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因果错 门墙空(上)
“迁哥哥,你真的要为纪尤尊这样的人讨回‘公道’吗?你要为他‘正名’吗?”
看着赵晗青声泪俱下地讲述纪尤尊的罪孽,吴迁心中大受震撼。
他不是不相信对方的话——在他眼里,纪尤尊本来就是一个恃才自傲丶心术不正的人。如今确切得知他奸淫男女,杀人如麻,实在一点也不值得惊讶。
但即便在心中划清了是非的界线,吴迁仍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一个“不”字。
“小青,我非是为了纪尤尊而去。”
“你是为了祝蕴红,不是吗?你最想做的,就是带她离开同生会,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过神仙眷侣的生活。但祝伯伯和父亲都视你为继任不二人选,绝对不会放手,而小红她……也没有兴趣跟你双宿双栖。”
吴迁瞪着她,但并不是在发怒,更像是在掩盖某种无法名状的悲哀。
“她就算再恨我,甚至恨葶苈,也不意味着她会真心爱你。只要葶苈在,她就不可能完全断掉念想,你是清楚这一点的。这种同床异梦的日子,你们都过得很辛苦。”
吴迁不懂了,“我以为你恨她,不会在乎她过得如何。”
“她要杀我,我自然是忌惮她的,也不可能跟她和解。但造成她痛苦的人,难道真的只有我和葶苈吗?迁哥哥应该比我更清楚答案。”
吴迁强忍悲愤,低声道:“你只在乎她快不快乐,也不问问她曾令我多痛苦难耐。”
赵晗青冷笑,“迁哥哥,那一纸婚书在你手上,家门的钥匙在你手上,冷冰冰的锋刃也在你手上。是,你们都痛苦,但你们手中的力量是不对等的。相比起来,她那一点小姐脾气,哪里能真正威胁你丶伤害你呢?你还能选择是否加入这不义之战,她却连家门都踏不出。而既然你明知邢至端和纪尤尊不配,也依然愿意参战,更证明了你想借此机会,暂时逃避小红的阴阳怪气,同时一劳永逸地断绝她的后路。试问她能改变什么,而我的话又哪里有错呢?”
吴迁看着她,半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在出声前退缩了。
“迁哥哥,你答应过不会再插手我们的生活……我没想到一次虚伪的征讨,竟成了你背信弃义的借口。”
吴迁捂着脸低下头。他不想辩驳,他累了,而且赵晗青说得没错。
“迁哥哥,我求求你……”赵晗青跪在他面前哀求,“求求你不要伤害葶苈。杀了他,不会终结你和小红的痛苦,绝对不会。”
“小青……”
吴迁的心仿佛被利刃剖开,热血在他胸腔中肆意横流,所到之处,尽是烫伤的剧痛。
看着赵晗青流泪恳求自己,吴迁却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快感。她越是无助地低头跪拜,吴迁就越发感到卑微。
曾几何时,吴迁也无比疼爱她,疼爱到令年幼的赵晗青芳心暗许。诚然,他对小青的感情跟祝蕴红完全不同,却也无比真挚。如果自己的心没有一早被祝蕴红完全占据,也许会为赵晗青悸动,也不一定……
他在想什么?
他并不是突然爱上了对方,他知道自己没有。但如果不是爱,此刻心中滚烫的感觉又是什么?
“迁哥哥,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放过葶苈……”
他懂了。
厌恶拘束丶热爱自由的小青,饱尝艰辛丶拨云见日的小青,胸怀大志丶心系生灵的小青……这样一个违背了同生会所有规条戒律的“逆女”,如今竟为了在乎的人,甘心抛弃得来不易的一切。
她愿意为所爱之人,牺牲自己。
吴迁心里流淌的,不是爱慕的血,而是敬畏的泪。
小青回来,是为了缪寿春丶为了温葶苈丶为了惊雀山的哥哥姐姐们。她是那样由衷地爱着他们,又是那样由衷地被他们所爱。她的每一句话丶每一个眼神,都承载着令吴迁艳羡的重量。
那一刻,他是多么渴望能够得到她的勇气,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也好。他更渴望,能够体会被人发自内心地爱护的感觉,哪怕稍纵即逝也好。
可吴迁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赵晗青。
他没有救死扶伤的理想,没有舍己为人的魄力,甚至没有为爱付出的胆量——说起来,自己又为祝蕴红做过什么呢?
