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八十三章 升步辇 弃残局(下)

第八十三章 升步辇 弃残局(下)

心月狐理应料到自己会陷入这样一个困境——在安排这一趟行程时,她就该想到。

现在,她非常后悔。

“心宿,我们可都轮番唱过一曲了,该到你一展歌喉。”

春风迎面吹在脸上,心月狐却恨不得自己直接被风刮走。

“我丶我还是不要了吧……”

“别呀,人人有份。”奎木狼继续煽风点火。

“可我唱歌不好听,更没有什么拿手的曲子,不像你们……”

危月燕见她窘迫,倒也不像奎宿那样一心只想看热闹,便解围道:“心宿这话也不无道理。雀鸟啼晨,孤狼唱月,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狐狸的叫声,我们可是很少听到呢。”

张月鹿来了兴致,“对啊,心宿,狐狸的叫声是什么样的啊?”

“就是介乎狗吠和狼嚎之间,非常尖利刺耳,但又没有穿透力的嘶吼,一点也不好听,更无韵律可言。比起嘤嘤鸟叫丶呦呦鹿鸣,那真是天壤之别。你们还是……别难为我了。”

奎木狼依然不舍得这个话题,“这就奇了,不是总传说狐狸会变化惑人吗?既然有这本事,我还以为叫声一定也异常摄人心魂丶酥麻入骨,否则怎么引诱凡人?”

心月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策马赶上奎宿,一手扯住他背上的黄袍——“你要酥麻入骨是吧?要不我到你耳边吼一嗓子,看你还坐不坐得稳?”

危月燕又来打圆场——“好啦,你们两只食肉兽不许吵架。心宿不想唱,就不要勉强了。我们唱歌不过为了寻开心,若是逼她献唱,不就伤了和气,又没了原本的兴致么?”

心月狐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也并没有改变话题的打算。

“我虽然五音不全,但不代表我不喜欢音乐。”她开始讲述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童年乡中的老乐师丶不知名的悠扬曲调丶多年后魂牵梦萦的旋律丶如今物是人非的空虚……遗憾之深,思乡之切,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那首曲子,我至今还常常梦到。家人替我从父老那里求得乐谱,只可惜我一不能唱,二不能弹。乐谱在我手里,就跟天书一样,实在有些浪费。”

奎木狼的兴趣又被勾起来了,“什么曲子这么迷人,能哼唱两句么?”

“如果我能唱的话,我还真的不会吝啬跟你们分享,只可惜……”心月狐这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也许你们可以帮我还原这首曲子应有的模样。”

张月鹿瞪大眼睛,“天啊,心宿是真爱这曲子,居然随身带着乐谱。”

奎木狼第一个接过乐谱来看,“不是很长啊。”

心月狐笑道:“乡间传唱的乐曲,通常都很短小精悍。”

当初温嫏嬛寄来的都是胡琴谱,但心宿一直没能在山中找到适合弹奏此曲的人选。直到房宿从“流光十二支”的小聚处归来,提醒她还有用嘴唱这个办法,她才连夜找壁宿将胡琴谱改成了能够唱出来的简谱。

“我事先说明,这么一改,很可能会变得面目全非。”壁宿边说边奋笔疾书,“我虽通乐律,但只是纸上谈兵。实则跟你一样,不会弹丶不能唱,只能凭借书上的记载生搬硬套。到时唱出来的效果欠佳,你莫要怨我。”

“不怨,就当是一次豪赌。就算唱不成,无度门也有办法对付《乱神志》。此非致胜绝招,不过是有备无患。”

奎木狼开嗓哼唱的那一刻,心月狐激动得有些想哭。

她从未听过这首曲子,但此时此刻入耳的这段音乐,一定错不了。

壁水貐通宵对着胡琴的构造图,逐个逐个音节推理出来的乐谱,经奎宿随性的嗓音唱出来,竟真的像一首能在山水间回荡的小调。

“很好听啊。”毕月乌赞叹。

奎木狼唱过一轮后,胃土雉又忍不住重覆了一遍。

然而她唱出来的歌调,似乎又略有不同。

心月狐兀自冒出一身冷汗:温嫏嬛在信中提醒过,这首曲子跟《乱神志》的节奏完全一致,因此能够完美中和其乱神的效果。

但如今在场的人中,没有人听过《乱神志》,自然也就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节拍来唱这首与之制衡的曲子。正因如此,奎宿和胃宿才会即兴编入新的拍子,只求自己唱得舒服丶唱得痛快。

