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九十二章 吊颈木 长舌人(上)

第九十二章 吊颈木 长舌人(上)

赵晗青刚睁开眼,立刻被雨滴打得要重新合上。她狼狈地翻身,靠在老树根旁一边揉眼一边深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活着。

刚才似乎又下过一场小雨,如今已经停了,只是树叶间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漏水。

天色与自己昏过去时似乎没什么分别,但她直觉如今已是清晨。

脖子一触即痛,想是留下了瘀伤。

她如释重负地哭了出来。

父亲放过我了吗……难以置信。

她甚至不敢在这种劫后馀生的欣喜中逗留太久——鹿狮楼!我要尽快赶回鹿狮楼!

她扶着树干站起来,却又再次跪倒在湿润的落叶堆中。

这是噩梦吗?这不是真的……

“父亲……”

就在树的另一侧,悬挂着赵之寅冰冷的尸体。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的足迹。

赵晗青本能地别过身去,弓腰要吐。但除了一阵令喉咙发酸的干呕,什么也没吐出来。

头顶上响起陌生的鸟鸣。

她战战兢兢地仰起头,见声杀天王停在更高的枝头上,用母语哼唱着早晨的颂歌。

“天王,你一直都在……”她朝空中伸出一只手。

声杀天王用力抖了抖身子,黑乎乎的身体短暂地转成一个飞速往外洒水的毛球,而后才展翅飞到女孩的手上。

“你都看见了吗?”

鸟儿反问:“看见什么?”

“看见……”赵晗青仍不敢回头,只能举起另一只手,指向背后,“他要杀我,为什么最后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戴罪之人,无颜献世。天王一言,神志溃散。”

赵晗青细细品味天王的话,试图还原赵之寅赴死时的心境。但往深处去想,似乎会陷入一个阴暗的无底洞。最终的结果就是,父亲放过了她,也放弃了去亲自面对自己沈积多年的孽债。

“懦夫……”赵晗青用父亲丢在地上的佩剑撑起身子,喘着气重新站直,“懦夫!”

在是否与挚友之妻生下私生女时摇摆不定,在是否公平对待自己两个女儿时摇摆不定,如今竟在要不要亲手杀死自己女儿时也如此摇摆不定!

而凭什么这样一个优柔寡断丶阴险软弱的人,却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凭什么他能够死得如此私密而不失体面?

“二十七位星宿暴尸荒野,叶芦芝被踏背生生绞死,可你凭什么能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自行了断?”

她骂骂咧咧地找回自己的马。

“没人会来替你收尸……你就在这里腐烂吧!至少能为鸟兽添餐,也不失为一种功德。我会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如实烧给母亲,希望她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清算你的背叛。”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她催促着马儿赶快往回跑。

远离这里,要快,快到即使无意间回头,也再看不到那个悬在半空中,沈默而阴森的身影。

不知从哪一刻起,催马之声完全化成混乱不堪的嚎哭。

太恐怖了。

闭眼前还血脉偾张地盯着自己的人,睁眼后居然已经完全僵硬。

没有释怀丶没有快意丶没有振奋……只有让人夜不能寐的深深恐惧。

赵晗青,你的亲生父亲刚刚在你身边上吊自尽。

身边景色飞驰,而这句话也像那些被拉长的影像一样,模糊又确切地萦绕在脑中。

不行,她不能陷在这里。

既然赵之寅已经不在人世,那接下来要追踪的就只剩天籁宫了。司钟骑马,五人驾车,后面又偷偷跟了两个人?这里头必然大有蹊跷。

还有一个人,至今行踪不明——参水猿。

当初大家见他往东逃窜,以为他会与同生会的队伍合流,但最后却并没有见到他,而祝临雕等人似乎也不曾遇到参宿。也就是说,他很可能折返往西,与赵之寅一样,踏上了往奇韵峰的道路。

参宿难道也在司钟带领的人马之中?

赵晗青不敢再公然追赶——亲生父亲尚且能下杀手,作为陌生人的参水猿更不会在乎她的死活。当今之计,还是快些回到地通关为妙。

鹿狮楼前,吴迁出逃的消息很快便人尽皆知。

缪泰愚自然大喜过望,“不愧是迁公子,有胆有识,你们是困不住他的。”

斗宿装作气急败坏,揪住他的衣领,质问道:“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是不是指望他会带援军来救你们?”

缪泰愚倒也蠢不到极致,将脸扭到一边,冷笑道:“那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我才不会说呢。”

吴迁的离开纯属意外,不会影响东边有无援军前来。那能让缪泰愚觉得局势能够逆转的唯一原因,大概就是赵之寅那头了。

鹿狮楼上,姜芍依然挣扎在一个毫无进展的对话中。

“少当家若要杀我,早该动手了。留我一条性命,不正是因为想听我有什么话说吗?我说过了,我不知道当年登河二十八宿出了什么事。你们更换了几代人丶有没有死於非命,我一概不知。至於你祖父是怎么死的,我更加不可能知道。也许纪尤尊会知道,但他已经死了,而我跟他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还不到推心置腹的程度。如此看来,由始至终,我就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你将我绑在这里,我顶多只是受些皮肉之苦,一两天就能缓过劲来。可你一直等不来答案的空虚,才是真的伤身吧?”

