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堕泥潭 伏尘埃(下)
暴雨势弱,赵晗青作别温嫏嬛,带着声杀天王西行而去。
见到父亲时,她应该说什么呢?
她知道留给自己思考答案的时间并不多——赵之寅与大部队一早分道,有充足的时间前往奇韵峰再赶来地通关。如此算来,要遇上,也许只在这半日之途。
声杀天王倒是很热心,总会往前探路,再飞回来告诉她:“前方无人。”
如此往覆好s几次,她几乎以为今天应碰不上的时候,声杀天王却一改空中报信的习惯,悄咪咪地停到了马屁股上。
“前方有人。”
“有……多少?”
“共有九人。”
赵晗青心头一惊——其中一人定是父亲不错,还有一人应是司钟,但那另外七人又该是……
“可知是怎么样的九人?除我父亲外,可都是女子?”
“人之雌雄,如何分辨?男装女服,是否唯一?”
“也丶也是……那这些人都带了什么?”
“二人骑马,五人双车。一车轻便,一车厚重。”
穿过树林的道路相当狭窄,两架大小迥异的马车想必无法并肩通过,只能一前一后,小心穿行。如此缓慢的车队穿过一片人迹罕至的林子,无论是地面还是空中,应该都能轻易觉察。
赵晗青又觉得不对,“你刚才不是说有九个人吗?刚才只说了七个,还有两个呢?”
“馀下二人,暗中随后。且行且止,行踪诡异。”
赵晗青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这两个人会是谁?司钟一行知不知道有两个人暗暗跟在后方?会不会有的知道,有的又不知道?
好奇怪啊。
但她并不是来对付天籁宫的。
在原地徘徊了一阵后,赵晗青决定继续前行。没过多久,果见一匹高头大马来到跟前。她心一横,立刻催马疾冲。
来者毫无疑问就是赵之寅,而他见晗青迎面而来时,竟立刻调转马头,覆往西边而去。
司钟和车驾呢?在我飞驰的途中从眼角掠过了?还是说,这里只有父亲一人?
顾不上这么多了。
穷追不舍起码有十里路,赵之寅才终於放慢脚步。
雨停云散,日光再次洒入林中。
赵晗青见他没有要逃的意思,当下还有些警觉,生怕附近埋伏了什么人。只是一路走来,彼此都是孑然一身,若有人有意加害,自己也不可能追到这里。
她上前问道:“你这是往哪里去?”
赵之寅冷笑,“我是在木荷镇与大部队分别的。你算算日子,我现在总不可能还在去天籁宫的路上吧?”
赵晗青猛地往自己来的方向望去——她以为自己一直都是自东向西而行。只是从太阳的位置判断,经过方才一阵追赶,她已经往南偏移了好一段路程。
“是你故意带我跑偏,让天籁宫的人好……”
“你追我来到这里,难道不也只是为了跟我说话吗?天籁宫去到哪里,又与你何干?”
赵晗青急了,破口大骂:“我就算拦不住天籁宫,也不代表你们的所作所为与我无关!你丶你什么都不懂!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为达目的,不计后果!”她不住地摇头,“我就不该总想着来劝你回头……我怎么这么蠢,觉得你应该是听得进道理的……”她说完就拉动缰绳,要往回跑。
赵之寅忙策马追上,“小青,先别走。”他的语气平静,却又难掩一丝窘迫的殷勤,“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跟我说,不说你也不舒服。我们父女向来不曾推心置腹,如今难得能够单独相对,不如就在这里,开诚布公都说了吧。就算往后各走各路,至少也不会再有遗憾。”
赵晗青眼中含泪,回过头来,问:“你不觉得现在求和,已经太晚了吗?”
“小青,为父自知对你不够好,我——”
“你不要一上来就跟我说这种话。”赵晗青索性跳下马,一路往林子里走。
赵之寅也匆忙下马,紧紧跟随。
“你跟我说这种话,意味着我们依然是一对普普通通的父女,彼此只有一些普普通通的矛盾,只要用心调和,以后还能回归普普通通的生活……可那只是你试图为我描绘的幻境。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寻常的关系。”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两下眼角,“我不需要你再对我做戏,也不想听你的辩解。我什么都知道……所有的事,我都知道。”
赵之寅一口气听下来,脸早就白了,可还是本能地开始解释:“小青,你听我……”
“母亲无过无恙,若非外事,何至轻生?所以,我一度怀疑自己不是你的亲生女儿。我的这个身份,和你对我的态度,似乎从一开始就是矛盾的。”
赵之寅急了——“你当然是我的亲生女儿了!”