祝蕴红活得那样痛苦,而自己在同生会丶在吴家丶在枕边的地位,却没有丝毫动摇。每次他可以舍弃这些身份去成全小红时,他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全自己。
看着赵晗青情真意切的泪眼,吴迁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卑鄙丑陋。
当年那个寡言内向的小青妹妹,已经活成了他配不起的模样——自己配不起她的款待,甚至配不起她的一个眼神丶一句问候。怯懦又虚伪的自己,不配与果敢而真诚的她共处这个空间。
“小青,不要求我……”他伸手想去扶赵晗青起来,却又不敢碰她,不敢用自己助纣为虐的手玷污了她披荆斩棘的身躯。“我不会杀他,我答应你。”
赵晗青擡起头看他——她应是喜悦的,可渐渐风干的泪痕里依然有不信任的残迹。“真的吗?”
“我只能以我自己的名义答应你,别人的行为,我控制不了……”
赵晗青心中冷笑:在木荷镇时,你也是这样承诺的。
“反正他一定不会死在我手下,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赵晗青合上眼,似乎终於还是接受了他的许诺。“还有一事……”她扭头望了一眼医馆,“缪泰愚是不是打算将龚云昭母女从舒山带回来?”
“这……他还没做决定,但确实有这个心思。”
“不可以,她们不能回来。”
“小青,这是缪家家事,我们还是——”
“老师不想她们回来。”
吴迁楞住了,“可你怎么能阻止一个父亲去见自己的女儿呢?”
“你这话不对。”
“怎么不对了?”
赵晗青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道:“迁哥哥,你有否好奇,老师为什么放着涂州的锦衣玉食不要,非要带着那么小的毓心在外过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吴迁不语。
“他最初并不曾走远,只是在城外的村落里种菜放牛。那时他还没有想过要彻底断绝孙女与父母的纽带。缪泰愚和龚云昭如果想见女儿,易如反掌。他所厌倦的,是同生会;所坚持的,是无论如何也s不能让缪毓心在同生会里长大的决心。正因他初时没有走远,我才能在离开祝家后,立刻投靠到他门下。我刚见到老师时,毓心已经被兰锋剑破相。我们都觉得涂州不能久留,这才赶着牛车一路往西南而去,没多久便在摩云峰地界安顿下来。阅星观出事后,我们害怕被同生会发现,再次搬离……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你射伤葶苈,陆子都恰好又找到我为他诊治。在那之后,我和老师就不可避免地回到了同生会的视野里。老师自知无法脱身,只希望毓心母女能够远离纷争。这里头,有旧的原因,也有新的原因。”
“事情我都知道,但缪神医究竟跟同生会有什么仇怨?缪泰愚一向受二位师父厚待,一家人在涂州衣食无忧。老人家又何必剑走偏锋?又为何会有什么新旧仇恨之分?”
“迁哥哥,老师一生行医,其中有二十多年是在涂州专心侍奉同生会。同生会中每一个人有什么顽疾旧患,他都了如指掌。甚至替我们母亲接生的女医,也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但也正因如此,老师被迫知道了一些……只有医者才能洞悉的事实。”赵晗青观察着吴迁,见他在极力掩饰等不来正题的焦急,“记不记得,祝伯伯是以什么理由休掉叶芦芝的?”
“无后。”
“而她被祝家赶走之后,尽管身边不缺男伴,却也真的没生过孩子,不是吗?”
