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升步辇 弃残局(上)
赵晗青是见过沈海通其人的。
那时她还小,还跟祝蕴红丶吴迁两人玩在一块。
印象中的沈海通意气风发,谈吐不凡,让人眼红艳羡,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想起他当年的英姿,多少能够理解打断他两条腿的宁孤生为何会以如此屈辱的方式被逐出师门。
祝临雕没有当场要了他的命,已经是奇迹了。
父亲在那一刻,一定也十分矛盾吧……自己的爱徒断送了祝临雕爱徒的未来。唯一公平的裁决,就是让行凶者也不能拥有未来——脱去他的衣裳,抹除他的姓名,逼他馀生都活在阴影里。
但父亲从没有彻底跟他断绝联系。
祝临s雕将宁孤生逼入阴影,父亲则让这个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人变成了自己的武器。
毕竟,当年是宁孤生找来的哥舒鹫,杀了楚澄全家。立下这件大功时,他还是同生会的佼佼者。
被驱逐后,他受父亲指使前往木荷镇。本来只是为了杀掉那两个本来就劣迹斑斑丶被视作弃卒的师弟,没想到他一时起意,杀人之后还收留了温枸橼。
不知宁孤生有否后悔这个决定,也不知父亲有没有后悔被宁孤生钻了这个空子。
再然后,宁孤生利用温枸橼引龙卧溪入局,企图以神偷之力夺去祝临雕最珍贵的宝物兰锋剑,以此羞辱对方,报当年驱逐之仇。
谁曾想温枸橼为了亲人,毅然跟他一刀两断。兰锋剑一番辗转之后,又回到了祝临雕手里。这已经不能算是得不偿失了,根本就血本无归。
而这时宁孤生所能依靠的,就只有父亲暗中的支持。父亲还对他心存怜悯,可没想到他竟连叶芦芝都杀不了——父亲的耐心,也许就是从那时起被逐渐消磨。等到祝蕴红大闹婚礼之后,父亲便彻底抛弃他了。
想到这里,赵晗青不禁冷笑。
为了祝蕴红,父亲连我都可以抛弃,你宁孤生又算什么东西?
结果就是,执意要报覆温家却又走投无路的宁孤生,放弃了最后一丝尊严,做了纪尤尊的走狗。
每次想起宁孤生,赵晗青都有一种想去洗漱的冲动——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更多是关乎背后默默支持他的赵之寅。
父亲默许他残害同门丶默许他暗杀无辜丶默许他继续做着或多或少会伤害祝临雕的事……这真的仅仅是为了报覆当年的羞辱吗?宁孤生被逐出师门,对父亲的打击真的这么大吗?还是说,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占着祝临雕的便宜,已经成为了父亲多年来的习惯?
她重新用布巾擦了一次脸。
厅中传来声响,是贵客来了。
她借口已为人妇的身份主动避嫌,不便出面招待客人。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暗处窥探。
沈海通确实还是那个沈海通,眉眼间还有一股英气,言谈间还有一丝自负。他被人用肩舆擡到屋里,坐着跟缪寿春行礼。
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习惯这样被人服侍着出入了。最初的时候,想必每一次被擡起来,都是一种煎熬。
见他跟缪寿春谈笑风生,赵晗青心里稍微好受些了。
至少,他没有被宁孤生彻底毁掉。
身残之后,沈海通便搬离涂州,去了妻子的家乡定居。如果他没有抱憾离开的话,缪泰愚肯定争不到今日的位置——别说争不到了,就连想也不敢想。而如果缪泰愚没有觊觎左护卫之位的话,老师一家的处境也许会大有不同。
缪寿春显然没打算让儿子扫了彼此的兴致,连提都没提缪泰愚的名字,只是滔滔不绝地跟沈海通谈论天气时鲜丶育儿养生,开一些同生会禁言胡语的内部玩笑,聊缪家那个嗜赌的丫鬟,沈家那个贪杯的马夫——就如普通的忘年交,在久别重逢的日子里,就着一口小酒谈古论今。
赵晗青本来已经听得昏昏欲睡,谁知话题突然转入了她感兴趣的方向。
“这次回来,怎么没带上家眷啊?”缪寿春问。
“不了,内人上次跟我来了一趟之后,受不住涂州天寒,回去就生了一场大病,现在还没缓过来。如今春寒未褪,家中儿女尚幼,就不让他们舟车劳顿了。”
“我记得你家里是有……两个?”
