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阶前客 楼上宾(上)
再次回到木荷镇,吴迁恨不得用黑布裹住全身,好让别人认不出他来。
别的不说,同生会一百多号人s涌进这个惯於平静的小镇,实在太过招摇。弟子们又不知礼数,到哪里都呜呜喳喳的,令他好不难堪。
但愿镇上没人记得自己。
好不容易穿过集市,赵之寅便对吴迁说:“你认得去温家的路,不如先去探个究竟。”
“遵命。”吴迁匆匆策马而去,不给缪泰愚跟随的机会。
跟去惊雀山时一样,吴迁仍预感他们会在木荷镇扑空。
温嫏嬛和纪莫邀是何其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家中坐以待毙?
只是如果他们都不在了,这个宅子不就危险了吗?
无度门好歹有几个老前辈镇着,同生会想杀人放火,还得师出有名,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可温家是私人住所,只要被安个窝藏凶犯的罪名,处置起来易如反掌,也不必跟外人交待什么。
他们难道就舍得牺牲故居?
木荷镇闹市的噪音逐渐消失在背后,视线里也出现了一片姹紫嫣红的树林。而就在这两地之间,伫立着一间半新的宅院。
上一次来时是深夜,如今在日光之下重新审视这个地方,又别有一番滋味。
如果这里再次毁於大火,就真是可惜了。
可自己又能做什么?
吴迁骑马向前,发现宅院门外有两个男人正争执不下,感觉都快要打起来了。他不认得这两个人,顿时摸不着头脑,便先收起缨枪,下马步行。又走近了几步,就听得他们在吵——
“我已经说了,头四只猪蹄是送的,可从第五只开始就要收钱了啊!”
“怎么就第五只了?我们连骨头都吐出来数过了,就只有三只猪蹄,现在不过是跟你要回少了的那只而已!”
“我今早明明给了你四个的!一头猪就四个蹄子,我整只猪都老老实实地给你了,怎么可能会故意扣下一只猪蹄!你问镇上的人,我猪肉膘什么时候缺斤少两?”
“我没说你是故意的,可少了就是少了,我们也不能吃这个亏啊!”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眼看就要抡胳膊开打,屋子里又出来一个细眉长眼的男人,问:“怎么还没说清?为一只猪蹄当街开骂,不害臊么?”
“老单你别管,我今天非跟这个猪肉佬没完。”
老单笑笑,道:“师兄你也真是不怕丢人。我们是什么身份,值得为几个钱跟一个杀猪的过不去么?”他说完又走下台阶,劝那膘哥说:“你也别跟我师兄一般见识,他就是这么小气。我让他别计较这个猪蹄,你也没有损失,就这么算了吧。”
谁知那猪肉膘也是个认死理的人,骂道:“不把话说清楚,我可不会就这么算数!我是做斤两买卖的,最看重信誉。回头你们要是跟人说我的坏话,说我做生意不均真,那我在木荷镇就待不下去了。此事关乎生计,我可不能小事化了,怎么也要讨个公道!”
老单叹了口气,“我也不是不信你,毕竟我们来了这些日子,你总是有求必应,还给了我们不少实惠。可我们也确实没见到这第四个猪蹄啊……一只蹄子,还能自己跑了吗?”
三人僵持不下,一时无所适从。
正在这时,老单的师兄“唿”地冲下台阶,指着路边走来的吴迁吼道:“小兄弟,往哪里去呢?”
吴迁被他这么一喝,立刻停了下来。
眼前这人的衣服,倒是有些眼熟,难道在哪里见过?
“我丶我没有往哪里去……游方之人,路经此地而已。”
那人点点头,又问:“既然如此,你应该不赶时间吧?”
吴迁不知道赵之寅有没有给自己定下不成文的时限,但既然已经撒谎说自己是路过的,就很难再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赶时间。“不丶不赶……这位大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想让你评评理。”那人也不等吴迁答应,就上前揪住他的手臂,一路拉到门前,“我跟猪肉膘各执一词,估计是说不清了。现在找来一个路过的小兄弟作证,看看这第四个猪蹄究竟去了哪里,自然就知道谁对谁错,如何?”
猪肉膘扁扁嘴,道:“我知道你们里头有不少子弟,怎么知道这位小哥是不是你们的人假扮的?”
“假扮?你以为我们跟你一样吗?”那人气头一上来,都快要把吴迁的手臂捏断了,“我跟你说,我们东蓬剑寨的弟子,才不是坑蒙拐骗的小人!”
吴迁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我几年前还见过秦榛……可是,为什么东蓬剑寨的弟子会住在温言睿的宅院里?
那人见吴迁站着发楞,又道:“小兄弟别怕,我是东蓬剑寨的弟子郭琰。你认住我的名字,日后有什么想不明白,还能拿我是问。阁下怎么称呼?”
“我姓吴……”
“吴兄弟,这是我师弟单公迫。”
介绍完之后,四个人便一起进了屋。
“你们放宽心找,若是找得到这第四个猪蹄——无论是完整的还是啃过的,我都十倍价钱赔给猪肉膘!”
