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八十二章 老人言 少年诗(上)

第八十二章 老人言 少年诗(上)

纪莫邀上一次离开惊雀山,是为了去涂州赴温葶苈与赵晗青的婚宴。

居然已经这么久了。

“我总觉得只是离开了一会。不想归来时,已隔双春。”

嫏嬛拉着他的手走完最后几步台阶,“我总有一种在惊雀山之外发生的事情,好像都不算数的错觉……好难解释。”

“我们在这里时,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的,没人催,没人赶……一到外面,所有事都跟洪水猛兽一样涌上来,我们疲於应付,自然没有闲暇去回味细水长流。”

“可能因为有一半的时间跟你分开了吧。”

纪莫邀立在山门前,细声笑道:“我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绪,结果你来这么一句……”

嫏嬛捏捏他的手,“好了,我不说。”

纪莫邀回头,见其馀人也逐渐跟上,终於下手敲响山门。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

“师父。”

吕尚休一见到大徒弟,笑得合不拢嘴,“臭小子,终於记得回来——”

纪莫邀一把抱住老人,倒在他肩上,“师父……”

吕尚休收起雀跃的表情,稳稳地扶着这具比自己高大的身躯,“师父知道你特别不容易……没事了啊。”他反覆轻拍大徒弟的后背,“师父知道你一定能够做到,从来没有怀疑。你看,我当年没看错人吧?是不是特别佩服为师的眼光?”

纪莫邀被逗笑了,再也控制不住泪水。

“孩子,师父以你为傲。”

纪莫邀赢得孙迟行大弟子之位的那个晚上,风雨交加。

好不容易制服了孙迟行,吕尚休终於有时间单独与自己新任的大徒弟谈话。

一老一少对坐房中,一侧烛光昏暗,一侧电闪雷鸣。

“孩子,我可以收你为徒,但你也要诚实地告诉我你的来历。”

“不说不行吗?”纪莫邀的语气并不像在恳求,甚至没有一丝讨价还价的意味,仿佛已经决定了完全接受或完全否决这样的安排。

吕尚休叹了口气,没有直接答他。“我如果有幸做你的师父,自然希望能尽我所能去教导你丶保护你。你如果实在不想告诉我……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可我若放任自己对你一无所知,便是为师者的失职。你年纪这么小,日后有什么三长两短,而我却因为不了解你而不曾未雨绸缪,我将无法原谅自己。”

纪莫邀笑了,“一言以蔽之,你想提前知道会有什么人来杀我吧?”

吕尚休突然有点想自扇嘴巴——他是抽了哪根筋,才会想到在这个小子面前说一番迂回委婉丶处处保留的话语?他难道指望这个小孩会佩服自己的成熟大气吗?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对,大意就是这样。”

纪莫邀低下头,没答话。

外头风越来越大,雨点几乎都要打横飞了。

“当然,就算你决定要说,也不急於这一时。我们毕竟刚刚认识,应该给彼此多一点时间。”

“我今晚就告诉你。”纪莫邀擡头看他,“我什么都告诉你。”

吕尚休难掩意外,“你都想清楚了?”

“我既然决定要拜你为师,就会遵循你的教诲。既然横竖都是说,那自然越早越好。如果你不了解我,又怎能因材施教呢?”

“啊,对,有道理……”吕尚休连连点头,还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多谢”。

“那我该从哪里开始说呢?还是你先问我一个问题?”

吕尚休挠了挠头发稀疏的脑门,“你不如告诉我,你到底跟孙迟行说了什么话吧。”

“我给他念了一首诗:乃父返光时,妻儿哪处知?枕边清冷寞,流火再燃迟。”

吕尚休听到“流火”二字,顿时全身一震,几乎忘记了呼吸,“这……这是你在哪里听到的?”