“对,女孩六岁,男孩四岁。”
“四岁,那跟毓心一个年纪啊。”
“是,犬子早生三个月。”
赵晗青落寞地低下头。
毓心若是老师的亲孙女,两家人若能和和美美地住在涂州,这儿女亲家估计在娘胎里就定下来了。
“我听说,”沈海通握住老人的手,似乎预示着话题将要变得更为私密,“嫂夫人如今去了舒山?”
缪泰愚资质虽远不及沈海通,但确实年长数岁,因此沈海通一直以兄长相称,自然也就唤龚云昭为嫂夫人。
“是,是在那里。她胞妹嫁了一个富家公子,家里种茶的,在当地有些名望。”
“姓薛,是吧?”
“是。”缪寿春似乎不愿深入谈论此事,谁知沈海通却穷追不舍。
“不知嫂夫人可有归期?”
缪寿春陷入沈默。
沈海通凑得更近了,“伯父,恕晚辈直言,这绝非长久之计。”
缪寿春见避不开这个话题,只能苦笑道:“可我又能怎样?我儿子不急着去接,儿媳又不急着回来,只能一直耗着。我倒是无所谓,只要孙女平平安安就好……若是回来了——你晓得他们两夫妇是什么性子——每天鸡飞狗跳,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伯父此言差矣,嫂夫人长年在外,与缪大哥聚少离多,只怕早已离心离德……再不回来,不仅对伯父一家无益,恐怕还会成为同生会的隐患。”
“这……言过其实了吧。”缪寿春依然强颜欢笑,“孤儿寡母,寄人篱下,大不了就是面子上过不去,能有什么大害?”
“伯父,缪大哥没有告诉你,她一直没有跟叶芦芝断绝来往吗?”
这话,缪寿春和赵晗青倒是第一次听说。
缪泰愚与沈海通感情向来不错,会互通消息一点也不奇怪。但这话从沈海通嘴里毫无防备地掉出来,也不知是缪泰愚忘了提醒他保守秘密,还是他误会缪家父子之间没有隔阂。
缪寿春不愧是老练的长者,脸上没有显露半点惊讶之色,“叶芦芝又如何?终究是有过主仆情分的人,又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互通书信也并不出奇吧。你们都有些大惊小怪了。”
沈海通见对方不为所动,似乎也有些犹豫,“这……也许确实略有夸大,但既然缪大哥有这个疑虑,还是让嫂夫人早日回来为妙。就算我们真的想多了,一家团聚也不是坏事啊。”
缪寿春笑笑,谢过对方的好意,便迫不及待地转移话题了。
赵晗青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汗已经沾湿了衣裙。
厅中的对话仍在继续。
“是,昨天去吴总领府上做客了。”
吴总领……吴迁的父亲吴处道。
赵晗青的耳朵又提起来了。
“吴迁这孩子,挺不容易的。”沈海通语气中满是怜惜与同情,“我跟吴总领开玩笑说,当初就应该让两个孩子早些成亲。你想想,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丶两小无猜,这姻亲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就差婚礼而已。如果早两年把事办了,那大小姐嫁为人妇,老老实实在家相夫教子,哪里还会抛头露面,又怎会结识外头的男人呢?”
缪寿春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偶尔发出似是而非的应和之声。
作为一个早已不插手门中事务的人,沈海通对同生会的一切依然充满了热情。“可能是我年纪大了吧,真的没办法理解祝小姐是怎么想的。吴迁哪里不好了?一表人才,文武双全,而且对她是真的一往情深啊。但凡是有半点理智的人,也不至於说见到一个温葶苈就冲昏了头脑吧?我是没见过那小子,可就算他是潘安再世,论才干与出身,也无法跟吴迁相比吧?罢了,他如今也是二师父的女婿,我不便多评价。”沈海通边说边摇头,“吴迁是真的可怜,差点被一个外人横刀夺爱……幸好如今苦尽甘来,否则真的要跟无度门没完!”
缪寿春冷笑,“可你们如今,不也已经跟无度门没完了吗?”
沈海通笑道:“说得也是……只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儿女私情相比起来都是小事,弑父毁尸实在不能忍!真是人神共愤!留纪莫邀这种败类为害江湖,后患无穷啊!”
