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皮肉软 心神坚(上)
次日一早,缪泰愚与吴迁送早膳来到祝临雕房中,却见他早已更衣坐在窗边,遥遥望向鹿狮楼对面的土坡。
吴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土坡光秃秃的,上面残留着旧时村落的痕迹,但怎么看也有几十年没人住过了。
缪泰愚提醒道:“师父,请用早饭。”其实是他自己饿了。
祝临雕心不在焉地在食案前坐下,一言不发。
吴迁好奇他是在期待赵之寅的到来,还是在回忆往事。
不,应该和赵之寅无关……祝临雕的眼中,分明存有一丝不可言喻的恐惧。那个土坡上什么都没有,却让他如此正襟危坐,以致面上毫无血色。
过了一会,心月狐便来问早安,还带来了一个消息——“探子连夜回报,说无度门今日便到。”
祝临雕道:“如此一来,我们也该悉心部署,不能再放走他们了。”
心月狐点点头,却又心事重重地问:“无度门竟是最后到的,不觉得很奇怪吗?”
吴迁咽了口唾沫:心月狐问得不错。无度门在惊雀山与木荷镇设下迷局,令同生会无功而返,分明就是要把人引到鹿狮楼来。既然已经发出了挑衅意味如此浓厚的战书,为什么反而是最后到达的呢?更何况,人数少的一方更应提前到达,先布下天罗地网,才有以少胜多的可能。如今直接闯入两个强大对手的包围圈中,实在是以卵击石的不智之举。
纪莫邀不至於犯下这样一个浅显的错误,也难怪心宿会有疑虑。
缪泰愚倒是直肠直肚,“管他早来晚来,都是自取灭亡。就他们那么几个人,能耍什么阴谋诡计?”
吴迁心中暗笑——想不到自己也沦落到成为了纪莫邀阴谋中的一环。
他不知自己算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内奸,但肯定早就不是忠臣了。
“即便对手人少,也不应轻视。更何况,当家命我们这次必须斩草除根,不能放走任何一人。敢问祝掌门打算如何应对呢?”
面对心月狐的疑问,祝临雕只是说:“心宿可否将此次到来的星宿一一告与我听?我也许并不了解各位的长处,但知道一下,谋划起来也便利许多啊。”
心月狐恍然大悟,“昨日不曾立刻告知祝掌门,是我之过!”她随即写下在场的所有星宿:心月狐丶张月鹿丶毕月乌丶危月燕丶奎木狼丶斗木獬丶胃土雉丶壁水貐丶星日马丶牛金牛。
参水猿下落不明,房日兔已经在返回登河山的路上,女土蝠与轸水蚓则是暗通无度门的纽带——此四人的行踪,需要向同生会保密。
祝临雕反覆看了几遍,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心月狐看得出,他很想问为什么参水猿不在其中,却又不好开口。
无论姜骥和同生会是否怀疑参水猿是内鬼,他都不应缺席此次会战。如果还相信参宿是自己人,姜骥就不会不派他来重演当年的胜利;而如果已经对参宿生疑,就更不应留他在登河山,而该放他出来,好让星宿们和同生会合力抓获。
姜骥越是怀疑参宿,就越是需要同生会帮自己揪出叛徒。
这一层意思,在壁宿伪造的通信中早已埋下伏笔,因而祝临雕此刻欲言又止的诧异,也在心月狐意料之中。
“这样,”祝临雕放下名单,“无度门想必也只有寥寥数人,不会主动和我们正面冲突。我们也不要一上来就赶尽杀绝——所欲求者,只是纪莫邀的项上人头。其馀人,能活捉就活捉,也好供日后向吕尚休问罪,也能给你们当家亲自处置的机会。”
心月狐点点头,“无度门没了纪莫邀,群龙无首,唯有束手就擒。我们只要想办法将他单独引出来,其馀都好办。”
吴迁好奇了,问:“心宿有何妙计?”
不等心月狐开口,祝临雕便打断道:“这个的话,可以等他们来了再说。”
心宿当时就明白了:祝临雕是在等赵之寅带着必胜的法宝到来。在他心目中,只要司钟能在地通关敲响《乱神志》,那一万个纪莫邀也不在话下,根本就不需要额外的计谋。
讨论告一段落,心月狐离开祝临雕的客房,上到三楼。
月曜三星此时正在外巡逻,剩下六人则留在三楼待命。
“情况如何?”一合上门,奎木狼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心月狐坐到众人中间,道:“祝临雕在等赵之寅带援军到来,我们不能给他们太多时间。无度门要尽快现身,而我们则要立刻控制祝临雕。”
斗木獬道:“下面的弟子倒还好办……只是吴迁和缪泰愚恐怕不会轻易离开祝临雕身侧。不过,他们毕竟不是惨案的同谋,我们不好下狠手。”
奎木狼笑道:“管他呢,先活捉,别碍事就行。”
壁水貐提醒众人:“真打起来,我们自然不会输。难就难在如何在不伤害无辜之人的同时,保全自己……武功再高,无法张弛有度,也是枉然。”
“还请星宿们对迁哥哥……手下留情。”
这是赵晗青向轸水蚓转达的唯一请求。
“是他放我出来的,他也知道此次同生会师出无名,并不会真心对无度门赶尽杀绝。”
轸水蚓眉头一擡,反问:“那是他的说辞而已,真能尽信吗?”