“这是家父跟别人开玩笑时说的。”

“那丶那令尊是……”

“我爹叫纪尤尊,我娘叫梁紫砚,我家……原来的家,在涓州深柳园。”

纪尤尊……这个名字有点陌生,但吕尚休确定自己在哪里听过。“他跟什么人开玩笑?你又怎么知道这首诗能惹恼孙迟行?”

“他那时在跟一群天竺的僧人说起中原趣事,讲的是梵语,我自己译成汉话了。他不知道我听得懂梵语,所以没有提防我。但我也没听到所有的前因后果,只知道他们当时正在取笑一个叫孙凫的人,说这段话是他的遗言,却没能赶在临终前亲自说给大儿子听。在素装山时,小敏告诉我,你的大弟子孙迟行就是孙凫的大儿子。我猜应是同一个人,就来碰碰运气。”

“碰运气?”吕尚休心中惊喜,却又很是后怕,“你今天差点被他当场摔死,这种运气也能碰?”

“小敏说,你肯定不会让孙迟行伤害我,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护我周全。”

吕尚休拍拍脑袋,琢磨着下次见到义兄时,该如何礼貌而又不失直接地骂他一顿。“也亏他这么看得起我……那你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就是孙凫死时沦为孤家寡人,凄凄惨惨,因而思念妻儿旧情……不是吗?”

“你父亲也是这么理解的吗?”

“对啊。”

吕尚休松了一口气——无论纪尤尊是否跟鹿狮楼惨案有直接关联,至少他还不曾参透“流火”二字其实是指心宿,也就意味着他吕某人与孙家的一场风波并不曾外传。

要不要将真实的意思告诉这个孩子呢?

他几乎没怎么挣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此事已经间接拆散蒋千风一家,他不想再让任何人去背负这个沈重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啊。”吕尚休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离家s来到这里吗?”

纪莫邀正脸对着老者,眼神却偏离到了一个虚空的点上,“纪尤尊杀了我母亲。”

一道惊雷震裂长空。

吕尚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这个孩子能够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么残酷的话?这难道不是他此生最大的悲剧吗?他是怎么做到……

他的思绪被纪莫邀眼中涌出的泪水打断。

“纪尤尊杀了我母亲。”男孩重覆道,仿佛这样能加强这句话的真实性。

吕尚休将男孩拉入怀中,“你受苦了,孩子。”

纪莫邀再也不压抑自己,发疯似地嚎哭起来。从涓州逃离之后,他的神经一直紧绷,所见所闻全都悬在脑袋里,没时间沈淀,没时间消化——直到现在。现在,他终於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母亲。现在,在老人臂间,他终於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普通地害怕丶普通地软弱丶普通地哭泣。

普通,何其奢侈。

风雨雷电之下,他的哭声好比蚊蝇。

不知过了多久,纪莫邀终於停止了哭泣。

吕尚休依旧稳稳地搂着他,“没事,孩子,我会保护你的。”

纪莫邀却从他怀中挣脱,重新坐直了身子,“我想报仇,你也会帮我吗?”

吕尚休也挺直腰,肃然问道:“你想我帮你杀了纪尤尊?”

“不,不用麻烦你。我要亲自杀他。”

“那你是想从我这里学会什么武功吗?”

“你有绝世武功可以传我吗?”

吕尚休干咳两声,答道:“我的话,武功倒是有,但绝不绝世还真不好说。何况我还不知道纪尤尊师从何人,没法对症下药啊。”

“不必忧虑,我自有杀他的武功。”

吕尚休道:“愿闻其详。”

纪莫邀於是将扶摇喝呼掌的来龙去脉相告,“除了母亲,就只有我通晓全套掌法。我从四岁开始练,至今已六年。假以时日,一定能够胜过他。”

吕尚休凝望他许久,似乎一时无法接受一个如此小的身体里藏着如此残酷的决意。“说不定……现在这世上,就有能胜过他的人呢。”