“是,我现在很清楚这一点!我不再怀疑自己的身世,我相信自己是你的亲生女儿。但问题就是……”她含泪摇了摇头,“祝蕴红也是。”
赵之寅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眼中闪烁过许多异样的色彩,仿佛将要作呕晕厥,又仿佛刚从惊惶中精神一振。
“祝临雕不能生育,这个你一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赵之寅咬着牙,神色哀伤。
“小红的母亲因未能生育而遭到丈夫的辱骂和冷眼。她是个柔弱的小家碧玉,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可没有孩子,也是赤裸裸的现实,她必须想法解困……於是,她找到了你。”赵晗青说到这里,忍不住想回头去看父亲的表情,可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达成一致的。也许这能一举两得——如果还是没能怀上身孕,意味着她的确无法生育,那她也就认了,以后不会阻挠丈夫纳妾;但一旦怀上,谁也不会知道你赵之寅才是孩子的父亲。”
一滴冷雨沿着枝叶打在了赵晗青额头上,冰凉透心。
“於是祝蕴红出生了,而唯一知情的两个人都没有任何理由去戳破她的身世。你们两个都太需要祝临雕了。但祝家有多迟钝,我母亲就有多敏锐……她是你的结发妻子,应该一早就怀疑你与人通奸,只是碍於怀着我,才无法一探究竟。小红出生时,她已经生下了我。不知她第一眼看到祝蕴红的脸时,会不会已经萌生了死意……最爱戴的丈夫和最信任的朋友,居然一同背叛自己。你说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自尽,但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原因吧?你比我更了解她,应该很明白她那一刻的绝望与愤怒。只可惜,此路无回,祝蕴红已经出生了,你永远也没法弥补这个错误。她清楚你什么也不会做,於是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让自己永远都不用看到祝蕴红长大。”赵晗青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猜想,却依旧没有兴趣从父亲眼中探问这番话里头有几分属实。“我和小红的脑中,从来没有一张能够依附於‘母亲’二字的面孔,你难道觉得自己没有一点责任吗?”
“你不知道,小红的母亲当年为了这件事,几乎都要崩溃了。她苦苦恳求我,无论如何也帮她这一次……”
“她爱你吗?”赵晗青忽然问。
赵之寅呆呆地望着她,眼珠深处有如无底之洞。
“我其实挺能理解那种心情的。深居之中,本来就没几个人能说上话,枕边人又是那么的不近人情。人一孤独,就会开始很幼稚地将真心交付给别人……我懂,因为我也曾经那样天真。我面对全然陌生的温葶苈尚且如此,而她不顾一切地扑向自己丈夫的挚友丶自己挚友的丈夫,也就一点不奇怪了。比起祝临雕,你肯定要温柔得多。你一定能给她祝临雕给不了的东西,不仅仅是一个孩子,更是感情的慰藉吧?那你呢?”她话锋一转,“你爱她吗?”
“小青,我与她只是一时……”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还有拒绝这个选择吗?她就算再痛苦,又能逼你做什么?你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包藏祸心,她又有什么天大的能耐能把你请到卧榻之上?”
