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九十二章 吊颈木 长舌人(下)

第九十二章 吊颈木 长舌人(下)

姜芍在楼上一直关注下方的骚动,也时刻留意着祝临雕的反应。

顾盼舟那份令人崩溃的顽固,她已经在祝临雕身上见识过了。

只要他不承认,就永远会有许许多多的顾盼舟去相信他。而其馀人,无论手握多少如山铁证,也无法撼动谎言一分。顾盼舟之流,从来就没打算被说服——所有外人,都不过是阴谋的一部分,只有所谓的“自己人”才有权掌握世间的真相。

“少当家,莫怪顽徒莽撞。”

祝临雕依旧彬彬有礼地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话。

姜芍问:“那你就没有什么要跟他们交待的吗?赵之寅是你多年的左膀右臂。他死了,你不伤心吗?”

“他女儿只是拿到了他的佩剑,证明不了什么。”

“怎么,你觉得赵之寅会突然出现,证明自己未死吗?”

祝临雕不说话了。

姜芍兀自又笑了,说:“你不是怕他死,而是怕他其实没死。如果真的死了,你将所有罪名推到他身上,那弟子们大概还能对你死心塌地,同生会也不至於倾覆。怕就怕,你推卸责任之后,赵之寅忽然起死回生,跟你当面对质,到时你就什么都收不回来,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了。”她回头,见祝临雕躲开了自己的眼睛。“你死活不肯认,不过是在给自己留后路罢了。”

他巴不得赵之寅的尸首从天而降,这样就能立刻编一个完整的故事,将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姜芍突然很好奇,如果父亲这个时候出现,到底会站在哪一边。他一定能毫不犹豫地对同生会过河拆桥,但大概也不可能全盘接受无度门的说法。

罢了,他们都是这样的。

如果纪尤尊还活着,肯定也是这样的态度。

互相指责丶互相推卸丶互相暗算……到最后,没有人能够承认真相,而受苦的人依然抱着冤屈长眠地下。

他们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他们命中到底缺了什么?

别人也许不好说,但姜芍很清楚自己父亲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s—因为她也是这样长大的。

明明什么都不缺,却最终与人伦为敌。

姜芍暗暗期待,自己从未见面的祖母能够提供一个合乎情理的答案。但她觉得,结果应该还是会让人失望。

以顾盼舟为首的同生会与众星宿不欢而散,无度门只能借赵晗青的面子来做和事佬,好歹将两拨人分开。

显然,同生会中也在发生分化。赵晗青无论跟同生会有多少隔阂,总不会拿父亲的性命开玩笑。加之每个弟子心中对二位掌门的感受有异,面对二选一的抉择,愿意相信赵晗青的人并不在少数。

顾盼舟却不依不饶,开始逐个劝说:“二娘子已嫁给温葶苈多时,早就不能算是赵家的人了,更谈不上是同生会的眷属。妇人之言本就闪烁飘忽,更何况是已经出嫁的女儿。赵晗青肯定是向着夫家的,为了维护无度门的脸面,什么都说得出口,你们又怎能轻信?退一万步说,她又几时做过对我们有好处的事?她在涂州时就整日跟我们几个守门的师兄弟斗嘴,根本没把我们当自己人,我们又怎么能轻易接受她的说辞?就算二掌门真的死了,也未必是她说的那样。这里头大有问题,你们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外妇而对我们掌门生疑,到头来得不偿失,里外不是人。”

弟子中有人提问道:“那星宿们又怎么说?登河山的都是何等人物,如今连他们少当家都跟无度门一道,难道他们也被一同蛊惑了?这不大可能吧……”

“我刚才说什么,你们难道忘了吗?”顾盼舟正色坐到众人中间,“蛮夷贪而无信,千万不能当真。你我都是华夏男儿,心中自有分寸,又明礼义廉耻之理。但这些星宿多有外族血脉,本来就不遵循我们那一套规矩,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对我们诚实呢?是,姜家堡立业确实比我们早,但那又如何?难道先存在的就一定更有道理丶一定是对的吗?商汤灭夏桀,周武灭纣王,不都是后起者胜吗?”

几个站在顾盼舟这边的师弟也纷纷附和。

“师父平日就教过我们,胡人性质顽劣,不能与中华之人相提并论。如今他们也不过在用蛮力制衡我们,根本不是以理服人,我们又何必屈服於这等淫威?”

