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阶前客 楼上宾(下)
“怎么让房宿一个人回去了?”
心月狐一楞,似乎很意外姜芍会提出这个问题。
“她一个人回去,心宿不担心?”
心月狐抿抿嘴,道:“她怎么说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星宿。我的话,还是顾着少当家你更重要啊。”
姜芍倚在城墙上,眺望东方,“同生会到达,应该也就是这两天了吧。”
“是啊。”
“无度门很清楚他们要什么结果,可我这边……却一直拿不定主意。”
心宿走近了一些,“是不知该怎么面对当家吗?”
姜芍不置可否,“我们也许……永远没办法找到实证。是,他在惨案当天出现在了地通关,可我们怎么证明他是主谋呢?祖父的死也是,根本死无对证。我们明明知道,他一样也脱不了干系,除了他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会做这许多事,却拿不出一点点的证据,证明他就是始作俑者。”
“有时就是这样。”心月狐叹息道,“做主公就是有这点好处……永远不用脏自己的手。就算东窗事发,也依然可以装作懵懂不知。但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被蒙在鼓里的头目?如果没有当家的首肯,参水猿又是哪来的胆量?”
姜芍“哼”了一声,问:“你觉得参宿为什么会背叛祖父和星宿们呢?他和父亲二人,是谁引诱了谁,又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一步不可呢?”
心月狐托腮想了一阵,道:“我想过很多种惊天动地的理由。最初,我以为这里肯定有什么我们想也想不到的血海深仇丶奇耻大辱,才会令人萌生杀心。但如今再想,最终的答案应该会令我大失所望。”
“你是说,这背后的原因,也许琐碎得不值一提?”
“少当家,居安而不能思危,很多时候是因为缺乏想象力。我们以为世间善恶有着清晰的界线,以为所有弥天大罪都必然有震撼人心的起源。但那其实是最幼稚的想法……我们必须强迫自己去相信,这世上有人能为了最微不足道的原因,干出最十恶不赦的事。”
姜芍深深呼吸,“是啊,我们对人心之恶……依然一无所知。”
“少当家,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守在你身边。”
姜芍握住心宿的手,道:“但愿我配得上你们的耿耿忠心。”
一阵大风刮过地通关,卷来一阵让人丝毫不觉得温柔的雨——那是夏天来临前的最后一场春雨。
土坡上传来胡琴与琵琶的合奏。横躺的大钟遮住了奏乐之人的身影,可乐声却s似乎比之前响了。
姜芍叹道:“想不到破口的老钟还能这么用,不愧是嫏嬛啊。”
“那首曲子还没有名字吗?”心月狐牵着她到门楼下避雨。
“还没呢。嫏嬛总说在酝酿,不过大战在即,只怕很难定下心来好好想。她还要给女儿起名字呢,不也是也没想好?”
祝临雕和赵之寅,从来没有忘记过地通关的光景。
时隔二十多年,重演当年的完胜之仗,应该说是易如反掌。当年面对武功高强的二十八星宿尚且不惧,如今对付无度门一群乌合之众又有何难?更不用说,当年致胜的法宝一样也没落下。至於纪尤尊……不足为道。没有他,同生会照样能大获全胜。
辗转了惊雀山与木荷镇两地,如今前往那个命中注定的目的地,他们也好奇自己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直奔地通关。
这都不重要了。等他们离开时,就不会再有人怀疑同生会因何发迹,更不会有人过问:当年对同生会颇有微词的登河姜氏,如今为何跟他们情同手足。
他们以为,姜疾明会是一直悬在头顶的梦魇,却没想到消灭那老顽固竟全然不需自己出力,更没有想到同生会能被委以铲除后患的重任。
是他们运气太好,还是姜骥太过肆无忌惮?
为什么姜骥可以提出最贪婪的要求,却永远有人争先恐后去满足他?为什么那样一个近乎无所不能的人,却从没有让同生会感到过丝毫的恐惧与不安?
也许在姜骥毫无底线的索求之下,他们早就看透了他内里的空洞。与其说同生会需要顾忌登河山,倒不如说姜骥比谁都害怕这些扶植自己的帮凶。
如今,为了掩盖那场可怕的屠戮,姜骥居然可以牺牲自己的女儿。
也不知祝临雕和赵之寅想到这里的时候,有没有一种被自己的思想从背后注视的诡异错觉。抑或是说,他们觉得自己的女儿比姜芍实在幸运太多。
到头来,他们谁也说不出“如果我是姜骥,我绝对不会这样对待自己女儿”这样的话。
越靠近地通关,吴迁就越觉得自己的灵魂更深地陷入了流沙。
赵之寅在出木荷镇时突然离队,没有解释原因,令他一路诚惶诚恐。
吴迁害怕,自己不愿见到的结果,已在千里之外悄然变成现实。
缪泰愚与师弟们那毫无缘由的雀跃,更令他不胜其烦。他们跟无度门的人又没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更没有参与当年的杀戮,怎么就能够这么欢欣鼓舞地踏上将陌生人赶尽杀绝的道路?难道仅仅因为师父说无度门该死,他们就能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吗?