纪莫邀却摇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胜负问题。纪尤尊所使的扶摇喝呼掌力度无定,旁人无法预测,就连他自己也难以预料。他心里要杀人,下手可能毫发无损;然而想要放生时,也许一碰就能要人命。师父愿意收我为徒,已是再造之恩,我不能让你为我冒这种险,更无论他人去为我无谓地牺牲。师父,请相信我终有一天能够亲手战胜他,不管他的掌法如何阴晴不定丶出神入化。”

吕尚休听罢,十分感慨——“你原来都想得这样周全,是我多心了。若是如此,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只是纪尤尊比你学的时间早,无论你再练多少年,他的功力永远会比你高上四五个年头。还是说,你觉得你独有的最后一章,能够弥补这个差距?”

“母亲不会骗我,只要我学成全套掌法,就一定能杀死他。而且我已经有底子了,只要按现在的法子一直练下去便可,前辈不必费心。”

吕尚休一直点头,可还是忍不住问:“既然你已经成竹在胸,只需时间练功,那我又应如何帮你呢?”

“前辈开门授徒,一定懂得强身健体丶运气凝神之道吧。”

“啊,这简单,我能教你。”吕尚休捏捏膝盖,又想起什么来,“孩子,也许是我多虑,但且听我一言:扶摇喝呼掌是你母亲家族秘藏的武功,纪尤尊既然有心窃取,便断然不会泄与外人。你一直在山中修炼的话,问题倒是不大,但下山了又该如何呢?你放心在光天化日之下使用这套掌法吗?这样会不会引起纪尤尊的注意,而又为你带来不便呢?”

纪莫邀恍然大悟,“前辈的意思是,我在扶摇喝呼掌之外,还应该有一些别的招数,以免过早暴露锋芒。”

“没错。”

“我觉得可以,前辈有何高见?”

“这好说,回头你跟我到地窖里挑选一样称心的兵器,我再教你一招两式,保管够用。”

“多谢前辈。”

吕尚休见他表情轻松些了,便抓住男孩的手,道:“孩子,报仇很重要,也是很了不起的决定,师父愿意奉陪到底。只是你一要有耐心等待时机成熟,二是不能让覆仇成为你人生的全部,明白吗?”

纪莫邀低头看握着自己的两只大手,又擡头望了吕尚休一眼,似有不解。

“仇要报,但也要好好生活。这样大仇得报之后,你还能继续享受属於自己的人生。”吕尚休见纪莫邀一脸不明所以,又笑了笑,道:“我是不是讲得太玄乎了?那我就换个说法吧。”他拉男孩起身,推开房门——风雨扑面而来,好不清凉。

“孩子,人生只有一次,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我们不是神仙,没有飞天遁地丶移形换影丶扭转乾坤的法术,更没办法长生不老,只能用有限的肉身去完成无限的心愿,因此很多人命中都会有许多遗憾。我有,你也有;就算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既然终究不免有遗憾,为什么还值得来人世间走这一遭呢?”他将手伸到屋檐之外,接下劈劈啪啪的大雨滴,在掌中汇成一个小水洼,“天地日月,水火风云,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各有其法,各有趣味。我哪怕只是看着这雨下,看着天上的水汇成地上的河,感叹天下之大丶乾坤之妙,也觉得无比满足丶无比愉悦。”他甩甩手,低头问纪莫邀:“我跟你讲了我的兴趣,那你能告诉我,你喜欢做什么吗?”