姜芍也不跟他置气。她其实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在这种情况下,祝临雕承认任何事,对他都没有好处。只有给他一个说实话也有好处的情景,他才有可能松口。

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当年参与惨案的人都不在,没有人能够指证祝临雕的所作所为,而祝临雕也没有人可出卖。退一步讲,就算有人能作证,但弟子们又不相信这个人,还不是万事皆休?

暴雨次日的中午,一日夜的积水在烈日下蒸腾,空气中飘着植物发霉的味道。

关外传来鹰隼的叫声,但空中并没有见到这只大鸟的踪影。

无度门四人风雨无阻地坐在楼下看守着同生会的弟子,尽量不被眼前越发焦躁的人群所困扰。

但这样下去,总有一边会先疯掉。

正在此时,坐在最东边的几个弟子喊道:“有人来了!”

众人齐齐往地通关口望去——果有一骑,沐尘而来。

“是丶是二娘子……”弟子中有人率先认出骑马者。

“二娘子这是从涂州来的吧?”

“她是为了我们来,还是为了无度门那个小白脸来?”

议论纷纷之中,当事人温葶苈率先上前迎接自己的妻子。

赵晗青也没怎么看他,心不在焉地下马来,劈头就问:“祝临雕人呢?”

弟子们一听她直呼掌门之名,全无礼数,当下心都凉了。

可赵晗青竟随之骂道:“祝临雕,你还我父亲命来!”

葶苈赶忙扶住她,嘴里絮叨着一些没用的安慰。

赵晗青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朝楼里大骂——“祝临雕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家父追随你多年,忠心耿耿丶任劳任怨,你竟然说是他杀了登河山前代二十七位星宿!他顶多就算是个帮凶,你才是主谋主犯!”

此话一出,弟子们都炸开了。

“二娘子,二掌门他到底怎么了?”

“什么前代后代的,为什么是二十七位星宿?不应是二十八吗?”

“二掌门中途与我们分道而行,难道是为了……”

鹿狮楼内,祝临雕把赵晗青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顿时停止了对姜芍的劝说,转而陷入久久的沈默。

土坡上,温嫏嬛与纪莫邀并肩遥望鹿狮楼。

“好像真的引起了一些小骚动。”话毕,纪莫邀往嘴里放了一片薄荷叶。

嫏嬛一手托着下巴,“小青跟同生会素来交恶,弟子们真的会把她当自己人去相信吗?”

“肯定没那么容易,但我们的目的也不在此。地通关没有实质的围墙,但凡使点劲,就能自由出入。只因祝临雕走不了,他们才不走。不走最好,我们看守起来也省力。不让人出去难,但放人进来,可就容易多了。”

嫏嬛轻笑,“地通关地势宽阔,予人以四通八达的印象。但恰恰是这样一目了然的地形,更方便我们铸造一堵无形的围墙——谁能出,谁能进,谁的话听不到,谁的话最大声,都在我们掌控之中。”

“越是紧张又无聊的等待,越容易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从而变得对任何崭新的转折都异常敏感。小青的话是否属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番话是那群人这几天听到的唯一一段带有因果条理的描述。一经出口,就有刻骨铭心的震撼力。就算不信,这话也已经入脑,很难排除在思绪之外了。”

嫏嬛又举起马四革绘制的地图,“参水猿可以自东转西,那小青也可以自西转东——兵不厌诈。”

纪莫邀又问:“你s觉得参宿会不会就藏在天籁宫的车队里?那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嫏嬛道:“赵之寅既然放心让一群不会武功的乐师继续前行,恐怕确实留了帮手在保护她们。至於那两个人的身份,我还没有头绪。从天籁宫方向而来,却又不跟天籁宫一道的人,会是谁呢……”

“小青,你先冷静一下……”

“我不想冷静!”赵晗青从温葶苈怀中挣脱,“祝临雕害死我父亲,我怎么可能冷静?”她甩开葶苈的手,一路来到弟子们围坐之处,道:“你们没听到我说什么吗?父亲已经死了,你们二掌门已经死了!祝临雕将所有的罪名都推给他,他不堪重负,自行了断,至今尸骨未寒。而祝临雕这个卑鄙小人,居然还好端端地坐在里头,免受日晒雨淋之苦。你们若是同生会的弟子,若还是血性男儿,就别再为那自私自利的奸诈之人卖命!否则哪天,也会像父亲一样的下场!”

诚然,同生会中并不乏疑心之人,起身问道:“二娘子振振有词的那桩惨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在此被登河星宿暗算,是否也与此有关?”