也就是说,他们就算学会了唱,也未必能唱出有用的版本。

只有亲耳听过《乱神志》,才能找到正确的节拍。

心宿强颜欢笑,欣赏着同伴们轮番献上的歌声——每个人都唱得很好听,但能够刚好押中《乱神志》拍子的机会微乎甚微。

她匆匆抹去脖子上的冷汗,希望没人发现她的不安。

但愿我们……不需要去冒这个险吧。

“你们知道大家什么时候去围剿惊雀山么?”

守门的弟子们略带惊诧地看了过来。

赵晗青悠然自得地坐在医馆大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早出炉的芝麻饼。

“s你们就算不用跟去,应该也知道日程吧?”

领头的那个弟子谨慎地答道:“应该就在这几日出发,但不清楚具体的安排。”

“你也有份去么?”赵晗青问,“给我看门的人里,你的资历似乎最老。”

那人忙推脱道:“不敢……”

旁边一个师弟插嘴道:“二娘子好眼力,顾师兄确实在列,我们都还排不上呢。”

赵晗青问那领头的:“你叫什么名字?”

“回二娘子,在下顾盼舟。”

赵晗青点点头,顺势问:“如此说,迁哥哥也会去吧?”

“迁公子会去。”

“我若是想见他,他会来么?”

没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能帮我去请他么?就说,出发在即,我想跟他道个别。”

顾盼舟答道:“我们当然可以去问。只是来不来,全凭迁公子。”

“没事,他一定会来的。你们放心去吧。”

吴迁难得有闲暇跟父亲吴处道下盘棋。

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很微妙。

如果不是因为妹妹嫁了祝临雕,以吴处道的武艺和才干,顶多只能混个小头目当当。祝临雕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於是生造了一个“总领”之位来满足这位平庸的大舅——一个无左无右丶无上无下丶无一无二,独属於他的职位。

普通的人得到了不普通的眷顾,往往容易生出与才能不匹配的自信。

吴迁记忆中的父亲,有九成时候都是在对别人狐假虎威,包括对自己。

作为儿子,他虽然心有不满,但也不好发作。撇去父亲不谈,他在同生会也算是过得不错。更何况就算他奋起反抗又如何?他难道还能离家出走吗?走去哪里?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父亲满足於现状的同时,悄无声息地成为比他更优秀的人。

然而,武功的长进并没有带来父亲的谦卑。长辈身份给了他为所欲为的令牌,即便是面对比自己更高大丶更强壮丶更聪明的儿子,吴处道依然没有收敛。

吴迁至今记得被吊在素装山中鞭笞的痛楚。

他是怎么也想不到,最终令父亲低头的,竟是自己与祝蕴红的婚姻。

那一刻,吴迁才明白,父亲永远也不会敬畏自己——他所敬畏的人,只有妹夫祝临雕。而自己,这个祝家的姑爷,不过是随着主人家飞升的鸡犬。甚至连祝蕴红,也因成为了两家亲上加亲的纽带,一跃从“臭丫头”变成了“祝小姐”。

更令吴迁烦躁的是,自己的这份困扰无法归罪於外人。

就算温葶苈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上,就算自己与祝蕴红两情相悦,这也是他们父子关系的必经之路。

在吴迁眼里,从来不懂真心尊重儿子的吴处道,和从来无法凭自身努力博取父亲尊重的自己,同样可悲可笑。

如今跟父亲和睦地下着围棋,竟有一种在表演的错觉:他们是戏子,演绎着虚假的父慈子孝;同时也是观众,欣赏着虚伪的骨肉至亲。

他时常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以及小红的母亲——他那个多愁善感的姑姑。

姑姑去世时,他还不懂事。但他看过姑姑尚在闺中时的诗词画作,略微了解过她忧郁敏感的灵魂。那样的性格,嫁给古板严肃又年长许多的祝临雕,应该很难感到幸福。就连生下小红这么完美的女儿,也没法支撑她活到孩子周岁。