吴迁其实不怪师弟们。
自己如果不是有幸被赵晗青点醒,估计也跟他们一样,抱着无比单纯的正义之心奔赴异地,与被标榜为“至恶之人”的对手决一死战。
虽然大家没有亲眼见过无度门杀人,更不曾深究那些死在无度门手下的人到底因何而死。更滑稽的是,明明没有一个人在乎纪尤尊和邢至端的死活,如今却要为他们高举大旗,仿佛真是一支义愤填膺的雄师。
所谓“同生”,原来早就超越了字面的意思。
单单一同活着已经不够,必须连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判断也要相同。
开始质疑这种想法的吴迁,每一刻都害怕被人发现自己是异类。他一面为自己参与其中的身份感到深深羞耻,一面又不敢暴露出哪怕一点点的异议。
他还不能离开同生会。
小红还在里面,他离不开。
但他不知道地通关会不会成为揭露自己的照妖镜——如果在这里被二位师父抛弃,他就永远也见不到小红了。
吴迁紧紧闭眼,重新集中精力。
地通关那残破的城楼,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
鹿狮楼已经好久没有见证如此热闹的场景了。
上一次有这么多人聚在门前,陆老板高兴得杀猪宰羊,还专门连夜跑到最近的镇上买来一车好酒,就是为了招待这群突然出现的江湖豪客。
老板娘明明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要照顾,却也兴致勃勃地亲自招待客人。
最初为他们带来这桩大生意的纪先生,如今每天都会来喝上一杯,还拿走一些肉,说是给刚刚生产的妻子补补身体。
后来,登河山的年轻当家带着二十八宿来了,同生会的二位掌事人也来了,随行的还有几十位弟子。
陆老板当初听到人数的时候,很直白地跟纪先生说,他们这夫妻小店实在招呼不了这么多人。但纪先生却让他们不要担心,说只有贵客才会住到店里。其馀人自会在附近安歇,只要准备一些额外的酒水便可,他们自己会烧水做饭。
两夫妻都是老实人,也不忍心拒绝这么一份美差,便没有多问。
后来,姜骥带着参水猿住进了三楼最宽敞的房间,祝临雕和赵之寅则住进了二楼的两间厢房。至於纪尤尊,似乎将家眷安置在了土坡上的茅屋里,每天都会跟客人在鹿狮楼谈到深夜才返回。
如果不是因为客人众多,实在抽不开身,连个空馀的竈头都没有,老板娘真想煮上一锅补身的肉汤,送到茅屋里给刚刚分娩的娘子享用。
弟子们每日在地通关四围走动,偶尔有些小打小闹,但更像是切磋武艺,没有什么恶意。
夫妇俩虽然从来没有亲耳听到什么,但他们都相信楼中的人一定在谈论很要紧的事情。
几日后的傍晚,同生会几个弟子循例来取走几坛酒水。
平日他们都是有说有笑地来,那天却一声不吭,老板跟他们打招呼也不应,只是直接取走酒坛,就默默离开了。
陆老板觉得很反常,但也没多想——兴许是被师父骂了,在闹脾气呢。
太阳完全下山的那一刻,楼顶传来了刺耳的叫声。紧接着,地通关城楼方向也传来了阵阵钟声。
陆老板懵了:地通关那口前朝留下的老钟早就被强盗敲碎拿去卖了,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但脑海中的思绪还未完结,他便昏倒在地。
同生会的人马穿过地通关口,远远就见到鹿狮楼下有几位星宿恭候已久。
祝临雕於是下马,上前致歉道:“让各位久等了。”
为首一人轻笑,道:“祝掌门不必多礼。心月狐领众星宿在此,向各位英雄行个礼。”
祝临雕楞了一下。
那人见他没反应,再次行礼道:“登河山心月狐,见过祝掌门。”
不,不是同一个人。就算她还活着,如今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绝对不是她……声音和相貌根本不像。这只是巧合而已。心月狐本来就是名气最大的星宿之一,登河山历代当家都喜欢选姿容出众的心宿去做登河山的门面。
不会有别的意思。
当年的那个心月狐,一定已经死了。
“祝掌门?”
祝临雕从思绪中惊醒,笑脸应道:“你看我,赶路赶得都迟钝了……岁月不饶人啊。”
“各位舟车劳顿,还是尽快到楼中歇息。”心月狐往祝临雕背后看了一眼,又问:“赵掌门想是无法抽身,这次就不来了?”
