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因果错 门墙空(下)
“这么好的曲子,居然没有填词,真是奇了。”胃土雉感叹道。
行在路上的这几日里,心月狐已经听同伴们用无数种不同的方式来哼唱这首曲子了。
好听是真的都挺好听的,可一天没听到《乱神志》,心月狐始终觉得没底。
奎木狼又来劲了,“要不我们都来试着填一下?”
心月狐打趣道:“你们自己填着玩玩就行了啊,可别喧宾夺主,伤了曲子原本的气质。”
奎木狼反问:“可我们若真的写了一首好歌出来,难道还不能传唱么?”
危月燕又来做和事佬,“心宿是担心,我们改编的曲子风头盖过了她童年的回忆,到时后世之人都没办法领略原本的旋律了。”
“可艺乐诗歌,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奎木狼反驳道,“如果更多的人喜欢我们改过的曲子,就是我们的造化。难道还要因为比原曲传唱更广而蒙受非议吗?”
心月狐很想说,这首曲子是拿来救命,不是唱来玩的,更不是谁的童年回忆——真是的,都要憋死人了。
“当家也是奇怪。”张月鹿打水归来,将水壶分发给各人,同时也无心插柳,替心月狐转移了话题,“如果担心参宿他们难当大任,当初就别派他们去啊。现在不放心,要我们做后援,但又不能轻易现身,搞得跟做贼一样夜行昼伏,真是憋屈。”
毕月乌坐在树上替地上的人放哨,但也没耽误她跟大家搭话——“要我说,那一行人能出什么事?我看根本就不用我们出手。”
“也是。”胃土雉点起篝火,“不说别的,有斗宿和壁宿在,一百个纪莫邀也不怕。”
奎木狼顺势问:“说起他们……其实壁宿是知道的吧?斗宿那点小心思,应该无人不晓了。”
“谁知道呢?”张月鹿笑道,“可能她就是喜欢看斗宿无可奈何的样子。”
奎宿揉了一下鼻子,“女人真可怕。”
危月燕坐在火边啃起了干粮,“如果刚好在日间开打,女宿不就白去了?”
心月狐终於插了一句进来——“我估计,他们会故意挑晚上现身,不会傻乎乎地在大白天追击无度门。何况如果我们都能想到这个问题,壁宿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也是。”危月燕点点头,顺手掰了一半烙饼,分给身边的奎木狼。
与赵晗青见面两日后,吴迁离开了涂州,往惊雀山进发。
他没有再去医馆,也几乎没有去想赵晗青跟自己说过的一切。
他亦没有跟祝蕴红正式道别。
主要还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他甚至想过,等自己回来之后,就结束这段婚姻。但他知道不可能。就算自己决意如此,长辈们也只会觉得他疯了。
难道要等到自己成为同生会掌门的那一天吗?
他从未觊觎掌门之位,但如果只有得到那个位置才能随心所欲,那他别无选择。
对比缪泰愚踌躇满志的兴奋模样,吴迁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此刻心里的感觉,确实跟死了无异。
好羡慕小青。
羡慕她在身边有人爱护,在远方有人惦记。
而自己,正在为不值得的人,前往一个不想去的目的地,事后再返回一个没有人真心爱自己的家里。
他没法改变自己的处境,但他可以为赵晗青做些什么。
帮助她,是如今唯一能给吴迁带来安慰的事。
“吴迁,你父亲跟我说,你昨日调动过医馆那边的人手。”赵之寅在出发前问他,“那丫头是不是又为难你了?看你耳根软,欺负你老实?”
“没有,师父误会小青妹妹了。”吴迁急忙解释,“只是派去守门的师弟们不懂事,不会跟老人家和女孩子相处。我怕此行路远日长,他们会生出事端。这才稍作调动,让大家都舒服些,我们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赵之寅点点头,“确实,我们门下啊,总有一些不会说话的人。”
“师父不必忧虑,我都安排好了。”
“没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问一下而已。”赵之寅了了这个话题后,却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吴迁知道他想问什么,便帮了他一把——“师父不用担心小红。她从小就是这副脾气,过几天就跟没事一样了。等我们回来,她肯定都等不及要跟我们团聚呢。”他也是佩服自己,这么违心的话,居然也能用如此宠溺的语气说出来。
赵之寅如释重负地笑了,“我丶我也不是说担心什么……主要是年轻人太易冲动,我们又太娇惯她。我怕她总是这样对你,你会心生不满,到时真伤了感情,就不好了。”
“师父多虑了,我又怎会责怪小红呢?”
