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关外静 三英老(上)
“时候不早了,你们还是快些歇息。有我醒着呢。”
女宿见大家各自躺下后,便窜到一棵树上,扫视四周。
今夜晴朗,视线清晰。
房日兔去过地通关,知道这片树林离鹿狮楼还有两日路程。
马上就要见到少当家了。
女宿也不知自己为何紧张。明明已经提前见过少当家,该说的话也都说清楚了,但如今能够光明正大地跟她面对面,还是充满了对未知的忐忑。
如果能早点跟少当家接头就好了……起码能告诉她,我们这里都有谁。
她坐了一阵,觉得这棵树不是很舒服,就跳到了另一棵树上。
不远处能听到野兽捕猎的声音。
女土蝠在新的哨站上刚站稳,就见东南方向一棵大树在诡异地晃动。
凉夜无风,周围的树木都没摇摆,怎么偏偏就是那棵树在动?
也许里头住了只不安分的猿猴。
她顺便瞄了一眼在地上歇息的参水猿——幸好他睡在地上,不然自己这样跳来跳去,肯定要把他吵醒。
那棵树又晃了晃。
女土蝠眉头一皱,没动。
过了一会,那树又动了。
女土蝠自此确定那棵树上有人,而那个人正在向自己示意。
她再次确认地上的七个人都已经熟睡,随后开始晃动自己所在的树冠。
对面那棵树在自己停下后,立刻跟着晃了起来,而且晃动的方向和次数跟自己一致。如此反覆几次之后,女宿不再怀疑,连番跳跃,来到了那棵树上。
“来者何人?”她已经见到树上的身影,但惯例没有靠近。
“女宿,我是温枸橼啊。”
“你姐两天多还不回来,说明星宿们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纪莫邀立在鹿狮楼下,眺望土坡之顶,以及在上面忙碌搭棚的马四革等人。
嫏嬛抱着女儿来到他身边,“他们都忙一早上了,你还不去帮忙?”
“这不是在等你么?”
“行了,真要打起来时,恐怕我也是一个人在土坡上的。你就算走远,只要有琵琶在手边,就没人能近我身。”
“那我想等你,不行么?”
嫏嬛搂着刚醒来的小瑜,打趣道:“你父亲又说情话了。”
二人在晨曦中拥吻。
“焉知,到时那里就交给你驻守了。”
“我们——这不还有小瑜吗?”
“啊,对……”
纪莫邀低头与女儿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对视。
她的眼里有那么多的问题问不出来,而自己的眼里又有那么多的答案说不出口。
“小孩子要多大才s会讲话?”他轻轻拨开女儿额头上的软发,“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嫏嬛没答他,而是问:“你真的不试一下抱她吗?”
“我怕手软摔了她。”
“我扶着你,就不怕摔了。”
“你扶着我,就不是我在抱她了……”纪莫邀轻叹一声,“再等等吧。”
小瑜突然“啊”了一声。
嫏嬛笑道:“你看,女儿都在催你了。”
纪莫邀蹭了蹭女儿柔滑的小脸蛋,“欲速则不达,不许催。”
他们随后往土坡之顶进发。
“完全按照惊雀山上的观战棚搭建,是不是非常亲切?”葶苈兴致勃勃地绕着搭好的小棚跑了一圈,“有足够的位置让小瑜活动,棚外能点火照明取暖,里头还能放好吃好喝的。”
嫏嬛将女儿放到地衣上,自己也坐了下来,“这里视线确实无懈可击。你看,连在树林里的姜芍也看得一清二楚。”
众人远远望向独自在林木间穿梭的姜芍。
自到达之日起,她便终日一人练武,只在早晚两餐才跟大家坐到一块。而就算同席而食,她也沈默寡言,不曾主动参与任何谈话。
“她不让我陪她。”孙望庭两臂交叉,似有满腔郁闷无处宣泄。
“这和你没关系。”纪莫邀劝道,“她蛰伏一年多,如今马上就要与骨肉至亲正面对峙,心中肯定五味杂陈,不容得他人再扰乱心境。”
嫏嬛抱起琵琶,叹息道:“她不是在担心自己力有不逮……以她的武艺,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她是担心自己矫枉过正,伤了星宿们的性命。”
孙望庭“哼”了一声,“有些星宿可不会顾忌这么多,姜骥更不会。”
嫏嬛道:“即便面对要杀自己的敌人,也怀有恻隐之心,这也许就是姜芍跟我们的区别吧。越是能轻易杀人,越是要有自我约束的觉悟。”话毕,她开始弹奏《第八章》。
“这曲子起名字了吗?”陆子都问。
“没有。”纪莫邀轻笑,“跟女儿的大名一样,在脑子里迷了路,死活想不出来。”
嫏嬛扁嘴瞪了他一眼。
小瑜伸展四肢,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啊,一姐好像回来了。”葶苈指着西边路上跳出来的身影,随后便立刻下坡去迎。
温枸橼气喘吁吁地跑上坡来,一头便倒在嫏嬛膝边,“看到了。”
披毫地藏猛然睁眼,坐了起来。
“噢?”吕尚休揉了揉灰狼的脑袋,“是谁吵醒你了?”