“他确实要事缠身,这次无奈失陪。还望心宿回去后,代我向你们当家赔个礼。”
心月狐用客套话敷衍了两句,便带着祝临雕进入鹿狮楼。
“我们按照当家的意思,简单打理过这个地方。舒适欠佳,但起码干干净净。祝掌门如果不介意,今晚可以住在三楼的客房里。那里地方最大,又有窗户。”
祝临雕让所有人在楼下待命,独自一人跟心月狐来到了三楼。尽管屋内格局已完全不同,他还是不自觉地将姜骥的身影投射到了这个房间里。
他真的回来了。
祝临雕忽然转身下楼,道:“我一个人,还是不要占了这么好的房间。二楼的房间如何?我看似乎小些。三楼的大房,也许让星宿们住更合适。”
心月狐忙跟上他,劝道:“那丶那怎么合适?当家不能亲自前来,於是特地嘱咐我们师事贵客。哪里有让做师父的住小房间,自己倒住进大房间的道理?”
两人在楼梯间争持谦让的同时,壁水貐在门外与缪泰愚和吴迁也打了招呼。
“远道而来,辛苦了。”
吴迁回礼道:“壁宿从登河山而来,也一样需要远行。”
缪泰愚上下打量了壁宿一阵,轻佻地调侃道:“往日只闻壁宿大名,未见真容,不知阁下原是胡夷。”
壁宿只是礼貌地笑笑,庆幸斗宿不在场。
黄昏时分,同生会在鹿狮楼内外安顿下来后,女土蝠便飞过土坡,来到无度门临时栖身的小树林里。
“赵之寅没来,也没看到参水猿的身影。”
温嫏嬛与纪莫邀肃然对视,似乎大觉不妙。
嫏嬛忙问:“祝临雕的态度如何?”
女土蝠虽然只是负责传话,但毕竟经过壁宿与心宿的周密指点,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像有跟参宿接过头,对s我们很是亲和信任。”
“原本的通信中,赵之寅明明答应了会来,现在却缺席。”纪莫邀站了起来,“而参水猿,居然也没有直接投靠同生会……”
温枸橼道:“我们只看到参水猿往东逃窜,确实不能当真。他会不会又折返往西,回登河山去通风报信了呢?”
“不……”嫏嬛摇头,“他发现自己被这么多星宿孤立,尤其在见到第二批人马时,一定意识到姜骥已经起了莫大的疑心。他身在外,无法判断登河山的局势和姜骥的真实态度,绝对不会贸然返回姜家堡。但若要自救,除了同生会,只剩下……”
“天籁宫。”纪莫邀重新坐下,“他已知地通关有变,而同生会必然后知后觉。以他的处境,单纯投入同生会,已经无法保证扭转局势。只有寻找第三人的力量,才有可能转败为胜。”
嫏嬛连连点头,“远者,司钟在姜骥面前有足够的牙力,能够帮参水猿重返登河山;近者,她手握《乱神志》……”
“可司钟如果要演奏《乱神志》,就必须敲钟。”马四革将两臂叉在胸前,“地通关已经无钟可敲,她无用武之地了啊。”
纪莫邀深思良久,道:“也许她根本不需要一个完完整整的钟。司钟乃是金部之首,只要有金器,她就有办法。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因为编钟难以运输,就排除司钟会到来的可能。”
嫏嬛问他:“你觉得赵之寅会不会也是去找司钟?”
“很有可能,毕竟他们馀下的选择也不多了。”
“我好奇……”她在黑暗中握住纪莫邀的手,“赵之寅是从一开始就直奔天籁宫而去,还是半路才出发的。”
一个不属於在场任何一人的声音从不远处弱弱答道:“应该是……半路。”
众人大惊,又不敢点火,怕被鹿狮楼的人注意到,於是只能压着声音摸黑问:“是谁?”
“大家别激动……”葶苈率先站了起来,往外头走了几步,“是丶是小青吧?”
“定知,是你吗?”
“小青!”
葶苈从黑暗中将赵晗青拉入怀中,“这是真的吗?你怎丶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但能找到你们真是太好了……”赵晗青说着便泪流不止,“我丶我没来过地通关,又不敢走大路,生怕被同生会发现。结果好不容易来了,又不见你们,还以为你们已遭不测……想不到绕远路自有绕远路的好处,竟让我误打误撞,找到你们!”
葶苈喜出望外,捧着她的脸道:“我们总能误打误撞地相遇,如有神助。”
温枸橼来不及给两人低声细语的机会,忙上前问:“你方才说赵之寅是半路离队的,怎么讲?”
赵晗青答道:“我是在同生会大部队离开涂州的同一天逃出来的。父亲当时跟着所有人一起出发,不是单独行动。”
嫏嬛思量了一阵,道:“如果他一开始就直奔天籁宫而去,应该会比主力更早到达。至今不见其人,想必事发突然,他又是中途改道,因此没来得及带司钟到场。”
纪莫邀冷笑道:“祝临雕一开始自信可以独力解决我们,却没想到还是必须重聚当年所有的玩家,才能赢下这盘棋。”
陆子都毅然道:“就算司钟来了,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
“是啊。”纪莫邀望向土坡另一侧飘来的灯光与烟火,“他们如果真想旧事重演,我们就帮他们一一再现。”
无度门究竟在鹿狮楼布下何等圈套,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