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堕泥潭 伏尘埃(上)
“蛮夷之人,富贵而不知礼,荣达而不知谦,终非华夏骨血,难改鄙乡陋俗。男女尚不能等,何况内外族类?外邦之人,不识华夏之文丶不习华夏之风丶不爱华夏之人。所以涉足中原,不过图财耳。而财何必益於夷,女何必婚於异?再想之,不觉荒谬否?”
吴迁忆起沈海通在涂州城外的那番陈词,不禁毛骨悚然——以前的自己,为何从未察觉不妥呢?
明明时常遇到言行与汉人无异的外国人,甚至能相谈甚欢。明明曾在西域商人手里买过好东西,更不是没见过同生会的弟子在胡人酒肆里左拥右抱。为何转过头来,又能毫不推搡地接受这些完全不符现实的描述呢?如果真照如此准则去生活,那同生会大半的弟子都要被扫地出门了。
不对,其实这早已不是一个假设。
宁孤生被驱逐,是否仅仅是因为他打伤同门?他与哥舒鹫交好,是否也触痛了祝临雕表面上的底线?
还有那两个被派去木荷镇放火的弟子,为何一去不返?若没记错的话,他们似乎有过为胡姬争风吃醋的传闻。吴迁当时年纪太小,对此记得并不真切,但如果他们真是因此被灭口,他一点也不意外。
可为何做同样的事,有人非死不可,有人却能活得风生水起?
为什么叶芦芝连琵琶都不能碰,但纪尤尊却能满口梵文在涂州跟人讲佛论道?释教难道不也是夷教吗?师父们居然能忍?
细想一下,二位师父对西域颇为了解,甚至在年轻时去过游历,可为什么弟子们却不能接触任何中原以外的学识呢?
他此生中,到底有多少次因同生会而与真知擦肩而过?
“心宿,你不如放我走吧。”
心月狐从窗边扭过头来,“什么意思?”她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荒谬的提议,应是听出了吴迁的弦外之音。
“如果你们真担心我二师父或者沈海通杀来,现在放我去截住他们,不是正好?他们不会怀疑我的意图,我也能帮你们拖延时间,不至於逼大家背水一战,白白流血。”
心月狐瞥了一眼楼下的阵势,点点头,继续拉筋,“倒也可以。只是为了不让人生疑,一定不能让人看出是我们主动放你离开。得想个法子,让你看起来是……趁我疏忽时自行逃走。”
“我倒无妨,只是如此欺瞒之计,是否有违阁下本心?”
心月狐楞了一下,随后笑道:“怎么,怕我骗人之后受不住内心谴责吗?若是壁宿丶斗宿那些位列仙班的修行之人,也许会犹豫。可我是什么?不过一只狡黠的长毛畜生罢了。”
吴迁问:“如果当初让你选,你还会选做心月狐吗?”
“那是自然。东方流火,青龙之心,外显神狐之智,内无仙家之禁,如何不好?”她仰头看天,“如今日光日白,你很难脱身。稍安勿躁,申时便有暴雨倾盆,到时自会设法放你走。”
“如今晴空万里,如何得知申时会有暴雨?”
心月狐指了指天空,“昨夜看来的。”
“你懂得看星象?”
心宿眉头一拧,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世蠢话,“你怎么不问太阳懂不懂光,大海懂不懂水?”
与此同时,纪莫邀迎来了一位久违的朋友。
“诸君无恙?”
纪莫邀让声杀天王停在手臂上,指向鹿狮楼道:“我们没事,不过要麻烦你飞一趟。不远,就去二楼。”
“可有传书?”
“没有,还是问一句‘诸君无恙’便可。如有嘱托,里头的人自然会交待与你。”
“如此甚好。”声杀天王展翅飞上二楼,正正停在心月狐撑在窗沿的小腿上。
纪莫邀继续在下方惬意地拉着琴,过了约么一炷香的时间,声杀天王就回来了。
鸟儿一张嘴,里头的密信就露了出来。
纪莫邀看过信,又将之放回声杀天王口中,道:“去,让你主母也看看。”
声杀天王应是想说话的,可口里含着信,最后只发出了一声突兀的“呀”,便往土坡起飞。
嫏嬛在土坡留意到了声杀天王的动向,见它往自己方向来,便早早举起一只手。
鸟儿稳稳地停在她食指根部,将密信吐在她手心,这才躬身行礼——“主母早安。”
嫏嬛眉头一皱,尴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谁教你……算了,还能有谁。”她看过密信之后,又坐着想了一阵,便一手抱着琵琶,一手拎起装着小瑜的竹篮,往土坡背面而去。
此时此刻,还藏在土坡另一侧的,只剩下赵晗青一人。
“小青,心月狐有意放吴迁走,你怎么看?”