郭琰放下狠话,还立刻勒令师弟们让出房间给吴迁和猪肉膘仔细搜查。
猪肉膘也不是一般张牙舞爪的市侩之徒,只见他跟吴迁说:“小兄弟,我身上都是血污腥臭,不方便出入书香门第的门廊。还请你替我好好找,还我一个公道,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吴迁云里雾里地点点头,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另一个空间里。
他不是来找纪莫邀问罪的吗?怎么找起猪蹄来了?
回到这间熟悉的宅院里,身边却全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也可以扭头就走,郭琰估计也不会为难他。可如此一来,又该如何跟二位师父交待?东蓬剑寨可不比无度门,秦榛在江湖上可是圣贤一般的人物。同生会如果跟他的弟子起正面冲突,无疑是自讨没趣。
这难道也是纪莫邀和温嫏嬛的计谋吗?他们知道东蓬剑寨名扬海内,就连同生会也不敢招惹,因此便借他们之力将敌军挡在城外。
虽然不知东蓬剑寨凭什么要帮无度门这个忙,但如果是纪莫邀的话,肯定给出了让剑寨不得不答应的条件。
高明,实在高明。
此刻,他闷头出入温家每一个房间,心不在焉地寻找着这个也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第四个猪蹄,脑海里一遍遍地打着向二位师父覆命的腹稿。
找了大半间宅院,也没找到那个猪蹄。郭琰和单公迫一直跟在他后面,一声不吭。
吴迁於是停步,道:“如果有人偷吃了第四个猪蹄,再将猪骨埋在院子里,我们这么搜,也是搜不到的吧?”
郭琰两眼一瞪,“你这个说法真好笑。我们都老老实实把另外三个猪蹄的骨头拿出来佐证了,怎么还会把第四个埋了?猪肉本来也贱,猪蹄还是不要钱送的,为了这点小便宜,至於吗?”
单公迫翻了个白眼,问:“你不是想掘地三尺找猪骨吧?”
吴迁连连摇头,“我丶我只是好奇问问……老实说,我也觉得你们不至於。”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猪蹄吧?这都是在耍我而已。
但吴迁越是这么想,又越是想继续玩这个荒谬的游戏。明知自己从中毫无所得,却在由衷感激这个拙劣的圈套,将他从现实中短暂地解救了出来。
三人於是略过后院,继续查找另一边的厢房。
路上,又一个弟子迎了上来。
“二位师兄,看到冰冰了吗?”
郭琰摇头,“刚才分猪肉的时候,她还来凑热闹,现在又不见了?”
单公迫挠挠脸,“那丫头来去无踪,真拿她没办法。”
那人轻叹一声,便望向吴迁,“小兄弟,你还在找猪蹄吗?不如我来为你引路,就不麻烦二位师兄了。”
郭琰一听,如释重负,“行,那就交给从宽你处置了。如果找到了……你就去赔钱给那个猪肉膘。”
单公迫嗤之以鼻,“师兄在门外还理直气壮的,现在怎么一点信心都没有了?”
“这不是说如果吗?”
“欺软怕硬!当面认个错,就那么难么?”
两人争执不休,渐行渐远。
吴迁咽了口唾沫,茫茫然望着眼前这个稳重许多的青年。
“劳烦小兄弟了……”他带着吴迁继续往前走,“在下白从宽。”
吴迁早听过秦榛这几位高徒的名字,却不知抽了哪根筋,竟不敢承认自己认识他们。
白从宽带他又找遍了馀下的厢房,依旧一无所获。看样子,猪肉膘确实是少给了一个蹄子。
那一刻,吴迁竟然有些替那屠户心疼。
正思量着要怎么跟猪肉膘说明时,头上忽然掠过一阵肃杀之气。
白从宽立刻跳出回廊,警觉地擡头四处张望。
吴迁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白从宽也不应答,似是在注目高处的什么东西。
吴迁一时好奇,便也走下回廊,沿着白从宽看的方向望去——宅子围墙外的一棵大树上,坐着一个扎着橙色领巾的少女。
“冰冰……”白从宽嘀咕着,却没有大声s呼唤。
吴迁不解,“那就是白大哥适才在找的师妹吧?如今见了人,怎么不直接喊话?”
白从宽苦笑,“你有所不知,如今的冰冰可不是平时的冰冰。”
话音刚落,那少女便低头看到了两人。只见她纵身一跃,跳到了回廊顶上,问:“从宽,怎么带了客人进来,也不跟我通报一声?”
白从宽立刻躬身解释道:“事发突然,未及通报,请师兄恕罪!”
吴迁眨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这的的确确是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
白从宽也不急着跟他解释状况,而是对着这位“师兄”将猪蹄之事一五一十又说了一遍。
话毕,少女木讷地“哦”了一声,随后舔了舔指尖。
白从宽看了她一阵,问:“师兄……知道这个猪蹄的下落吗?”
那少女伫立良久,忽然“咕咚”一声坐了下来,一拍脑袋,问:“我丶我又变成哥哥了,是不是?”
白从宽笑道:“冰冰,你还是快下来吧。”
少女这才落地,来到两人跟前。
白从宽二话不说,握住她的手闻了闻,便问:“你刚才吃什么了?”
