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八十二章 老人言 少年诗(下)

第八十二章 老人言 少年诗(下)

“这次一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那是送葶苈和晗青去涂州完婚的前夜。嫏嬛独自坐在阶前,朝驻足的吕尚休感叹。

“如果小青妹妹可以无牵无挂地一走了之,该多好。”

吕尚休也坐了下来,叹道:“他们两个都是有担当的人,才会为了不伤害对方而折中。你不用太担心,一路上这么多人护持,同生会纵有把戏,也很难奏效。”

“也是。”嫏嬛轻笑,“谁斗得过那个大魔头呢?”

吕尚休别有意味地盯着她,不出声。

嫏嬛见他笑盈盈地瞪着自己,心里大概也知道原因,只是不好说出口,“前辈,你这是……”

“谁斗得过他,你不是很清楚吗?”

嫏嬛脸一下红了,“别笑话我了,前辈。我可不指望斗得赢他,能不输得一败涂地就不错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又不是在跟你讲才智上的输赢。”

嫏嬛笑了,“我也不是在说才智,论才智我也不会轻易认输啊。”

吕尚休点点头,“既然不在才智上认输,又何必在感情上示弱呢?”

嫏嬛低下头,抿抿嘴,“我也说不清,前辈。但既然大家一早都看出我的心思来了,他又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他既然知道,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那他还……”她合上眼,晃了晃脑袋,“我知道他有很多顾虑,我也不想成为那种因为一时兴起而不顾别人底线的人。他丶他其实不欠我一个答案,我也不想逼他给我一个答案。我只是……在跟自己纠结而已。”

吕尚休抱着酒葫芦站了起来,劝道:“不必太纠结。不希望向他索求太多的那个理智的你,没错;而希望他好歹给你一个答覆的那个感情用事的你,也没错。你对他怎样,他一定心知肚明。他对你怎样,你也应该看在眼里吧?”

嫏嬛茫茫然地眨眨眼,嘀咕道:“要这么说的话……”

“简单来说,你能否想象他对别人有同样的态度?”

嫏嬛摇头。

“那就行了。”吕尚休安慰道,“他在这方面没经验,你不能指望他立刻给你一个清楚明白的答覆。换个方向想想,其实你也没有开诚布公地说明自己的心境吧?我知道你跟别人说过,在他面前也丝毫不掩饰。但他也许跟你一样,依然在犹豫是否应该再推一把,是不是?”

嫏嬛两肩一松,长叹一声——“倒也是。”

“没事,感情本来就难分对错。你们之间没有欺骗丶没有背叛丶没有二心,又有什么好忧虑的呢?如今的忐忑无措,不过是你们惴惴不安地在摸索前行的路径而已。这条路是否通往彼此,又岂是人力所能左右?”他轻拍嫏嬛的肩膀,“给自己一点耐心,也给他一点时间,往后的事,往后自见分晓。你们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任务,这个可以先放一放。别想太多,好吗?”

嫏嬛站起身,点了一下头,“前辈说得对,我会分清主次的。”

同一天夜里,纪莫邀刚躺下还没合眼,就见吕尚休“啪”一下推门而入。

“还没睡吧?”

纪莫邀翻身坐起,错愕地瞪着他,问:“干什么?”

吕尚休一屁股在卧榻上坐了下来,反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做什么了吗?”

纪莫邀摇头,“有话赶紧说,别卖关子。”

“我,一个花甲之年的糟老头子,居然要花时间开导少女的心事!”他用酒葫芦敲了一下纪莫邀的脑门,“都是你的错!”

纪莫邀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喃喃道:“让你费心了。”话毕,又重新躺下。

“知道就好。当然,为师也不是在抱怨……我只是觉得,”他爬到纪莫邀跟前,贴着他的脸,“你既然心里清楚,是好是坏也该给人家一个准信啊。青春有限,别让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为你白费了时光。”

纪莫邀盯着老者诚恳的目光,又转过身去,“我的答案,师父是清楚的。”

“我知道……”

“那你难道就不明白,我为何说不出口吗?”