赵之寅不说话了。
“其实我小时候就有过这个疑惑……你无论是武功丶才学还是风度,其实一点不逊色於祝临雕,甚至在他之上。但多年来你却任劳任怨,对他点头哈腰丶唯命是从。宁孤生是你最心爱的徒弟。祝临雕剥光他的衣服,羞辱的又岂止他一人?但你竟然都忍下来了,没有流露过一丝怨言。这是为什么?是什么支撑你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心甘情愿被他使唤?后来我发现,你原来从未跟宁孤生断掉联系,就渐渐开始明白了。但真正恍然大悟,还是要等到我认清祝蕴红身世的那一天。你之所以能心平气和地为祝临雕所用,又心安理得地阳奉阴违,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早早就大获全胜——你不在乎外人看轻自己,不在乎祝临雕凌驾在你头上,甚至不在乎去反覆舔舐耻辱的创口……因为你知道,祝临雕就算再风光,他一手遮天的同生会,最终其实会落到你的女儿——是,你的女儿,祝蕴红手里。你不惜一切也要让她和吴迁成亲,恐怕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吧?毕竟我是不可能和吴迁成婚了,而如果祝蕴红嫁给了温葶苈,那你这个扮猪吃虎的大计就会彻底落空。”
说了这么多,她也不晓得自己在期待什么。
如s果赵之寅来到这关头还强词夺理,她的心血至少能因为愤怒而稍许燃烧。但赵之寅却没有半句辩驳,只是站在那里,任她的血液渐渐冷却。
“我曾经一筹莫展,想不通你为什么会这样对我,却对祝蕴红那么好。不过现在我全都懂了……当两个孩子都是你的亲生骨肉时,那个生来就意味着胜利的女儿,自然更加受宠。我与你今生成为父女,也许只是一个不幸的巧合。”
赵之寅摇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偏心谁,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亲生女儿啊。可丶可是小红毕竟对此一无所知!我不能告诉她这一层关系,已经是对不起她了。作为生父,暗中关心一下,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可她不是有一个你送给她的挂名父亲吗?你们都算不上是好父亲,但祝临雕也没有比你差多少。祝蕴红从小养尊处优,有什么要求他不曾满足?”她冷眼瞪着父亲,“既然不知道你是她生身父亲,自然就不会觉得你对她有什么与生俱来的亏欠。而你所有的关爱,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份理所当然却又食之无味的小点。你给她,她不会拒绝;你不在,她也不会感到丝毫损失。现在好了,祝蕴红有两个父亲,而我却一个也不剩。”
赵之寅一手扶在道旁的树上,含泪嗟叹:“我丶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们的母亲出身涂州名门,自幼便是好友,志趣相投,感情甚笃,就像你和小红幼时一样。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就算做母亲的不幸早逝,至少做女儿的还能继承她们的感情……我对不起你母亲,我也对不起你。”
赵晗青只想笑,朝着父亲连连摆手,“别说了,我不需要你道歉……你的另一个女儿,是被你逼婚逼疯的,也许她才更需要关心。我很好,我身边有真心爱护我丶尊重我的人,不缺你那几句违心的忏悔,心里也没有给洗心革面后的你预留位置。”
赵之寅仰天长叹,像是着了魔一样不停地摇头。他两眼通红,却不知为何没有真正地流出泪来。“小青,为父不求你原谅,我只想问,你是怎么……”
“怎么知道的?”赵晗青冷笑,“你以为只要你和她不说,就没人看得出来吗?我娘有多慧眼如炬,我不敢评说。但在内室之中照料妊妇的医人们,无不心如明镜,却都选择了避而不谈。你能将事情瞒到如今,不是因为你们做得有多天衣无缝,不过是因为医者心怀畏惧,纷纷自封口舌而已。如果你就此安分下来,好好顾着自己一家,也就罢了。可你偏偏……”她又深吸一口气,“让我确信你是小红亲生父亲的证据,是叶芦芝被赶出祝家之前的那场怪病。”
赵之寅呆住了。
“一个在祝家多年都未能怀孕的女人,为什么还会被蓄意投毒,以致她无法生育?这不是很奇怪吗?祝临雕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需要做出这种匪夷所思之事的人,首先一定知道叶芦芝的身体没有问题,否则没必要刻意去伤她的身子。既然叶芦芝不是症结所在,那这个人必然知道不能生育的人是祝临雕。可祝临雕不是有女儿吗?这个人难道知道这个女儿不是他亲生的?这个人难道就是他女儿的亲生父亲?你怕叶芦芝离开祝家后与别人生下子女,这样所有的秘密都会被连根拔起。你冒不起这个险,於是你夺去了一个女人生育的能力,以此来掩盖你自己的罪孽。”
赵之寅终於忍不住了,反驳道:“小青,我对你做得不对的地方,我认。但叶芦芝……那女人的秉性,你又不是不知。她这种不知廉耻的人,巴不得自己毕生不为儿女所累。我这样不过是两全其美,她谢我都来不及,又怎能算是害她?”
“那你问过她了吗?”
赵之寅眨了眨眼,仿佛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味。
“她请你下毒了吗?谁给你权力去决定她将来能不能生育?她就算真的不想生孩子,就算一剑刺进自己肚子里,也轮不到你偷偷摸摸用毒药去残害她的身体!你做这事的时候就没存过好心,还有脸跟她讨一句谢?叶芦芝这辈子,是被同生会一点一点地蚕食掉的——祝临雕浪费她的青春,你毒害她的身体,邢至端剥夺她的生命。她无限的风流与才华,全都断送在了从未真心欣赏她的人手上。若非不幸落入同生会的掌心,她该有一段多么传奇有趣的人生!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去评说她的优劣?你背叛挚友丶背叛发妻丶背叛骨肉,已经不可饶恕。那个靠你苟延残喘的宁孤生,就算被所有人唾弃,也依然对你抱有单纯的信任,可最后呢?纪尤尊只需三言两语,你便将他视为弃卒。所有丶所有信任你的人都是什么下场?是我的眼界太阴暗,还是你碰过的一切,都注定要枯萎?”