“吃……”少女脑袋一歪,恍然大悟,“啊,我刚才去看师兄们分猪肉,顺手就拿了一个煮好的猪蹄想回房吃,结果半路上就丶就变成了哥哥。”
“然后就跑到屋外去把猪蹄吃了,是不是?”
少女皱紧眉头,道:“好像真是这样。”
白从宽两手一拍,“行了,真相大白,吴兄弟你也不用找了。我这就去赔钱给猪肉膘。”
吴迁身子一抖,硬是迈不出脚步,“这丶这就算是找到了吗?”他自然清楚猪蹄一事已经告一段落,只是死活不敢直接问这个少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从宽牵着他,一路回到前庭,“没事,冰冰是我们已故师兄夏语炎的胞妹。她有个怪病,偶尔就会变成师兄一般言行。”
吴迁默默地消化这个解释,甚至想刨根揭底再问个究竟——只要能拖延时间,让自己不用这么快回去就行。
但白从宽不再多言,淡淡然地在门外跟猪肉膘结算了账目,便将吴迁的马牵到阶下,催促道:“吴公子,还不回去?”
从“小兄弟”突然变成“吴公子”,吴迁一下子警醒,盯着白从宽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进退两难。
白从宽直勾勾地盯着他,问:“还在犹豫什么呢?不用回去覆命吗?”
吴迁知道自己将要说的每一句话都特别傻,可还是忍不住问:“你丶你们都知道?”
“你也不想想,是谁请我们在这里看家护院。”
是啊,也不想想,这个家的主人是谁。
白从宽见吴迁一言不发,又道:“不用担心。你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其实却什么都做了。温家里里外外你都走了一趟——你们要找的人在不在丶我们剑寨又安排了多少人手,你都看在眼里,足够回覆尊师。”
吴迁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下台阶,“我可以如实相告,只是师父为人谨慎,必然会亲自上门查看。”
“那就来啊。”白从宽浅笑,像在嘲讽吴迁的忐忑,“实在信不过,也可以请他们进来找猪蹄。”
吴迁惴惴不安地上马,临行一刻又问:“这个问题也许很蠢,但你们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白从宽依然保持亲切的笑容,答道:“你既然知道猪蹄是我们设计的游戏,又怎么想不到,膘哥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呢?”
果然被人认出来了……这难道就是小地方的魔力吗?
吴迁连连点头,不敢再丢人现眼,默然辞行。
祝临雕和赵之寅听完吴迁的描述,十分惊诧。
赵之寅叹道:“东蓬剑寨乃是仙山古刹,又都是秦大侠的子弟。我们就算明知其中有诈,也不好正面冲撞啊。”
祝临雕仍有疑虑,“吴迁只有一双眼睛,肯定也看不周全,怎么就知道纪莫邀没躲在里头?”
“二位师父如果信不过我,可以亲自去一看究竟。”
赵之寅忙道:“吴迁,我们不是信不过你。只是纪莫邀生性狡诈,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祝临雕摆摆手,道:“吴迁留下来,我们两个去会会他们。”
吴迁很想告诉他们,结果只会跟惊雀山一样,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但他没有出声。
二人来到温家门外,竟见房门大开,里面传来阵阵饮宴欢声。
祝临雕刚迈上台阶,就见夏语冰一脚踩在门槛上,晃晃悠悠地问:“二位前辈是来赴宴的吗?”
祝临雕也不跟她寒暄,径直道:“这里不是你们东蓬剑寨该来的地方。”
夏语冰笑道:“我可没说这是我们的地盘。这是温家借给我们剑寨避寒的。何况,就算我们不该来,你们难道就该来?”
祝临雕反问:“这都要立夏了,还避什么寒?”
“东蓬剑寨终年苦寒,怎么不能避了?”
“你一个海岛,怎么……”祝临雕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强忍怒火,“罢了,既然你们住了温言睿的府邸,温家的人又该住哪里?”
夏语冰两眼一转,“说不定是……回了惊雀山呢。”
赵之寅从下方喝道:“休要糊弄我们!”
夏语冰倒是一点也不怵,“我没糊弄你们。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这里,还请另谋高就。”
祝临雕手握剑柄,圆瞪着眼。
夏语冰轻笑,道:“只是一间宅院而已,又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何必大动干戈?就算你们真的让一百多人将这地方围成铁桶一般,又能把我们怎样?是,我们的人数不及你们一半,可同生会的弟子是多少斤两,剑寨的弟子又是什么层次,你们作为师父应该比谁都清楚吧?我们既然借来这间宅子,就一定会守护到底,你们攻不进,也点不着,还不如早些转战别处。”
听到这里,赵之寅三步并两步来到祝临雕身边,小声道:“他们一定都去了地通关。”
祝临雕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只是实在气不过被连番耍弄,又让弟子们声势浩大地扑了一场空。他瞪着夏语冰好一会,可实在拿这个小姑娘说的大实话没办法,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转身。
离开时,他跟赵之寅说:“你快马加鞭,去奇韵峰。”
“祝兄,你这是……”
“只有司钟……有办法将那群小兔崽子一网打尽,就像当年那样。”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