他的母亲丶小红的母亲丶小青的母亲……没有一个能活着听到孩子喊娘。

吴迁知道自己的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临盆之后就只剩半条命。家里的长辈曾经告诉他,母亲能够撑到他断奶,已经是奇迹。

那番话回想起来,还让吴迁觉得有些反胃——奇迹?所以他应该感恩吗?感谢苍天?感谢神灵?他连母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有什么好感谢的?

诚然,他知道有很多女人会直接死於难产,也许他的母亲确实得到了某种恩惠。

姑姑也是生过孩子之后身体每况愈下的。不过大家都说她伤的不是身体,而是心。

吴迁一直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生下小红这么可爱的孩子,有什么好伤心的?还是说姑姑不想要这个孩子?不应该吧……

赵晗青的母亲,他知道得更少。只听说过她与姑姑关系不错,两人少女时就常一同出游。而与姑姑柔软的性格相反,小青的母亲是个容易气急的泼辣之人。

在这一点上,小青倒是越来越像她母亲了。

如果我们的母亲——哪怕只有一个——还在世,也许我们的关系会完全不同。

幼年丧母,却又不知失亲之悲。父亲们的冷淡与暴躁被视作理所当然,於是同病相怜的孩子们不知不觉地开始依赖彼此的陪伴……最终来到了这步田地。

每念及此,吴迁就很努力地不去细想自己在其中的责任。

太痛苦了。

他偶尔也会想起叶芦芝,那个仿佛抱起琵琶就能飞天的绝色美人。他不知道有没有人为她操持丧事,只知道叶家派了人来为邢至端吊丧。

为杀了自家女儿的凶手哭丧,大家竟视作平常。

何其荒诞,又何其可怕。

他还会想起龚云昭,那个只存在於缪泰愚埋怨中的女人。宁愿投靠远嫁的妹妹,也不肯回到夫家与娘家的庇佑之下……她一定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吧。

她们都是女儿丶妻子丶母亲。没有她们,这些家庭就不会有子女。但明明是这么举足轻重的一群人,明明从她们身体里爬出来的孩子们依然活蹦乱跳,但她们却不知为何,被扫到了所有人视线的最边缘,仿佛可有可无丶轻如鸿毛。

只有下意识地去幻想她们还健在的情景,吴迁才能感受到现实的百孔千疮。而一旦将她们从脑中抹除,眼前的一切又变得寻常亲切起来,就像她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也不应继续占据这里的空间。

这是不幸的偶然,还是说嫁入同生会的女人注定不能善终?

为什么在这个女子可以骑马狩猎丶驰骋沙场丶吟诗作对丶袒胸露背的时代,同生会的女人却只能痛苦地分娩,然后默默地消失?

同生共死的承诺,也许从来就没有她们的一杯羹。就算有,也只有她们必须“先走一步”的承诺。

吴迁逼自己想些别的——这个话题太沈重了。

但不想她们,他又立刻想到了祝蕴红和赵晗青。

小红和小青,也许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属於这个地方,才会不计后果地逃离。就算背负骂名丶就算众叛亲离丶就算走火入魔,她们也要挣脱同生会的控制。

这里对於她们,真的那么难以忍受吗?

吴迁无法感同身受,也不敢去感同身受——他怕一旦共情,会因自己为虎作伥的行径而彻底崩溃。如果祝蕴红有一天也成为了“她们”的一员,自己难辞其咎。

他不愿去深思身边的恶。越是深思,就越是像在自省,随后所有的罪孽都会追溯到自己身上。

吴迁自问没有那个胆量。

毕竟,就算他自认是罪人又如何?会有什么后果吗?父亲不会惩罚他,祝临雕和赵之寅也不会非难他。只要他一天还是祝蕴红的丈夫,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父亲在新婚一夜之间堆砌起来的和颜悦色,至今闪烁如新。

吴迁明白父亲并非真心对自己改观,自己由始至终只是爱屋及乌的受惠者。他只希望父亲在假装疼爱儿子时,不会感到太勉强。

他对父亲的孝心,也到此为止。

“迁公子。”一个师弟一路小跑来到门外,“啊,吴总领也在,打搅二位了。”

吴迁摆摆手,“无妨,有什么事吗?”