吴迁不明就里地点点头,“也就是说,她确实不能生育。”
“但她刚嫁进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吴迁一惊,正襟危坐,不敢再言。
“祝伯伯想要儿子,这不是什么秘密。他娶叶芦芝,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她年轻貌美丶丰腴多姿而去的。那样一个活力四射的少女,应该轻易就能三年抱两。可她嫁进来之后好几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她怀不上身孕,祝伯伯便逐渐疏远她。叶芦芝见祝伯伯嫌弃自己,她又是天性不肯吃亏的人,於是开始肆无忌惮地与同生会的年轻弟子乃至外面的男人偷欢。一时闹得满城风雨,祝伯伯也颜面尽失,打起了赶她走的注意。也就在此同时,叶芦芝病倒了,这事你应该也记得。”
吴迁点点头。
“最初说是月事不调,老师还专门去替她把过几次脉,开过方子,但叶芦芝还是病得越来越重。老师心生怀疑,最后花钱贿赂了祝家的侍女,才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有人将老师开的方子换成了毒药,让毫不知情的侍女熬成药汤给叶芦芝喝。老师亲手检验过药渣,知道那些药不致死,但长期服用极为伤身。一般人尚且不能多吃,月事中的女子只会更受其害,甚至可能从此不能生育。可惜老师手段有限,没办法继续调查是谁主使。叶芦芝离开祝家后一直没有生育,老师相信就是那些毒药所为。”
吴迁有些明白了,“有人向叶芦芝投毒?”
“迁哥哥可以去乌浩宫里,找一个腹部扎满针的木偶,那是我在院子里松土时无意间挖出来的。初时只觉得诡异,并不曾多想。但如今看来,更像是有人为了保证叶芦芝永远也生不出孩子,不惜用上厌胜之术。相比起来,投毒又有什么出奇呢?双管齐下,总有一招奏效。”
吴迁只觉得背脊发凉,不敢相信身边竟有如此险恶的用心。
“迁哥哥不觉得很奇怪吗?祝伯伯已经决定要抛弃叶芦芝了,甚至已经给她安了‘无后’的罪名,投毒不是多此一举吗?”
“这丶这难道是因为叶芦芝本来是可以生育的,师父他为了不让她有辩驳的馀地,才故意搞垮她的身子,坐实驱逐的理由?”
赵晗青两眼一亮,“一般人很容易就能想到这里。可更奇怪的就来了——如果一开始叶芦芝就可以生育,那祝伯伯不也是可以生育的吗?别忘了,你娶的就是祝伯伯的女儿。可为什么他们就是没有孩子呢?”
“也丶也对啊……我不懂了——如果一开始叶芦芝的身体无恙,那她早该生下孩子;如果她本不能生育,那师父也没必要做这种画蛇添足丶落人口舌的蠢事啊?直接把人撵走,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如果说,是为了防患於未然呢?”赵晗青别有意味地朝吴迁笑了笑,笑得他毛骨悚然。
“这丶这算什么话?师父本来就有小红这个女儿,叶芦芝如果跟他都生不出孩子,难道跟别的男人就能生?”
“对了,就是这样的顺序。”赵晗青将眼前的果品由小到大摆成一列,以比喻自己论述的条理,“祝伯伯已经生了小红这个女儿,意味着不能生育的人是叶芦芝,也就意味着她离开祝家后也不可能和别人生育,也就意味着没有人需要做到投毒这一步。然而投毒确确实实地发生了。你现在可以一步一步往回推。”
嫏嬛教她学过《九章算术》里的方程,所以她明白,只要有足够的已知之数,那未知数就只有唯一的解。
“往回推……投毒发生了,意味着叶芦芝有可能跟别人生育,意味着她可以生育,意味着……”吴迁盯着面前的一排水果,恨不得一头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洞中,“不是,不可能,你的意思是……”
“试想叶芦芝若是真的和别的男人生下孩子,祝伯伯该有多困扰。”
“小青,此等大事,口说无凭,不由得我们妄自揣测!”吴迁冒出一身冷汗,起身要走。
赵晗青没有动身阻拦,只是冷冰冰地说:“迁哥哥,老师是医人,这是一个不了解病人身体的全部真相,就无法解决问题的职业。他只凭一双眼睛,两根手指,就能令我们所有的秘密无所遁形。一个孩子的生父是谁,你觉得他真的看不出来吗?你忘了我们最开始在争论什么吗?你说缪泰愚有权跟自己的女儿见上一面。我说你的话不对,因为缪毓心不是缪泰愚的亲生女儿。而叶芦芝之所以会被蓄意投毒,是因为祝——”
医馆大门骤然洞开,一个艳红的身影飞扑入内,身影的最前端,是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刃——“我杀了你!”