纪莫邀笑道:“轸宿s别吓唬她。你们本来不也没有打算伤害吴迁么?等你们抓住他了,看他有没有护主之心,就晓得小青所言非虚。”
轸水蚓点点头,“有道理,那我们就各自按计划行动。如果那姓赵的突然现身,就全凭温二娘子号令了。”
温嫏嬛道:“多谢信任。”
轸宿临走前,还绕到小瑜篮边看了一眼,“自同生会来了之后,你们就躲在这里。夜里不能点灯,而孩子竟然也没有哭闹,真是奇了。”
小瑜睁眼瞪着轸宿,像在质问对方为何如此轻视自己的能耐。
纪莫邀笑道:“我家女儿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小小本事,轸宿不必称奇。”
早饭过后,吴迁留下缪泰愚陪着祝临雕,自己下楼去看看师弟们的情况。一路折腾了这么久,辗转了这么多个地方,大家都疲惫不堪。但因为目标是臭名昭着的纪莫邀,士气倒是居高不下,大有不达目的誓不还的阵势。
吴迁在想,自己能否不动声色地给大家泼点冷水。
他知道师弟中不乏野心勃勃之辈。尤其在邢至端死后,同生会的年轻弟子中便形成一股暗涌,就等着有朝一日填补他的空位。本来,这都不会威胁到吴迁——血缘和婚姻,是独属於他的“功绩”,绝非一个普通弟子凭借自身努力所能超越。但没人觊觎自己的位置,不代表他能独善其身。
一般人已经没办法成为掌门的女婿,可如果能抓住掌门女婿的把柄,那在同生会呼风唤雨也就指日可待。
吴迁清楚面前这群恭敬的少年中存在那样的隐患,因此一贯低调行事,恪守本分,从未在同生会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可以对祝临雕口是心非,但他无法容忍别人对自己如法炮制。
“我们人多势众,照理是不会输的。但真要打起来,也要懂得利用人数的优势,千万不要逞英雄。”
这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叛逆的话了。
“你们资历尚浅,不要妄想凭一人之蛮力打败无度门。”
如果邢至端还活着,应该已经嗅出了他话语中的蹊跷。
幸好他已经不在了。
吴迁说着说着,发现大家的目光渐渐从他身上游离——是觉得他的话已经不着边际了吗?不,他们是在往我背后,往远处,往土坡方向看……
他猛地转身,见土坡上冒出一骑——长发飘飘,黑袍纠纠。
“纪莫邀……”
弟子们瞬间沸腾起来,不敢相信一路追击的目标竟然独自骑马现身。
“你们不要离开原地,让我去通知师父!”
他立刻返回鹿狮楼,却在踏上楼梯的那一刻,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这是狼嚎还是鸟鸣?还是两者的混合?还是根本不止这些?
他倒在了台阶之上。
鹿狮楼中有奎丶胃二宿,外有张丶毕丶危三宿,近有纪莫邀的胡琴声声震耳,远有温嫏嬛的琵琶阵阵激荡。
土坡上的火焰与日光同时燃烧。
《乱神志》的旋律再一次响彻地通关内外。
心月狐带领不需歌唱的星宿们立刻将吴迁拖进房中,跟缪泰愚一同绑了起来。随即冲入祝临雕的房间,将毫无防备的他扑倒在地。
祝临雕双手被绑,被牛金牛一手按在书案上。他不曾完全失去神志,被伏击时还一直问:“星宿们这是何故……何故啊?”
星日马一马当先,揪着他的衣领问:“姓祝的,参水猿是不是跟你们合谋害死了前代的二十七位星宿?”