赵晗青被这么一问,登时泪如泉涌,跪倒在地。

葶苈也随她一同跪了下来,“没事,小青,你慢慢说……”

“父亲他……”赵晗青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七情上面丶见者伤心,“我们年纪都太小,才不知道这许多。但二十多年前,祝临雕与我父亲就在这里合谋害死登河二十七位星宿,此事不仅有纪尤尊从中谋划,就连姜家堡也有内应——就是那唯一幸存的星宿!如今你们见到的星宿,就是当年惨死之人的替代。父亲什么都告诉我了,他丶他之所以半路与你们分别,正是因为发现祝临雕勾结姜家堡的内奸,打算将罪名全部推倒他身上。他如果跟你们一起来,只怕一踏入地通关,就会被那姓祝的诬陷,独自背负罪名而死!”说到这里,她越发激动,甚至直接抽出赵之寅的佩剑,“父亲左思右想,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逃出祝临雕的阴谋,加之心中确实愧疚万分,唯有一死以谢天下。他给我留下这把佩剑为证,望诸君明鉴!”

弟子们都认得这剑,自然没有不信之理。一时间,群情涌动,意见纷呈。

有一个似乎始终都没有被煽动的弟子从人群中出来,问:“二娘子,二掌门到底是在何地自尽,遗体又在何处?”

旁边立刻有人喝住他:“顾盼舟,怎么这样跟赵娘子说话呢?”

那顾盼舟比吴迁还要年长数岁,生得高挑壮实,浓眉大眼,在一众弟子中确实有鹤立鸡群的气度。

赵晗青自然认得这个曾经看守自己的家夥,并没有发怵,反问:“你在怀疑我说谎吗?”

“二娘子,你本应在涂州,并没有随我们一同出发。二掌门则是在木荷镇与我们分别。他之后如何与你相见,又是如何交待后事的?莫怪盼舟唐突,只是事关重大,不由得道听途说,草率了事。”

“道听途说?我是你们掌门的女儿,我的话怎么会是道听途说?我平白无故,怎么可能咒父亲死来骗你们?”

弟子们慢慢将顾盼舟拉开,但并不曾猛烈地数落他,看赵晗青的眼神也开始变味。

赵晗青早料到会有人质疑自己的话,冷笑道:“父亲心中早有盘算,你们一时自然不能明白。他在涂州时就已经与我暗通消息,着我趁主力离开就立刻逃跑,而他也会择机从大队抽身,与我会合。我从涂州出逃,自北向南;他从木荷镇返程,由南往北。我们在长江之上重逢,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说了。”

葶苈终於找到契机来添油加醋,“他一早有这样的安排,意味着他离开涂州之时,就已经料到会遭祝临雕陷害?”

“是……他原本打算一走了之,抛弃同生会的一切,从此与我相依为命。只是说起旧事,他实在无法原谅自己助纣为虐。於是将这佩剑交於我后,便投水自尽。我无可奈何,唯有马不停蹄赶到这里,只为能跟你们言明真相,还我父亲一个公道,免他再受祝临雕这虚伪小人的污蔑!”

这么一件死无对证的惨事,弟子们除了赵晗青确实也无人可信。谁知那顾盼舟还是不死心,又起身道:“这全是二娘子一面之词。佩剑也许能证明二掌门已死,但却无法证明你的话。诸位师兄弟也莫怪盼舟无礼,只是二娘子与同生会素来情谊淡薄,如今这番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尚未可知。”

“你要证据吗?”赵晗青终於站起身来,“诚然,你若去问祝临雕,他肯定不会承认,甚至会变本加厉地污蔑我父亲。顾盼舟,你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我这么无头无脑地说一通,让你困惑也是情理中事,我不怪你。但如果有别人再来诋毁我父亲,你是否就会重新掂量我的话呢?”

顾盼舟皱起眉头,问:“二娘子的意思是……当年惨案的同谋者吗?”

赵晗青答道:“你们在这里不是见了很多星宿吗?他们都是知道当年事的,也知道内鬼的身份。如果能把那个人抓起来拷问一番,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顾盼舟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已经闻讯而至的几位星宿,问道:“诸位是否听到了方才的话?”

斗木獬带头上前,道:“听到了。”

“你们之中,可有内鬼?”

斗宿答道:“有,只是他不在这里。”

“那就是在登河山?”

斗宿摇头,“也不在登河山。”

“你的意思是……”

“参水猿畏罪逃窜,至今下落不明。”

顾盼舟笑道:“也就是说,找不到他,就无法证明二娘子的话了?”

斗宿侧目道:“只是还没找到而已,你得意什么?”

顾盼舟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凑到斗宿面前,小声道:“我的确不知道二掌门到底是生是死。但如今眼前所见,完全可以是登河山夥同无度门和二娘子演的一场戏。目的就是为了让同生会分崩离析,让二位掌门身败名裂。”

赵晗青见他态度如此高傲,又骂道:“姓顾的,父亲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践踏他的遗愿?你不曾亲历惨案,到底要怎样才肯相信当年发生过这件事?”

顾盼舟面不改色,答道:“如果能得到参水猿的一番证词,又或者让师父亲口承认,那我们也许会相信。”

斗宿问:“那物证呢?多年前留下的书信丶笔记,甚至是地通关埋下的尸骨,这对你而言都没有意义吗?”

“蛮夷贪而无信,这些东西又都可以伪造,我当然不能信了。”

斗宿一听“蛮夷”二字,当场捏起了拳头,可他没有发作。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