们的想法,就越是觉得自己蹉跎了二十年光阴。这事本应由我们这代人了结,如今却要让无辜的孩子们以血肉相拼……我愧疚啊!”
弟子们出发前夜,吕尚休就着半壶酒,问自己的大徒弟:“在出生之地杀死亲生父亲,会不会觉得很匪夷所思?”
温嫏嬛挨在纪莫邀肩上,亦朝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纪莫邀紧紧握着嫏嬛的手,想了一阵,答道:“也说不上匪夷所思……毕竟我对初生之日也没有记忆。鹿狮楼所有的寓意,都需要我用意念强行赋予。因此那里的一草一木,不会给我带来太多震动。”
嫏嬛问:“那他现在死了,你觉得轻松些了吗?”
“他不能再伤害任何人,我肯定是释然的……但也有遗憾——纵容他胡作非为的人还在,认为他无可指责的人也在。而他本人,也说不上有多少悔意。”
吕尚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辈子就没有碰到几个非议自己的人,确实不能指望他在濒死之时幡然悔悟。”
“这也是矛盾所在。我心里其实更想看他饱受活罪,让他被千夫所指,悔不当初,生不如死,以警后世。但和我抱同样想法的人太少,根本不足以维系这样的惩罚。我唯有速杀以绝后患。可这世道,不应如此……师父以为呢?”
吕尚休点点头,“说得不错。速死不足以解你心中忧愤,亦不足以报令堂血泪之仇,终究只是你权宜后的无奈之举。”
纪莫邀轻叹,“我至少能一举成事。世间无力者众,又有几人大仇得报?”
吕尚休劝道:“存此心志,来日方长。你们这么年轻,无需过早叹息。饮恨抱憾这种事,留给我们这些冢中枯骨做就行了。”
“前辈这话说得……”嫏嬛细声道。
“为世之少数,并不可怕,你们已经非常老练了。但照这样再坚持十年丶二十年丶五十年,才是真正有价值的考验,也是我教不了你们的课业。”吕尚休提着葫芦起身,“过去,我能教你化恐惧为力量。今后,要靠你们自己化遗憾为不移。”
纪莫邀点头,“受教了。”
“好了,明天还要赶路,你们早些睡吧。”吕尚休又将葫芦晃到纪莫邀跟前,“还剩一口,要不给你喝了?”
纪莫邀用一根手指将葫芦弹了回去,“鬼才要喝。”
吕尚休转身离去,背后传来嫏嬛在纪莫邀怀中“咯咯”直笑的声音。
“师父,不能就这样走了啊!”
吴迁很想捂住耳朵,将缪泰愚的嘶吼声隔绝在外。
“无度门真是无人,实在不用怕那几个老家夥!就该一把火烧了惊雀山,永绝后患!”
居然还有这么多师弟在附和,真是……烦死了。
祝临雕与赵之寅见群情汹涌,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毕竟他们自己也动过这个想法。
“师父,都不用劳烦你们移步,就让我缪泰愚带人——”
只见吴迁一步上前,厉声打断道:“师父,万万不可烧山!”
所有人齐齐望向吴迁,让他莫名又紧张起来。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我知大家心有不甘,无度门也确实欺人太甚。但如若此时烧山,便是犯了大忌!”
祝临雕盯着他,道:“愿闻其详。”
吴迁於是解释:“我们此行师出有名,是为了惩戒弑父者纪莫邀。若在人没找到,还未能当面坐实他的罪孽之时,就贸然烧山,他不是立刻就能指责我们无端毁其家园丶杀其师长?如此一来,非但使我们陷於理亏之地,更会加深两方仇恨,实在无益於使纪莫邀之流伏罪,亦有违此行本意。还请师父三思。”
赵之寅听罢,眼中竟有一丝释然,道:“吴迁说得有理。”
祝临雕干咳两声,问:“缪泰愚,你可有反驳的理据?”
吴迁心中窃笑:有就奇了。
大家见吴迁说得在理,二位师父又毫无责难之意,便知烧山不可取,纷纷倒戈。
吴迁为免缪泰愚难堪,又道:“缪护卫所言亦不无道理,只是时机未到而已。试想若是拿住了纪莫邀等人,再押到惊雀山上向其师长问罪,定能警醒江湖,又可扬我威名。到时若还想抵赖,烧山灭门不就合理多了吗?”
缪泰愚立刻笑道:“迁公子说得不错,真不错。”
一行人收拾心情,重新出发。
下一个目的地——木荷镇。
离开前,吴迁最后一次回望惊雀山。
“你说山上真的只有那三个老东西么?”身边的师弟们小声议论着。
“肯定不止吧!就只有三个老头子,哪里弄得出这么多花样?”
当然能了。吴迁心想。
三位耆英,一双禽兽,足矣。
地通关大战迫在眉睫,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