吕尚休又爬到卧榻另一边,道:“师父明白你的苦衷。如果你不打算接受她的情分,那倒不如决绝一些,让她断了念头,不好吗?”

“师父,我发过誓,不会对她说谎。”

“所以这不还是你自己把后路堵死了吗?违心话你不肯讲,真心话又藏着掖着。”吕尚休趴在纪莫邀枕边,指着他鼻子劝道,“我跟你讲,小子,我也年轻过,我知道年轻人会为何等幼稚的理由畏首畏尾丶思前想后。但你跟她的青春都只有一次,过了就没有了!我知道你怕自己出事,你怕自己可能会死在纪尤尊手上,怕要走上跟他同归於尽的一天。你不忍心看她为你动情伤心,是不是?”

纪莫邀不出声,一头钻进了被子里。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没有谁的感情,无论多深厚丶多真挚,是以善终为前提而存在的。所有的感情——你们的兄弟情丶我跟你们的师徒情分丶我们各自与家人的亲情——都无法改变生死之命。所有的感情,都可能毫无预兆地终结。但你不能因为未知的将来,而置眼前的真心於不顾。我这么说吧,就算你注定早死,就算你注定明天就死!那你是希望嫏嬛抱憾为你送葬,还是让她至少真切地知道自己在你心中的位置?你是打算让她悬着一颗心度过馀生,还是想让她在哀痛之馀还能抓住一点点安慰?”话毕,他起身跨过纪莫邀,一路走到门前,“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不跟你废话了。”

纪莫邀这才重新把头冒出来,但没有正脸看老人。

“我问你,”吕尚休忍不住又回过身来,“你觉得除了你之外,这世上还有没有配得上温嫏嬛的男人?”

“没有。”

吕尚休手掌一拍,叫道:“既然你这样配得起她,那她怎么就配不起你的一句真心话呢?还是说你觉得她……承受不了最坏的结果?”

“她当然承受得了。”纪莫邀翻过身来,望着屋顶,“当然承受得了。”

“那就行了。”吕尚休终於推开门,“我劝她对你耐心,也希望你能对她殷勤些。否则步伐不一致,一不小心就……错过了。”

“你女儿的眉眼,还真是越看越像你。”吕尚休对大徒弟说,“你看她望过来的样子,感觉好像在审视人一样。”

嫏嬛在一旁笑道:“她一生下来,就是这样跟她父亲对视的。”

纪莫邀伸手将小瑜拉到膝上,道:“她不怕生,很好玩。”

温枸橼道:“这么小的孩子,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而且天天对着这么多人,早就习惯不同的面孔了。”

几个人在正堂坐着闲聊,其馀人则在无度门内外忙乎,不愿仓促草率地度过这短暂的逗留。

黄昏将至,山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终於来了。”龙卧溪迫不及待地去开门,“大哥,好久不见!”

只见洪机敏神采奕奕地步入门来,道:“许久不见,老三你怎么又见瘦了?”

吕尚休忙起身来迎,“我们三个也总算能齐聚一堂咯!”

弟子们纷纷前来迎接师伯,请他入上座。

纪莫邀代师弟们向三老敬酒,“此去地通关后,惊雀山就交给三位师长了。”

洪机敏亦回敬道:“贤侄勿忧,有我三人在,惊雀山固若金汤。”

席间,温枸橼还是不忘问龙卧溪:“老泥鳅,真不用留人下来帮你们?”

“不用,我们三兄弟足矣。”

“同生会人数众多,你们三个老头子,万一有什么风s湿骨痛——”

“别小看了我们啊。”龙卧溪笑着为她倒了杯酒,“我问你,你觉得我厉害么?”

温枸橼敷衍地点点头,“厉害啊。”那语气,像是不甘心便宜了对方一样。

“那你觉得二十岁血气方刚的我,比现在厉害吗?”