吴迁吓得一把抱着赵晗青躲开,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一剑落空,还有第二剑。
可祝蕴红杀性再狂,又怎敌得过吴迁的身手?就在她对准赵晗青要再刺一剑的时候,吴迁一跃而起,徒手将她手中长剑击落。“小红,你在做什么?”
祝蕴红仍死死瞪着赵晗青,“我要杀了这个抢走葶苈的贱人!”
“你疯了吗?你不是不在乎温葶苈了吗?他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不要再……”
“我不在乎他的人,可我在乎这口气!我今天要是不杀了这个女人,我死不瞑目!”她一边高声叫骂,一边要从吴迁手中挣脱,“你放开我!她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要护着她?”
门外的弟子们看得目瞪口呆,却也无一人胆敢插足。掌门儿女的家事,岂容他人置喙?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谁都不会干。
就在弟子们背后,吴处道也偷偷探了个头出来。
吴迁明白了——是吴处道通风报信的。
他就不该跟父亲下那盘棋。
祝蕴红见他不肯放手,眼神变得更加凶狠,苍白的脸上莫名浮出一种血腥骇人的色泽——也许是映出了她衣裙的颜色,也许是因为别的。“我懂了……”她用了一种明明早就知道答案却非要装成是恍然大悟的语气,“连你也被她迷惑了,是不是?现在你为了这个有夫之妇,已经全然不顾你送我的那些山盟海誓了吗?别忘了,你从小到大对我有多专情。鞍前马后,无微不至,生怕我有一丁点的不快!现在呢?现在就变脸对我冷言冷语了,是不是?”
“小红,够了,我们回家再说。”
“我偏不回家!就在这里说清楚!温葶苈为了她抛弃我,我也就认了,可你丶你明明一直都向着我的。就算我不理你,你还是会把我捧在手心里疼……可如今丶如今连你也敌不过这个女人的甜言蜜语丶横陈玉体吗?”
她话音刚落,吴迁竟“啪”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够了!”吴迁喘着粗气,脸上也不知是汗是泪,“你反正也没有在乎过我,我就算移情别恋,你又有什么好伤心的!小青是个磊落之人,我与她清清白白。请你不要侮辱她,也不要侮辱我。”
祝蕴红按着被掌掴的脸颊,呆如泥偶,一动不动。
吴迁盯着自己打人的手,瞬时涌出一身冷汗。他一下抱住依旧木讷的祝蕴红,几乎颤抖着恳求道:“我丶我不是有心的,小红。我一时冲动,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小红,原谅我,我不会再打你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祝蕴红像一根木头般被吴s迁搂在怀里,她的神色,跟当日被带离婚宴时一样。
赵晗青与那熟悉的眼神对视。她知道这远不是终结,但至少自己已经把要说的话都说了。
也正如大婚那日,吴迁横腰抱起如同熟睡的祝蕴红,狼狈地迈出了门。
吴处道忙上前来迎,嘴里还絮絮叨叨:“我丶我都说你应跟祝小姐说一声,你看现在……”
“闭嘴!”吴迁瞪了父亲一眼,“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吴处道楞住了,眼中发自本能的恼怒逐渐被顺从的黯然替代,“我也不是怪你,我就是……”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吴迁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呼喝父亲,更不敢正眼去看他错愕又悲哀的表情。他曾经以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定能带来无上的快慰。但现在看着师弟们恐惧的眼神,与父亲仿佛越缩越小的身影,他只觉得恶心。
他恶心,自己竟变成了命中最讨厌的那个人——变成了父亲曾经的样子。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