“赵娘子有请。”

两父子都楞了一下。

“小青吗?”

“是……她说,想在迁公子出发前,见你一面。”

吴处道一听,立刻劝道:“别理她,哪里有你去见她一个有夫之妇的道理?要见,也是她上门拜见。再说了,你们若是私下见面,可怎么跟祝小姐交待?”

“见面又怎么了?医馆里里外外都有人看守,出不了乱子。”他招呼那位传话的师弟说,“告诉她,我随后就到。”

“吴迁……”

“父亲莫忧,我自有分数。”他整了整衣冠,“棋局待我回来再解。”

踏出门的时候,他还回头看了一眼父亲——这个曾经对自己颐指气使,如今却半句嘴也不敢驳的半老之人。

吴迁没有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知自己绝对不能够变成父亲,变成这样一条卑微而丑陋的爬虫。

转过身去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在乎父亲的看法与评价。

他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来到医馆,赵晗青已在前院摆下简单的酒席。

“为免惹人猜疑,就不请你进屋了。”她淡淡然地邀吴迁坐下,“你要是还不放心,就开着门,让他们看着我们说话。”

“不必了。”吴迁朝守门的弟子们打了个手势,前门便合上了。“我问心无愧,不需旁人作证。s”

“你不怕就好,我倒是无所谓。”赵晗青为彼此倒过酒后,便在对面坐了下来。

“我们明日就走,直捣惊雀。”吴迁开门见山。

赵晗青微笑着点点头,“祝你们一路顺风……”

吴迁冷笑,“不用跟我说违心话。”

“不违心。我祝你们一路顺风,一无所获。”

吴迁笑了——毫无讽刺挖苦意味地被眼前人逗笑了。

是啊,他怎么忘了小青从小就很擅长一本正经地跟人开玩笑。小时只懂得从夸张的神色中读懂喜怒哀乐,未曾发觉她在这方面的天赋。如今长大了,才终於学会欣赏这种干巴巴又带刺的诙谐。

“我知道你怨我们。但你既然叫得我来,应该也是有事相求吧?”

赵晗青看了他一眼,道:“我就不能单纯地因为想叙旧而叫你来吗?”

吴迁低下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紧张,我不过想认真见你一面罢了。毕竟在木荷镇时,我只听到了你的哭声。”

吴迁心头一凉,顿时如芒在背。

“此番倾巢出动,想必是铁了心要将无度门夷为平地,令其永无翻身之日。”

“二位师父既然亲自出马,应该是有这个念头。”

赵晗青冷冷问道:“你愿意做他们的刽子手吗?”

“我不想杀人……但不得不杀之时,不由得我决定。”

“也就是说,就算是葶苈,就算是嬛姐姐,你也下得去手?”

“小青,你不是不知道无度门做了什么。纪莫邀先杀邢至端,后弑亲父纪尤尊,道德沦丧,天理难容。我们又怎能袖手旁观,无动於衷呢?”

“那你知道邢至端和纪尤尊又做了什么吗?为什么要为这种无耻败类高举义旗?为他们讨回所谓的公道,不就是在认可他们的罪行吗?”

“小青,我们就事论事,不要牵扯太远——”

“多远才叫远?一年前?十年前?二十年前?如果纪尤尊为自己最初的罪行付出过代价的话,就轮不到他肆虐江湖数十年了,哪里还用得着你用‘太远’作为借口?他不是靠什么神机妙算活下来的,迁哥哥。就算他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庸碌之辈,只要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觉得他的罪不是罪,他就能够高枕无忧地生存下去。而这二十多年来,明知他罪行累累却置若罔闻,甚至帮他瞒天过海的人又是谁?同生会有把柄在他手上,姜骥也有把柄在他手上,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究竟吴迁会否幡然醒悟,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