地藏晃了晃身子,一直盯着山门方向。
“是不是要来了?”吕尚休自语道。
只见龙卧溪“嗖”地从林中飞出,“他们来了。”
洪机敏笑道:“师侄把日子算得挺准。”
这是吴迁第二次登上惊雀山。
还是那座山丶那片林丶那条溪丶那座桥。临近山顶,耳边鸦雀无声,脑中喋喋不休。
如果见到温葶苈该怎么办?我自然不会杀他,可万一别人要伤他呢?总不能飞身保护吧?那该成什么样子?
“迁公子,这次你必须要争得头功啊。”缪泰愚鼓舞道。
吴迁不懂,喜欢邀功请赏的缪泰愚为什么这么热衷於让自己脱颖而出。自己是掌门的女婿兼外甥,这已经是绝无仅有的“头功”了。唯一的解释,就是缪泰愚在拉拢他的好感,这样在自己执掌同生会后,他也不会失势。
真奇怪,一个平日那么愚钝短视丶粗枝大叶的人,任由自己妻离子散,却在这种事上比谁都精明。
“吴迁,你走快两步,去叫门吧。”祝临雕指令道。
“遵命。”
大部队止步於石桥处。吴迁一人登山,百步之后跟着缪泰愚,缪泰愚百步之后又跟着祝临雕与赵之寅。
之所以这么做,是考虑到无度门本来人数就不多,如果带一百多号人堵在人家门口,会反衬己方的领队不能打,只能靠人数取胜。
吴迁独自走在最前面,心里倒意外地很轻松。如果后面没跟着人,他会更轻松,轻松到能在门口跟无度门议和,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去。
等我下山时,背后会不会只剩下一具具尸体?
他深呼吸,埋头专注脚下的台阶,不敢再想。
看到无度门的牌匾了。
吴迁心头一惊,提前止步。
只见山门大开,里头静谧异常。
他一步作两步行至门前,见一位老者在用左右手互相博弈,空气中飘着淡淡薄荷茶香。
老人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来了啊。”
吴迁眨眨眼,硬是迈不出步子进去。
老人问:“阁下手提缨枪,可是吴迁公子?”
“正丶正是。”
“公子为何止步不前?”
吴迁也很想知道答案。
“前辈可是无度掌门吕尚休?”
“正是。”
“前辈的弟子们呢?”
这个问题好蠢。他难道不知道我是来杀他们的吗?肯定都把人藏好了。
“那请问公子又是否孤身一人呢?”
吴迁正要开口回答,就听得缪泰愚在背后吼道:“别跟那老东西废话,直接杀进去!”
吴迁刚要回头叫他稍安勿躁,就见林中“唿”地飘出一人,挡在他俩之间。
缪泰愚挥刀要刺,却一脚踩空,绊倒在台阶上,差点磕破门牙。正要爬起来,对方已经把剑伸到了脖子上。
这次可不是木剑了。
“怎么跟我二哥说话呢?”
缪泰愚恍然大悟,“你丶你是……龙卧溪!是你偷了兰锋剑!”
“正是。”
“你丶你这老贼,我跟你——”
龙卧溪一脚踩在缪泰愚肩上,竟踩得这虎背熊腰的大汉毫无翻身之力,“连门都进不去,就别学人打架了。”
吴迁气恼缪泰愚丢人现眼,可又不忿龙卧溪如此嚣张,忙提枪来战。
龙卧溪神色自若,一脚踢开缪泰愚,跳到半空,以昙香剑法相迎。
吴迁是真没想到,一个花甲老人竟然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完成昙香剑法的所有招式——没有跳步丶没有敷衍,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没有浪费哪怕一瞬的时间。
龙卧溪在缪泰愚的大刀和吴迁的长枪间自在舞剑,凭借不负神偷之名的高超身法,竟令两个青壮之人应接不暇。
酣战之时,龙卧溪眼界底部又冒出两个身影——前一眼往下看时,还是两个人。可一眨眼过后,竟只剩下一个人了。
他顿时警觉:那丫头的轻功是跟宁孤生学的,而宁孤生的师父是……
赵之寅如鬼魅一般,挥剑从龙卧溪头顶飞速越过。
若不是龙卧溪在最后一刻反应过来,只怕半边脑袋都被他削去了。
心知自己难以同时抵御三人,龙卧溪一个后空翻,回到山门。
吴迁与缪泰愚再次强攻,均被他挡在门外。
可赵之寅不管那么多,飞身一跃便越过山墙,落在棋局跟前。
吕尚休已不知所踪。
曾经那个和颜悦色,嘴里“前辈丶前辈”地叫着的访客,如今横眉冷眼,一剑将棋盘一分为二,随后直接踏入无度门的内院。
龙卧溪在门前僵持不下,心知久战无益,便一个欠身退入门内,让吴迁和缪泰愚两人毫不费力又猝不及防地闯了进来。
吴迁还多个心眼,以为这是龙卧溪的疑兵之计。可一转身,那姓龙的也不见了,就更谈不上什么偷袭。
缪泰愚才不管那么多,“迁公子,那几个老头耐不了多久,我们还是赶快找人吧。”
吴迁清楚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二师父已经深入,还请缪护卫尽快跟随,以防有变。”而他自己则留在了前院,慎防奇袭。
祝临雕此时赶到,见无度门中空空如也,便问:“我们要的人,是不是都跑了?”