纪莫邀也将一只手伸到雨中,“我喜欢鸟兽蛇虫,喜欢看它们怎么动丶怎么吃丶怎么睡。我爱种花草,最喜欢薄荷的香味。我还会拉胡琴,也喜欢画画。”

“甚好,那你以后也要一直坚持自己心爱之事。有时,我们心中不快,再亲近的人也未必能化解郁结。反而是这些小趣味,能让我们的神志短暂地抽离出来,才不至於长久地寡欢。”

纪莫邀点头,“母亲说过,世界之大,总有新的事物供我们尝试。我喜欢做的事,她都会陪着我……”

吕尚休搂着他的肩膀,道:“你母亲虽然不在身边,但她一定希望你能继续从这些事中找到快乐。我不敢奢望取代她的位置,但我可以陪你,你的师弟们也能陪你。实在不行,还有你师叔丶你在素装山的师伯和他的一众弟子。记住,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你有我们,不是孤单一个人。”他重新注目於满山风雨,“十岁,多好的年纪,还有那么多可以学,那么多可以领略。”

纪莫邀轻轻地“嗯”了一声。

“何况你现在还是大师兄,就该有大师兄的样子。师弟们可都指望着向你看齐。你努力上进,他们也会努力上进;你爱护他们,他们也会爱护你。你们一起相互关心丶相互学习,这样无论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你们也能彼此依靠。”

“知道了。”

“你现在记不住这么多也没关系。我就是想你明白,除了报仇之外,你的人生还有太多太多值得追求之事。不要因为报仇荒废了你的爱好丶忽视了你的师友,最终蹉跎了你仅此一次的人生。等纪尤尊终於得到应有的惩罚时,试想你该有多快慰丶多轻松。因为你不仅为母亲报仇了雪恨,更是夺回了本属於你自己的人生——让覆仇成为你新的开始,而非你一生的终点。”

“我明白了。”说完,纪莫邀打了个喷嚏。

“哎呀,看这风吹的,冻着你了。”吕尚休急忙合上门,重新拉他坐下。

纪莫邀揉了揉鼻子,问:“前辈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吕尚休沈默片刻,道:“没有我想不想知道,只有你愿不愿说。你已经对我非常坦诚,我不该因为原始的好奇心而得寸进尺。”

纪莫邀苦笑,“前辈,以后跟我说话不用这么小心。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做到。”他也不再拘谨,直接躺在了坐席上,“我亲眼看到纪尤尊勒死我母亲。临死前,她无声地劝我快走,於是我就跑出来了。纪尤尊不喜欢我们跟高先生来往,还诬陷他们有私情。我怕他会对高家父子下毒手,就说服他们跟我离开涓州。高先生说他认识素装山靛衣门的掌门,於是我们才去了那里。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的语调依旧平静,像是在覆述一个自己已经听厌了的故事。

闪电划破夜空,随即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山雷。

吕尚休望着眼前的少年,百感交集,无语凝噎。

“遭遇如此巨变,还能冷静为计;不单让自己逃出生天,更不忘带上挚友一同脱难。我隐世多年,自满看尽人情世态,然今日得见公子,不禁自惭形秽。吕某虚度半百年华,s就算再活五十年,也未必能有与你一样的胆识。今生蒙受公子垂青,实在是前世修到——请受吕某一拜!”

纪莫邀吓得立刻翻身坐起,想要扶他起来,“前辈,不要这样……”他见对方一动不动,便也俯身下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吕尚休捧起纪莫邀的脸,替他擦去面上的泪水,“你看你,当年是倒在我怀里哭,现在得弓着腰,才能勉强靠在我肩上哭了。我跟你说,老了就是这点不好,骨头一年年在缩。”他松开手,指着后来的众人,“你看你们,以前一个个都是小不点,现在连葶苈都比我高半个头了。”

马四革一脸不快,“怎么连我也并进去了?我来的时候不是已经比你高了吗?”

大家一阵哄笑。

“好了,快都进来吧。”吕尚休依旧牵着纪莫邀的手,“对了,我的孙女呢?”

“来了,来了。”温枸橼抱着小瑜一路小跑到吕尚休跟前,“给你看我外甥女。”

吕尚休看着女婴,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真好……上一刻还把你们当小孩,如今你们也有自己的孩子了。”他一手还不曾松开纪莫邀,另一手便抓住了嫏嬛,“有你们这样的父母,这孩子……不得了啊。”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