赵晗青了解情况后,沈思片刻,道:“我觉得可行。不过,迁哥哥只身一人,就算放了他走,无论东西,也只能止住一路援军啊。”
“你觉得他会选择哪一路?赵之寅和沈海通,哪一个更危险?”
赵晗青扶额长叹,“我丶我不知道沈海通的底细,不敢妄下定论。但既然迁哥哥有这个担忧,那他一定比我更清楚其中利害。至於我父亲和天籁宫……这么说吧,如果我是迁哥哥,我一定会往东去挡住沈海通前进的路。毕竟就算遇上了我爹,以迁哥哥的身份,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
嫏嬛点点头,“如果吴迁能替我们挡下东路,也是帮了大忙。只是不知你父亲会从奇韵峰带什么人来……司钟定在其中,但她想要帮上忙,则必须带上笨重的乐器。司钟年老,仅凭你父亲一人之力,恐怕还远远不够。”
“嬛姐姐的意思是,西路还会有意料之外的人?”
“倒也说不上。司钟能号令的人,也只有天籁宫里的乐师了。我主要是怕人一多起来,在音乐上会压制我们。”
赵晗青又问:“可司钟不是一直将《乱神志》封禁起来,没有跟天籁宫的乐师分享吗?除了她,别人也不会演奏吧?”
“不,如今她救子心切,绝对有可能推翻以往所有的规矩,不惜一切也要阻止我们追究鹿狮楼当年的惨案。”
赵晗青听罢,凝重地望着自己摆在腿上的手。她不安地拉了拉指尖,又反覆捏紧和放开拳头,就是没吱声。
嫏嬛见她若有所思,又有蠢蠢欲动之意,便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不知道,嬛姐姐……”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赵晗青猛地擡头,“我丶我还没……”
嫏嬛笑道:“你不用开口,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吴迁也许无法阻止赵之寅,但作为女儿的你可以。”
赵晗青也不反驳,两肩一垂,道:“这里除了我,恐怕也没别人了吧?如果连我都没用,那你们谁去都是一样的。”
“你和他关系闹得这么僵,为什么还觉得他会对你心软?”
“我想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赵晗青苦笑,“在涂州时,我用一个没说出口的秘密来威胁他,他似乎懂我在说什么,因此顺了我的意思,让我去老师那里住……既然他知道我手里有他的把柄,我一旦与他狭路相逢,那他应该更有理由杀我灭口才是。”
嫏嬛点头,“合理。”
“可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不会做到那一步……我也说不出什么确切的理由,也清楚他对我没有多少宽容与善意,但就是觉得,他至少会给我时间把话说完。我自然不可能用武力去阻止他做什么,但若能放慢他的脚步,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但你不能一个人去,不能连个照应都没有。”
“不必了,嬛姐姐。”赵晗青挽住嫏嬛的手腕,“这里谁都走不开,况且我爹一定能觉察到有人暗中跟随,反倒会打乱我的计划。”
“小青……”
“就让我去,以女儿的身份,认认真真跟他做个了断吧。”
嫏嬛轻叹,道:“喜欢孤身作战这一点,你跟我们倒是很像。可我必须有个能保你安全归来的万全之策,否则没办法跟大家交代。”
无奈人人都有要务在身,赵晗青来得突然,就连坐镇土坡的嫏嬛也分身乏术,根本不可能再调动谁来接应。
两人一筹莫展,相顾无言,最终却是声杀天王先开口了——“本王愿往。”
赵晗青盯着鸟儿高仰的脑袋,笑道:“你要是跟来的话,能帮我做什么?”
声杀天王答道:“静为耳目,动为前哨。”
嫏嬛蹭了蹭天王的爪子,道:“天王虽然脾气不小,但也知分寸,懂轻重。让它跟着,一旦有变,就算没法立即脱困,你也不至於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两人一鸟说定之后,便决定与吴迁一样,等暴雨时出发。
时至日中,地通关外无有来人,鹿狮楼内未有进展。
祝临雕苦口婆心要将姜芍从无度门设下的“迷局”中拉出来,缪泰愚和同生s会一众弟子则各自强压着怒火,只等师长一声令下。
烈日当空而照,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夏天了。
纪莫邀早就停下弹琴的手,撑开了一把伞。
温枸橼立在鹿狮楼下远远看着他,嘀咕道:“这家夥也是够意思的,还怕晒坏了他娇嫩的肌肤吗?”