吴迁不敢轻易表达自己的看法。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吴迁,去下面把人都叫上来。”
如果根本无人可战,就不存在什么以多欺少的顾虑了。好不容易带来一百多人,也不能干等着。
吴迁一方面害怕自己前脚刚走,二位师父便要在无度门大开杀戒,另一方面又庆幸自己有理由不直接参与这场潜在的杀戮。至少日后跟赵晗青解释时,不需要特地再编造借口。
希望里头真的没人吧。
缪泰愚闯进无度门,一直寻不到赵之寅,也没有遭遇任何敌人。
人去楼空的战场令他烦躁异常。毕竟,如果在这里找不到人,就必然还有第二个丶第三个目的地。他想一战定局,因而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多馀的耐心。
“混账,一群鼠辈!逃了又如何?爷爷一把火把你的巢穴烧干净,让你有家归不得!”
未几,他便见到了同样一无所获的赵之寅,和后来赶到的祝临雕。
“师父,这里外都找不到一个人影,怕是都逃了。”
赵之寅冷冷道:“我们三人难免有疏漏之处,还是让所有人彻彻底底地搜山一轮,再下定论。如果确实找不到人……”他看了祝临雕一眼。
“先搜再说。”祝临雕道。
三人估摸山下的弟子不久就能赶来接应,便一同回到山门前。
吴迁到溪边带馀下部众上山,一路上s不受控地想象自己回到无度门时的场景——是否已经尸横遍地?是否已经两败俱伤?是否已经回天乏术?
一路登上山阶,上方却并没有喊杀之声。
难道已经尘埃落定,不需要我们了?
吴迁在距离山门十步外停下——只见一根粗大的圆木桩穿过山门而出,刚好将入口完全堵住。
吴迁叫师弟们按兵不动,自己则走到木桩前察看。
是谁这么快将一根如此粗重的木桩放到这里的?如今山门是钻也钻不进丶爬也爬不入,只能翻墙。问题是师弟们的轻功参差不齐,也不知道要翻到猴年马月。而如果靠人力将木桩移开……
正思量着,就听得墙内有人喊道:“迁公子,是你们来了么?”
“缪护卫,是我。”
“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插了根木头在这里,你们进得来么?”
“这……有困难。”
“不要强行闯入。”这是赵之寅的声音,“你们若是费时进来,他们定趁你自顾不暇时偷袭。全部散开,围住无度门所有出口,不要放任何一人出去。如有异样,我们还可以由内往外支援。”
“遵命。”
看着师弟们摩拳擦掌地前往各个方向围堵,吴迁心里还是十分忐忑。无论无度门现有多少人,只要够将同生会的大部队堵截在门外,便是胜利了一半。就算同生会将山头围个水泄不通又如何?大队一分散,根本没有战力,任谁都能轻易逃出包围圈。
如今还能有所作为的,只剩下留在墙内的二位师父和缪泰愚。
自踏入山门起,他每一步都嗅到了纪莫邀的气息。但直觉告诉他,纪莫邀根本不在惊雀山。
“师父,如今外头的人进不来,我们还搜山么?”
祝临雕想了一会,道:“这么大一座山,有的是藏身之处,仅凭我们三人是找不完的。但如果……”他看了赵之寅一眼。
赵之寅朝缪泰愚道:“去找火。”
缪泰愚欣然领命,不久就在后方找到了炉竈的所在。
干柴旁立着一只黑鸟,叽叽喳喳地像在骂他。
缪泰愚将手一扬,“臭鸟,一边去。”
谁知那鸟立刻破口大骂:“无知匹夫,目不识贤!擅闯仙山,待我锄奸!”
缪泰愚这下来气了,“好你个嘴刁的畜生,看我不——”
他正要拔刀,竟见一匹狼横腰扑来,一口咬在他腰上。
缪泰愚当场疼得大叫倒地。不过他身板毕竟在那里,没两下便又抖擞精神,爬起身挥刀来砍。
可那鸟与狼,早就逃之夭夭。
他气鼓鼓地在四周找了一转,自然是影都不见。一想到取火的重任,又不敢让二位师父久候,最终还是回到了炉边,准备燃个火把。可不知怎的,那柴火怎么点也点不着,急得他满头大汗。正一筹莫展时,就见门外神不知鬼不觉地晃出一个高挑的身影。
“缪护卫,”龙卧溪举着一捆绳索,“要来玩吗?”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