当是时,为免受《乱神志》影响,星宿们全部都堵上了耳朵。
既然如此,在音乐停止之前,不应有人尝试跟祝临雕交谈——祝临雕眼看就要昏厥过去,未必能听到这个问题自不用说,就算听到了,星宿们也听不到他的回答。
然而星日马却……
心月狐当即觉得不妙,一把将星日马拉开,摆摆手,示意让他稍安勿躁。
可直觉告诉她,自己错过了很重要的信息——她没有听到星日马的问题。
星日马知道,除了祝临雕,在场其他人都没办法听到他问了什么。也就是说,这个问题的时机与措辞,都是星日马精心挑选的结果。
心月狐对星丶牛二宿的怀疑从未止息,就怕他们为了保全姜骥而出卖全盘计划。如今星日马只是在将要失去意识的祝临雕耳边吼了一句话,她也如临大敌。
为了这句话,他们也许要在不久的将来,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
楼下,马四革丶陆子都丶温葶苈和温枸橼皆已出动,守在入口,监视着在《乱神志》影响下纷纷倒地的同生会弟子。
眼前一百多人,个个年轻力壮,居然全无招架之力。可以想象,当年被害的诸位星宿是经历了何等难以言喻的绝望。
与此同时,星宿们将祝临雕拖上三楼的房间,想开窗将他半身推出去,却发现楼后的大榕树伸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长枝上来,正好卡在窗扉外。如此一来,祝临雕顶多只能露出半个脑袋给楼下看。众人正纠结要怎么办,忽然扑面闻得花香四溢。
只见姜芍从屋顶跳到高枝上,正好将那枝条压低一些。她飞入房中,顺手按着祝临雕的脑袋将他推回屋内,随即又朝心月狐点了点头。
心宿於是独自回到二楼,将缪泰愚和吴迁的脑袋推到窗外,让楼下的弟子都能看到。
二楼的窗户一开,《乱神志》便停了下来。
同生会的弟子们逐渐恢覆神志,可还没等他们开口谩骂,就听得姜芍从三楼叫道:“各位稍安勿躁,如今你们掌门与二位师兄都在我手上。若敢有半点动作,伤了师长的性命,尔等可担当不起!”
弟子们亲眼见三人被挟持,不得不慎重其事,於是全部坐在原地,不敢挪动。
姜芍见楼下安顿好了,便走到神色恍惚的祝临雕面前,一脚踩在他胸膛上,道:“姓祝的,你当年在鹿狮楼做过什么,从实道来。”
祝临雕微微擡眼,道:“少当家是受何人蛊惑,才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人证物证俱在,你就算缄口不言,我照样能定你的罪!快快从实招来,我们还能酌情姑息。”
祝临雕冷笑,“少当家此言谬矣。我既无罪,如何认罪?”
姜芍掏出一封信,念了起来:“贤兄在上,愚弟尤尊再拜如晤。早前来信,得知兄长心中有事。愚弟不才,愿为贤兄解忧。思当年登河山二十八人,你我亦未曾有分毫恻隐,又何况楚澄一身?况杀人者乃一胡域刀客,来去无踪,何人能追?贤兄请万万放心,大不必为此忧虑。待纪某来日亲自登门,以慰尊颜。”
话音落时,祝临雕依然面不改色。
“这是纪尤尊写给你的信。你方便解释一下,里面说的是什么事情吗?”
祝临雕淡然道:“我没有收过这封信,不知他所言何事。”
姜芍并没有失去耐心,继续问道:“你的意思是说,纪尤尊杜撰了这封信里的内容?那他又是为了什么?”
“他文采飞扬丶天马行空,说过不少不着边际的话。”
“他如果只是一个信口开河的疯子,你为何又将他奉为座上宾,还要为他报仇?”
祝临雕大笑道:“我愿为知人行大义,他疯与不疯,又有何干系?”
姜芍静静呼吸——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条何等狡猾的老狐狸。鹿狮楼惨案最大的遗憾,就是除去当年尚不懂人事的纪莫邀与陆子都,其馀目击者已经全部过身。如今在世者,只剩下当年的凶徒们。
来到这一刻前,姜芍想象过很多种审问祝临雕的方法,但真正面对这个没有丝毫动摇与畏惧的伪君子时,她才发现,再巧妙的话术都会变得苍白。
她可以用证据说服星宿们,是因为星宿们仍然信任自己,内心还有接受新想法的馀地。
但她能拿祝临雕怎么办呢?
是,无度门坚信他有罪,大半的星宿也清楚他有罪。但如果他的弟子们不信,如果天下人都不信,就算铁证如山,又有何用?
姜芍不是没往更下作的方向想过——如果用祝临雕最在乎的人来威胁他,也许他就会害怕了。
可她下不了手,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祝临雕在乎的人,真的存在吗?
姜芍没法想象祝临雕会为祝蕴红而放弃丶妥协丶退让,正如她无法想象姜骥会为自己作出任何让步一样。
但如果不是人,他有没有别的在乎之物呢?
名誉?财富?武功?
她对自己的对手一无所知。
姜芍来到窗边,隔着缝隙看楼下敢怒不敢言的同生会一众。
如果在这群人面前公然羞辱祝临雕的话,估计只会更加坚定他们的信念。到时,他们非但不会幡然醒悟,反而会更加热情地奉祝临雕为某种意义上的殉道者。
“制服身躯和说服意志,是完全不同的事。”
那是她跟孙望庭说的话,本来是在说星宿们s,如今看来,似乎更加适用於同生会。
心月狐见姜芍似乎陷入死角,便上前在她耳边低语。
姜芍听罢,点点头。
心宿於是带着斗宿和壁宿下到了二楼。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