“那就好丶那就好,我也不多嘴了。”
外头有人来催,这下是真的要启程了。
小红知道我将远行,估计都要高兴坏了。但愿她得知小青被我放走的时候,不会气得一把火把涂州烧了。她曾在小青不知情的帮助下离开过涂州,如今我以丈夫的身份替她还这个人情,不算过分吧?
出城路上,沈海通还亲自来送行,与缪泰愚交谈的时间尤其长。
“吴迁,自古少年英雄,无不是一战成名,名留青史。此番兴许就是你的机遇,千万要珍之重之!”
吴迁无力地笑笑,谢过对方的好意。
一战成名,也许吧。但名留青史,就太自欺欺人了。
沈海通是真的不知道同生会是为何而战吗?还是说他不在乎?
他远远看着队伍最前方的祝临雕和赵之寅,竟有些想笑——你们根本不知道……不知道前方等待你们的是什么。
“老师,如果我能带上你一起走就好了。”
“别胡说八道了,我又帮不上忙。”
“不是帮忙的问题……”赵晗青抱着老者,“我只想让你尽快见到毓心。”
缪寿春拍拍她的后背,“你此去又碰不上她们,这都是后话,别想这么多。”
最初收到吴迁密信时,其实两个人都持怀疑态度——故意调班?制造无人看守的短暂区间,好让赵晗青趁机逃走?这是真心相助,还是一个陷阱?
但赵晗青最终决定相信他,相信那个仍愿意对自己温柔的迁哥哥。
何况除此之外,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说,如果我早点把真相都说出来,你和小红会不会就不至於……”
赵晗青握着老人的手,不住地摇头,“老师,不要再内疚了,这不是你的错。”
“我总觉得我耽误了你们一辈子……”
“耽误我们的人多着呢,轮不到老师你。”
缪寿春被逗笑了,亲昵地抚上少女的发梢,“路上小心。见到温葶苈,就不要再放手了,懂吗?”
赵晗青含泪点头。
“毓心的事,不要太着紧……我知道你很想有所作为,但此事非你一人所能掌控。就算结果不尽人意,也不是你的错,懂吗?”
“知道了,老师。”
“孩子,你虽然跟我不算久,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了。”缪寿春笑着为她裹上披风,“不要怀疑自己,你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医人了。”
“不,我还有很多要学……”
“我也有很多要学啊。学无止境,孩子。你如果等到什么都会的时候才开始治病救人,那老死也盼不来那一天啊。”
缪寿春推开无人看守的后门,见一人一马已久候多时。
“准备好了吗?”绒嫂问。
赵晗青毅然点头,“有劳操持。”
绒嫂笑着晃了晃挂在马鞍上的布袋,“都是你最爱的品种和口味,够你路上吃了。千万别亏待自己——赶路自然要紧,可遇到好吃好喝的,要舍得花钱。你的路费,绰绰有馀。”
赵晗青扑到她怀里,极力不要哭出来。绒嫂的拥抱柔软又温暖,一旦陷进去,就不想解脱。
“我也好想亲眼见证,澈流沈冤得雪的一刻……”
赵晗青擡头s,见绒嫂眼中似乎烧着一团火。“一定会的。楚公的努力没有白费,绒嫂一家的牺牲也并非枉然。”
她不知道自己能兑现多少诺言。背负别人的夙愿,是何其沈重而珍贵的使命。一想到此行不单单是为了自己,她心中既紧张又振奋。
最后一次谢过二位长辈后,赵晗青便头也不回地骑马远去。
一行人中,只有温嫏嬛母女没有来过鹿狮楼。
小瑜初初降生,去过的地方自然非常有限。
而嫏嬛初涉此地,竟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仿佛在梦里已经游历多次,如今不过是来印证梦境见闻而已。
纪莫邀带她来到鹿狮楼正对面的土坡上,“这方圆几里地,我都转过一圈了,只有这个土坡最符合我母亲的描述。她当年应该就是站在这里,俯瞰楼前惨像。”
嫏嬛凝望坡上剩馀的矮墙与土堆,“也就是说,你就在这里出生?”
“纪尤尊离开前把稳婆拍死在屋里,估计后来有人替他收拾了。”
嫏嬛又把头转回来,“你觉得他们为什么没有一把火烧了鹿狮楼呢?事发当时不烧,是不想招人注目,这很合理。可都过了这么多年,在这样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放一把火,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啊。最诡异的是,有人既然把纪尤尊的尸首都收走了,却还是留着鹿狮楼伫立不倒。”
纪莫邀冷笑,“鹿狮楼不倒,就跟杨浦君能抱着子都躲在楼顶不被发现一样,都是未解之谜。”
“你觉得收走纪尤尊尸首的会是谁?”
“赵之寅吧。”
“这么肯定?”