缪寿春轻拍他后背,“你呀,还是那副热心肠。如今既然退隐了,就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大家羡慕都来不及呢。门中事务,就让那些无福的人去忧心吧。”
“伯父,这次回来能见到你无病无痛,比什么都要紧。”
“有心丶有心了,你这么多年来也没少孝敬我,真是太客气了。”
“应该的。我都跟缪大哥说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如果你们需要什么,就直接跟我说。涂州天太冷,你们就来我家住——江南小镇,四季如春,就算长住也没关系,就算供着你们,我也愿意。我沈海通虽然走不了路,别的本事可是一点都没丢掉。总之,伯父千万丶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谢谢你啊,谢谢。”
就这样波澜不惊丶毫无针锋的闲谈,结束起来竟也如此艰难。
对於沈海通,这也许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拜访,甚至不会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
然而,看着他被随从擡出医馆,缪寿春的肩膀瞬间坠了下来,立在院子里,无所适从。
赵晗青这才蹑手蹑脚地从里屋出来。“老师……”她走到老人s身边,“他是不知道我在你这里吗?”
缪寿春苦笑,“他当然知道了,只是没当回事。别忘了,他的腿是你父亲的爱徒打断的。在他眼里,姓赵的都欠他。他不怕让你听到不该听的话,因为他相信同生会能够彻底控制你。他更不怕在你面前非议你的丈夫,因为你的感受和尊严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你们没有谈论宁孤生,我是真的意外。”
缪寿春挽着她的手往屋里走,“沈海通就算有委屈,也用不上跟我倾诉,同生会里跟他同仇敌忾的人比比皆是。在我这副冢中枯骨面前,发一个死人的牢骚,反而显得他小气了。”
赵晗青没吱声,似乎在怄气。
缪寿春瞥了她一眼,“怎么了?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赵晗青将脸别开,嘟囔道:“他既然没见过葶苈,凭什么说他不好?要我说,葶苈他什么都好,哪里比不上吴迁了?”
缪寿春楞了一下,随后放声大笑,“是丶是丶是,他千不该丶万不该说你情郎的坏话……”
赵晗青脸一红,解释道:“就算葶苈和我没有瓜葛,一个根本不认识他的人这样评头论足丶指指点点,也很过分吧?”她火冒三丈坐到了台阶上,“真是越想越气……气得我都想吃甜食了。”
“那就吃啊。”
“我这就叫人去买。”她立刻跑到医馆门外,半步还没踏出去,就被守门的弟子拦住——
“二娘子,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我就是出来跟你们说话的。”
几个人立刻散开,“请二娘子吩咐。”
“我想吃糖糕,帮我买一些来——不要随便买,我只认一家店。”
不出半个时辰,还有馀温的糖糕便送到了医馆里。
外酥内软的糖饼咬在嘴里,魂灵仿佛回到了木荷镇。
“老师,你不吃吗?”
“我牙都要掉光了,嚼不动。”
能够独享所有的甜点,她并无怨言。
毓心在的话,一定也会很喜欢的……
过完嘴瘾,赵晗青又拎着几包草药来到门前,“再帮我跑一趟,把这些送给做糖糕的店家。”
看门的犹犹豫豫接过那一摞纸包,“这是做什么的?”
“是补药。老师跟那店家相熟,每次买糕之后都会这样礼尚往来。”
“懂了,我这就去……”其中一个弟子眼看就要出发,却被另一个师兄截住——
“且慢,让我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他满腹狐疑地解开系绳,将纸包单独摆开,见里头夹着一封信函,“二娘子,这又是什么?”
赵晗青瞪了他一眼,“你给人送礼时,难道不用附上亲笔书信吗?没家教。”
那人也不管她气恼,直接将信拆开——信里满是嘘寒问暖之辞,有对糖糕的感激,也有强调用药顺序的医嘱,总之就是一封再寻常不过的致谢函。可那人还不肯放行,“这信里提到的药,就是这些?”
赵晗青没好气地应道:“就是些滋阴补气的药,不信你自己打开来看——算了,给女人吃的药你懂个什么?看了也是枉然。”
此话一出,旁边站着的几个弟子都偷偷笑了。
那人忍着一口气,将信夹回药包之间,又重新用绳子系好,交到跑腿的师弟手里,“去吧。”
赵晗青看着那个师弟消失在长街拐角,才一脸不忿地返回。
守门人将门合上的一瞬间,她的肩膀也骤然放松——扮演一个飞扬跋扈的刁蛮小姐真不容易。虽然知道守门的弟子不会过分为难自己,但他们怀疑的神色着实令她心跳加快丶冷汗连连。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覆心情,回到缪寿春煎药的炉竈边。
“都办妥了?”
“有惊无险,总算是平安送出去了。”
缪寿春点点头,“那就好。”
赵晗青静静地凝望炉中的火焰,过了不知多久,忽然问道:“老师,纸包上的墨水若是没干透,让草药沾上了,还能服用么?”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