“那是自然。你现在再厉害,身板也不能跟年轻时比啊。”

龙卧溪满意地摊开手,道:“那在我二十岁最厉害的时候,就能赤手空拳将我抓获的人,算不算得上是厉害中的厉害呢?”

温枸橼顺着对方的眼神望向洪机敏与吕尚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将你交给他们了啊。”

龙卧溪捏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宽心,我们不会拖年轻人后腿的。”

温枸橼握着他摆在肩上的手,依依不舍地用下颚蹭了一蹭。

借着几分酒意,洪机敏也越说越兴起——“你们是不知道,刚结拜那会……老三还特别拘谨,生怕得罪了我们……”

吕尚休听了,也醉醺醺地笑了出来,“是丶是丶是,他那时还怎么说的……张口就喊我们‘义兄’,忒正经了。我就跟他说,不许这么叫!大家都谁跟谁了?就叫‘哥哥’!是不是,老三?”

龙卧溪的神志还是清醒的,笑着点头道:“没错,是这么一回事。”

“叫‘哥哥’多好?怎么不好了?”吕尚休继续反问在座众人,仿佛席间还存在着隐形的异议,“都结拜了,就没什么义不义的问题了,就跟亲的一样,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大家听着都笑了,接着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各自取乐。

倒是温嫏嬛不知为何呆呆地坐着,像在思考什么。

纪莫邀托腮瞄了她两眼,见她不理人,便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伸到她嘴边。

嫏嬛这才回过神来,张嘴接过鱼肉,吞了下去。

“想什么?”纪莫邀问她。

嫏嬛在食案下握住他的手,小声道:“你还记得仙仪姑姑死前说的话么?”

纪莫邀立刻将耳朵凑到她面前。

嫏嬛继续道:“她当时很艰难地想跟我们说什么,但是毒药太猛,才没能把话说完。但开头的几个字,我到现在都记得——‘哥哥他……’”

纪莫邀一下就明白了,“她管令尊大人一直都是叫‘义兄’……”

嫏嬛缓缓点头,仿佛刚刚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们一直都以为,那是她对我父亲的忏悔之词。如今想来,她从未称父亲为‘哥哥’,也就是说……”

“另有其人。”

嫏嬛捏了一下他的手。

“我们一直都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出卖你爹娘,毕竟他们的关系这么好……但如果她真有一个亲生的兄长,那整件事也许就说得通了。”纪莫邀轻拍嫏嬛的大腿,“正好了,能给我们答案的人如今就在眼前。等散了席,我们再去问个明白。”

嫏嬛点头,顺手夹了一颗鱼眼送到纪莫邀嘴里。

一夜欢饮,各诉衷肠。

散席后,吕尚休正要带洪机敏去歇息,却被纪莫邀叫住——

“师父,容焉知与我送师伯回房。”

吕尚休笑笑,也不多问,便先行一步。

洪机敏立在原地,略带意外地看着二人来到跟前,道:“贤侄连番喜事,我都不曾亲自道贺,这里向你赔个礼。”

纪莫邀轻轻一笑,握住对方的手缓缓前行,“不用跟我客套了,小敏。”

洪机敏觉得自己就算活到两百岁,也不可能习惯这个称呼。“你不介意就好。”他干咳两声,“你们都平平安安,我就心足了。知命如果还在,一定也替你们高兴。”

嫏嬛寸步不离地跟在老人另一侧,道:“我们明日便出发前往地通关,难得能与前辈单独说话,自然不能错过。恕我冒昧,有一事困扰许久,今日不得不问。”

洪机敏停步,“哦?有什么事非要问我不可?”

两人异口同声——“杜仙仪。”

次日,大家还在用早饭,就听温枸橼说,纪莫邀和温嫏嬛已经先一步下山去了。

“你们慢慢吃,他们到时就在山下等我们。”她边说还边抱着小瑜在转圈,“当然,也不要太慢了。”

葶苈忙上前接过外甥女,“一姐你也快吃些,别在路上饿着。”

小瑜确实一点不娇气,任谁抱都怡然自得。

“这一路上,我们可都别争着抱她。”温枸橼一边啃着饼一边唠叨,“死命把孩子往她爹娘怀里塞就对了。不然再长大一些,也不知认不认得他们两个。”

纪莫邀感到嫏嬛在自己怀里抖了一下,立刻勒马,“怎么了?”