“祝临雕很少会单独行动,他要是离开涂州,总要有一番阵仗。赵之寅则低调很多,同生会也对他单独行动见怪不怪。更何况事关鹿狮楼,除了他们两个,也信不过年纪更小的来处理。”
正说着,马四革举着一张地图走了过来,“方便打断一下吗?”
纪莫邀斜看了他一眼,“你都已经打断了,还问方不方便?”
“行,那我下次就不问,直接打断。”马四革在二人面前展开地图,“鹿狮楼方圆十里的地形,都在这里了。所有的高低起伏丶阴沟巨石,我都有标注。”
嫏嬛仔细看过之后,道:“如此说来,除了鹿狮楼,就属这个土坡最高。我们不能丢了这个制高点。”她又扭头问纪莫邀:“你觉得还有哪些要害之地必须守住呢?”
“鹿狮楼和墓地。”纪莫邀在地图上指出各个位置的方位,“且不说同生会和姜骥急起来,会有毁尸灭迹的冲动,单论位置,此二地与土坡三点围成的这片空地也至关重要。地通关地势平坦,敌众我寡时,最忌讳在这种一马平川的环境正面对抗。我们如果要出奇制胜,必须要在这个范围的外围——在乱石小径丶荆棘丛林丶断壁残垣这些地方作文章。”
嫏嬛又道:“如果一切顺利,那登河山的人首先会从西边出现,几天后同生会就从东边袭来。一边一敌,我们的策略也会有所不同。我们不知道登河山的队伍会由哪些星宿组成,如果能够预先知道他们的部署,那姜芍就能教我们如何一一击破。”
马四革一边听,一边还不断地在地图上增加备注,“那要怎么预先知道呢?”
“一姐,前哨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温枸橼一路往西,脑中不断想象自己遭遇星宿后该作何反应。
焉知将如此重任交托与我,我若有什么差池,只怕满盘皆输。
只是星宿人数众多,应对的策略也必须有所不同。
如果能够远远看清他们的模样和装束,足够让姜芍辨认,那自然最好。可那便意味着要在白天行动,这不是她的强项。再说了,如果自己能看清对方,对方肯定也能看清自己。星宿们但凡有一个眼神好的,就会打草惊蛇。
如果是那条老泥鳅的话,一定会有万全之策。
想起自己曾经趾高气扬地挑战龙卧溪,温枸橼真恨不得立刻钻到地里。
我当年怎么就那么幼稚呢?
而且这个“当年”,也并不是很久远的事情啊。
自己的心境在短短两年间,原来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十二三岁开始叛逆时,母亲就提醒过自己:“在你这个年纪,不要轻易发誓,也不要轻易有什么坚定的信仰——否则等长大了,有你后悔的。”
母亲那时是以开玩笑的口吻劝诫自己的。话她是记住了,可偏偏没有付诸实践。
真的,现在回忆里的每一个画面都羞耻到让人想扯断头发。
这是往西行进的第二天,时至黄昏。
如果来到这里还没碰到登河山的人,那就意味他们距离地通关还有两天以上的行程。也就是说,她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对方,都有足够的时间返回地通关通报。
时间赶得上。
温枸橼心头落下一块大石——出发后一直不曾停步,也许这是一个稍作休息的时机。她於是蜷缩在树上,却不敢放松入眠,只能间中闭目养神。
如果有人马从我附近经过,我一定能听到。
一直到四更天,周围的树林也没有异样——还是那么吵杂繁忙。
子夜的树林,其实跟日中没有太大的分别。所谓一入夜就万籁俱静,不过是没熬过夜的人在幻想而已。亲身在野外过夜,就知道夜晚远比白天更加生机勃勃。
温枸橼没有刻意去观察,但那晚,她所处的大树下至少有三只野兽成功捕到食物,其中不乏一番追逐撕斗。
大家都不容易啊,就为了找口食粮。
温枸橼觉得有些饿了,便掏出干粮在树上吃。
不远处竟传来车马之声。
是他们了。
她胡乱将吃到一半的面饼塞回行囊,钻入树冠,远远观望。
有多少人马,她看不太清。但其中有一架马车,这毋庸置疑。
为什么呢?
来打架,大家各自骑马不就很方便了么?
有马车,是否意味着有人不便骑马?
而且半夜才在树林里停下歇息,未免也有些奇怪。正常人不都会日出而行,日落而止吗?
这是为了迁就谁吗?
她一下就想到了女土蝠——虽然在漆头村的会面非常短暂,但如此奇士,见一面便终身难忘。加上姜芍多次提及女宿异於常人的习性,如今结合所见,想必她一定在这支队伍之中。
那就好办了。
究竟温枸橼有何打算,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