葶苈在一旁说:“平日里也不见大师兄遮阳啊。”
孙望庭这时从楼上下来,一见纪莫邀撑伞,也大笑道:“大师兄总是有些出其不意的情调。”
“出其不意的闷骚。”马四革纠正道。
陆子都在脖子上抹了一把汗,“不过也确实热了许多。我们在这里还有顶遮阴,大师兄可是兜头站在太阳下暴晒,打个伞也合情合理。”
“不单单是热,而且是闷热……”温枸橼用手搭起凉棚,眯着眼往空中看去,“总觉得这天色有些不简单。”
在毒辣的太阳下,同生会的弟子们也一个个晒得汗流浃背,睁不开眼。若是平日有人号令,他们早就蜂拥上楼,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了。只是如今祝临雕丶缪泰愚与吴迁三人都被困楼中,安危未卜,赵之寅又不知几时来到。如此僵局之下,加之群龙无首,没人敢在这种节骨眼上做出头鸟——若是楼里的人都死绝了,那也许还值得冒个险,事后也能享用“临危受命”的名声。可师父如今还活着,就算立了功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反而树大招风,更容易招人猜忌。大家看缪泰愚和邢至端明争暗斗多年,心里都清楚:即便大厦将倾,无论有多刻不容缓丶生死一线,与其在不恰当的时机锋芒毕露,倒不如完全不要抢这个风头。於是大家便都老老实实坐着,只等救兵赶到,楼中生变。
局势未变天先变。
阳光未曾减弱,可东南方向却吹来一阵雨水味的狂风。
地通关这些日子也下过雨,但都是淅沥小雨,不曾刮过这样的大风。
众人刚刚受用凉风抚慰,身体还没凉快下来,便听到雷鸣之声。
“申时刚过,就起风打雷了……”马四革擡头看天,又朝身边的同伴们使了个眼色。
葶苈细声感叹:“好准……”他几乎立刻被温枸橼捂住了嘴。
黑压压的雨云渐渐逼近,一层层在地通关上空聚拢。远处,倾盘暴雨击打大地之声充盈在雷声的间隙。
不过片刻,鹿狮楼下的人便从几乎要被太阳晒干一层皮到几乎被雨水冲掉一层皮。
纪莫邀撑着伞调转马头,缓缓退回土坡。
土坡上,温嫏嬛坐在小棚之下,神情肃穆地望向鹿狮楼。
豪雨雷霆之声,能够盖住所有的音乐。两个人哪怕面对面说话,也听不到彼此讲了什么。纪莫邀与温嫏嬛知难而退,实在不奇怪。
同生会的弟子们被淋得头都麻了,只庆幸师尊不必受此风雨之苦。
正在这时,二楼的窗户却飞出半个人身来——
“还不说是吧?那就先浇你个狗血淋头!”
众人擡头一看,见心月狐依然绑着吴迁,却将他整个上半身推出窗外,似在厉声逼供。
“洗舒服了吗?想起来该说什么了吗?”
吴迁只是连声咳嗽,看起来十分痛苦,仿佛这雨水密集得能在半空把他淹死。
师弟们自己老老实实坐着淋雨便罢,可却受不了吴迁遭受这般病态的折磨,一个个挣扎在不忍直视与目不转睛的边缘。
而吴迁虽然死活不肯说话,隔着层层雨水,似乎也在往师弟们的方向看去。
背后是心月狐咄咄逼人,面前是两层高泥潭一坠。
“直接跳下去?摔断骨头了怎么办?”
面对心月狐显而易见的担忧,吴迁只是笑笑。
“可以的……”他腼腆地拉直衣袖,“如果真如你说会下暴雨,那窗户下的泥地也会变得湿软,加上我有武功,不会摔坏的。”
心月狐倒是真的在心疼他,“真不考虑一下别的办法吗?”