“没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个冷战……”

“是不是你姐又在说我们了?”

“八成是。”

两人骑马来到山下,又往北走了小半里路。等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果见两骑快马迎面而来。

来者正是夏语冰与白从宽。

“二姐姐丶纪大哥,好久不见!”夏语冰兴致勃勃地往四周扫视了一圈,“咦,孩子呢?”

白从宽拍了她一下,“看什么呢?先说正事。”

嫏嬛答道:“孩子还在山上,今日恐怕来不及让你们见了。下次吧,下次带她去剑寨找你们玩。”

夏语冰击掌应允,“一言为定!”

白从宽忙将话题绕回来,“我们主力已先一步往木荷镇去了。这次郭师兄和单师兄也请缨同行,其中歉意,希望你们能够接受。”

纪莫邀摆摆手,“不必介怀,我们早就不计较了。这次多得你们鼎力相助,我们方无后顾之忧。”

夏语冰依旧亢奋,“也多亏你们提醒,我们才想起要从师父的书信中寻找线索。不然就我和从宽哥这悟性,怕是答案送到面前,也视若无睹。”她说着就掏出几张纸,“我们已存誊本,正本就给你们拿去用吧。”

“真的吗?这可都是尊师的藏品。”嫏嬛提醒道。

“没事,就算不给你们,迟早也要随先师下葬,抑或是在书房中慢慢腐烂……”白从宽嘴里说着令人沮丧的字眼,语气倒是很轻松,“与其这样,倒不如交给你们有用。”

嫏嬛从夏语冰手中接过信纸,“这是……姜疾明亲笔。”

“我和从宽哥前前后后翻阅了二十多年的书信记录,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让我们找到了这几份。”

嫏嬛飞快地看了一遍后,便递给了纪莫邀,“先收好,我们路上再仔细看。”随后又对夏语冰说:“多谢二位再次慷慨助力,否则我们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全貌。”

夏语冰绽开笑容,“哪里丶哪里,荣幸之极!”

白从宽看了看天,道:“我们落后主力已有半日,只怕不便久留。请放心,我们一定替你们好好守护门庭,也祝各位一路顺风。”

纪莫邀道:“恕不远送。”

“且慢。”嫏嬛又叫住二人。“还有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想问你们……”她顿了顿,兀自笑了出来,“你们上回在木荷镇给我偷偷送的乐谱,上面沾的到底是人血还是猪血?”

夏语冰当即往后一仰,猛地拍了白从宽一下,“我就说了,不要找个杀猪的替我们传信……”

白从宽慌忙赔礼道:“那丶那是猪血,我们把乐谱送出去的时候还是干净的!让你们误会了,实在对不住!”

四人笑过,便正式分别。

看着白从宽与夏语冰一路往南而去,纪莫邀也调转马头返回惊雀山下,好与其馀人会合。

嫏嬛望着迷雾中的前路,不自觉地往纪莫邀怀中缩了一缩,“我们如今已经有全部的答案,只等着当面清算了。”

纪莫邀轻叹,问:“你确定要带上女儿一起?”

“不然呢?给谁照顾?你舍得吗?”

纪莫邀将下巴枕在嫏嬛肩上,“舍不得。”

“我跟你一样舍不得。而且除了我们身边,一时也想不到哪里更安全。”

“其实让夏语冰抱回木荷镇,也不是不可以啊。”

嫏嬛笑着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你是真打算用一条断臂的人情来压榨他们一辈子吗?那他们也太可怜了。”

纪莫邀轻吻她的脖子,又问:“名字想好了么?”

“还没呢。最近一直没灵感。”

究竟众人能否顺利到达地通关,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