赵之寅的神色开始变得狰狞。他也许以为,在女儿面前克制住怒火不会是太难的事,但他错了。
“晗青,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可说了。毕竟我无论说什么,你也不会接受,更不会改变你的想法。既然你我父女缘分已尽,那我也没必要再用父亲的身份来考虑这其中的利害了。”
赵晗青心头一震——果然来到这一步了。
我如果不再是他的女儿,那就只能是他的威胁。我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足以令他身败名裂,甚至能令他付出半生经营的同生会从此土崩瓦解。
赵之寅好不容易才将祝蕴红嫁给同生会未来的主事人,他必须要把这个谎言继续说下去。祝蕴红的地位有任何动摇,他多年的悉心排布便付诸流水。
他冒不起这个险。他必须要除掉面前所有的绊脚石。
赵晗青后退了一步。
赵之寅一手钳住她的脖子,开始用力捏紧。他似乎在非常艰难地呼吸,眼中布满血丝。
不知为何,赵晗青又觉得,他并不是真的在恨自己。
这也许是他为了掩饰悲痛与悔恨而佯装愤怒的面具——虽然,悲痛未必出自真心,而悔恨也已太迟。
被亲生父亲掐死在这陌生的树林里,是赵晗青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死法——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悲观了。气道被手指封锁的那一刻,她仿佛灵魂出窍,见到了元宵月夜下荡着秋千的自己,见到了几步外呆呆伫立的男孩。
葶苈……你答应给我的礼物,我还没收到呢。
她合上了眼睛。
赵之寅松开手,看着女儿娇弱的身躯雕零在雨后的青草地上,最后蜷缩在盘根之间。
时至黄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肃杀之气,她的半边脸上抹着凄凉的霞光。
赵之寅跪伏在地,默默哭了起来。
就在搂着赵晗青的那棵树上,响起了凄厉浑厚的鸦鸣,接着便传来一个字正腔圆的声音:“赵氏之寅,汝可知罪?”
赵之寅猛地擡头,却不见周围有人。“你丶你是谁?”
但那个声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赵氏有男,胸怀二心。叛友瞒徒,欺女背妻。私生有女,越室代父。伪亲不知,汝心暗喜。有美完璧,多年无子。将别之时,竟坠沈屙。一女二父,一女无亲。佳人绝代,以毒封阴。为虎无情,为伥狡黠,为人师表,恃才失德。生女有志,悬壶四方,大义敢言,不困伦常。今为虚名,杀女於荒,死罪有馀,活罪难偿!”
赵之寅听罢,当即飈出一身冷汗,连连对树磕头,“上仙明鉴,我已知罪!求仙家留下姓名,来日我定到庙宇中多添香火,痛改前非!”
谁知空中只传来一阵尖利的大笑,笑得个昏天黑地,山河失色。
这笑声,赵之寅总觉得有点熟悉。
不,不会是纪莫邀……以他的武艺,还不足以在我面前遁於无形。可不是他,还能有谁?面前全无一人踪影,声音却近在咫尺,世间真的存在这等高人?
“赵氏小人,不知好歹!仙家之人,早脱凡俗。以天为家,以气为粮。岂贪香火,焉受贿赂?出言不逊,辱没本王。今纵苟活,如何担当?”
赵之寅心头一紧,戚戚然滴下泪来,依然不住叩头谢罪。“上仙教训得是,我丶我罪无可恕,无面见人……赵某不敢有所欲求,只望上仙报上名来,给我个明白……”
那声音沈默了一会。
空中传来阵阵归鸟之声,逐渐暗下来的林子也变得越发嘈杂。
“声杀之王,天外神将。汝之性命,取走何妨?”话毕,声杀天王仰起头,发出了一阵肆意而疯狂的大笑——那是三眼魔蛟的笑声。
赵之寅彻底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整个人趴倒在地,对着赵晗青平静的面容,涕泗横流。
“今为虚名,杀女於荒,死罪有馀,活罪难偿!死罪有馀,活罪难偿!”
生死罪罚s,何人可判?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