“换了别的办法,就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我离开容易,但既然能在师弟们心中留下果敢逃生的英姿,就不要浪费了这场大雨。”
其实,吴迁在纵身往窗外滚的那一刻,还是有那么一点犹豫的。
虽然手上的绳索并没有扎紧,虽然心月狐帮他计划好了离开的路线,虽然自己在脑海中反覆演练过下坠后的动作……
但万一摔坏了,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幸好这个问题来得太晚,还没等他开始思考答案,身子就已经重重地摔在泥泞里。
鹿狮楼下的弟子们发出阵阵惊呼,有几个人都按捺不住要冲上去扶他了,却又立刻被无度门拦住。
马四革扭头对温葶苈说:“别让他跑了!”
葶苈领命,冒雨追了过来。
绳结是活的,吴迁随时可解放双手。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敢露出丝毫破绽,只能把手背在身后,笨拙地往林子里狂奔。
葶苈拖着截发钩一路紧追,可暴雨阻碍视线,泥地拖住步伐,他怎么也无法缩减与吴迁的距离。
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追丢一个刚刚坠楼又双手被绑的逃犯,恐怕也只有温葶苈最有说服力。
吴迁忍不住心中发笑。
不是笑葶苈时隔两年居然还这么弱——他知道葶苈绝对追得上。但师弟们不晓得葶苈这两年的进步,还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因此反而能利用这一固有印象来令这场虚假的追逐变得可信。
他是在笑自己,笑自己兜兜转转,最终竟然要靠温葶苈——而且只能是温葶苈——来完成自己最不可告人的背叛。
吴迁一直往深林里跑,最后隐没在连暴雨也无法穿透的茂密之中。反覆确认无论是葶苈还是师弟们都无法再看到自己之后,他才终於取下松垮的绳结。那一摔还是痛的,但所幸自己有备而摔,才没有大碍。如今手脚自由了,总算可以稍微按摩一下无暇松懈的肌肉。
雨势高峰已过,如今眼界和耳边已经慢慢恢覆清晰。
“这个方向……应该没错吧?”吴迁回头反覆确认,这才放心自己没走错路。
林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人在这,你往哪里看呢?”
吴迁吓得一抖,低头一看,见一人撑伞蹲在路边一个极浅的小山洞里,脚上穿着虎爪靴。
“你丶你就是轸宿?”
“我是。”
“抱歉,我不曾见过阁下,因此不识。”
轸水蚓也不跟他寒暄,起身将一把半旧的伞递给他,“我带你去取马匹。”
吴迁接过伞,跟在轸宿后面,一面为自己顺利出逃如释重负,一面也因眼前人特立独行的气质而倍感紧张。
“轸宿是丶是蚯蚓吧?”
轸水蚓回头瞄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傻子。不过见吴迁态度诚恳,轸宿倒也没再给他脸色看,而是问:“像我这种人,恐怕连涂州的城门也踏不进吧?”
吴迁不敢再发问招惹对方,但这个问题,他似乎是知道答案的。“城门应是能进……但轸宿担心在涂州不受待见,也有你的道理。”
“啧啧,这话给你绕得……”
正说着,两人已来到一架马车前。“你看看路上有什么需要的,我这里应该都有。不过你别乱翻东西,女宿还在里头睡觉呢。”
吴迁道:“外出之人,本来身上也不会带多少东西。我是想换身干衣服,可换了又怕别人看了起疑……”
“对,外面那一层还是别换了,可里面不怕啊。我再给你一匹快马——现在这个天,光靠步行可追不上任何人。”
吴迁听罢,心中酸楚不堪,“承蒙照顾……”
轸宿见他神色覆杂,便拍了拍他湿透的肩膀,“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重新认识自己生存的世界,总是很艰难的。你能迈出这一步,已是大勇,不要太勉强自己。”
不知何时,雨已经完全停了。
吴迁如愿牵走一匹马,又在轸宿劝说下,把里层的湿衣服换掉。
“你看,外衣只是你伪装的一部分,但里面穿舒服些,也不碍事吧?”
轸宿还给了吴迁好些干粮。吴迁拗不过,只好都带着上路。启程后,他心想:上一代星宿们,难道不也是和心宿丶轸宿一样心智强大而又通情达理的人么?当年的他们在同生会眼里,应该也是一群热心的陌生人吧。尽管有诸多不同,既为江湖儿女,很容易就能彼此共情。那惨案中沦为帮凶的弟子们,怎么就下得去手呢?
太诡异丶太残忍丶太不可理喻了……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