“那是。有些胡人自以为在中原生活多时,就真的能成为我们一般人物……简直痴心妄想。就算成了星宿,也还是改不了野蛮不化的本性。”

“自古只听过蛮夷归化,哪里有我们反而听命与人的道理。师父培养我们不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许就在今天。”

顾盼舟连连点头,“我知大家心乱如麻,但仔细想想往时从师父处学来的道理,定会明白该如何应对。”

“气死人了!”斗宿回到鹿狮楼中,一拳打在了本已残破不堪丶摇摇欲坠的内墙上。

孙望庭忙上前劝道:“黄口小儿,不知所谓。斗宿切勿动气。”

壁宿上前对孙望庭小声道:“没事,让我来吧。”

孙望庭点点头,先行上楼去了。

壁宿也不说话,就站在斗宿身旁。

斗宿见她不吱声,也不好意思再发火,只好深深呼吸。“你知道我想骂一句什么话吗?”他咬着牙喃喃道,“那干阿磨……”

壁水貐两眼渐渐瞪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暗语,“这丶这是我……”

斗木獬笑了,“你在书库里说起参水猿时,在句子的间隙,偷偷嘀咕过这句话。”

“你……听得懂。”壁宿别过脸去,“那时脑子一片空白,愤恨无比,便脱口而出了。如今想来,被你个听得懂的人听到,也是怪难为情的。”

“那也是我的母语,自然听得懂。”

“可那也并不是纯正的……”壁宿扭过脸去,似有百感交集,“星宿们学习简单的鲜卑语作密语而用,就是因为会说的人日渐雕零,根本没几个人听得懂。因此我从没指望有第二人与我一样,母语便是鲜卑语。”

斗宿道:“我说得也不流利,家里会说的人也都不在了。”

“但你那时就知道……我跟你一样是鲜卑人?”

“怎么说呢……”斗宿挠了一下耳朵,“‘那干’是狗,‘阿磨’是母亲,可鲜卑语里没有这样骂人的。你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来,是因为心中愤恨至极,又不敢当面对我说粗言秽语。这才强行将汉话译成鲜卑语,用这生造的句子来宣泄情绪。我刚听到时也诧异了一阵,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同时有两种母语的人,包括我自己,应该都经常会干这种事吧。”

壁水貐笑了,“如今想来,这么骂也不对。毕竟公猿的罪孽,又怎能怪到母狗的身上呢?”她挨在墙壁上,细声道:“我祖母是鲜卑人,我自幼就随她用鲜卑语译本学习经史子集。”

“我见过你在书库里翻阅一本鲜卑语的《论语》。”斗宿稍稍靠近了一些,“就是因为发现你与我同为鲜卑人,这才对你……”

“尉迟。”壁宿向着他的侧脸道。

斗宿转头与她对望,也终於鼓起勇气打破门规——“慕容。”

壁宿笑道:“互报本名,这可是犯了大忌。”

斗宿忙捂住红得发烫的脸,自嘲道:“壁宿,你别这样看我了,我受不起。”

“那你还觉得生气吗?”

“不生气了丶不生气了……”他放下手来,眯起眼问:“你跟我说这么多,难道只是在劝我,不要跟同生会那群小子一般见识吗?”

“我可没那么无聊,”壁宿将手摆在斗宿肩上,“我自己的气都还没消呢。”

斗木獬长叹一声,握住她的手,“你还是比我冷静。”

“非也,我只是没有公然握拳抱怨的奢侈,不像你。”她捏了捏斗宿的手掌,“同生会多年来都在拿什么噱头收徒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有胡人血统,甚至只是跟胡人和睦相处的汉人,也能被他们视为异类。试想在这之上,再加一个女人的身份——换作是我对他们发飙,哪怕只是怒目而视,又会招来何样的恶意?”

斗木獬点点头,“可以想象……”

“你不必学我处处顾忌,还要有意无意地忍气吞声。你对他们发火无可厚非,可这一天下来,你也看得很清楚——无论是少当家还是我们,仍无法撼动他们的信念。我们越是劝,他们就越是不信。我想同生会可能早就将外人的劝说作为明确的敌人,一一向弟子们指认。这样他们就算遇到劝化,也会理所当然地当成是居心叵测的话术,自然也就不会相信了。”

“道理我都懂,我就是……”斗木獬扶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甘心这样被他们羞辱,更不甘心你也被这样羞辱。”

壁宿道:“我总以为,你的脾气要比亢宿和角宿要温和一些。如今看来,不是你火气轻,而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总是特意收敛,是也不是?”

斗宿难为情地低下头来,“我倒也没有刻意地去掩饰过什么……只是想让你觉得我很好相处而已。”

“别担心,我们相处得挺好的。”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赵晗青能扰乱军心不错,只是想不到半路杀出个顾盼舟,那张嘴实在……”

壁水貐听到这里,眉眼间难掩忧虑,“如果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顾盼舟都有这样的口才,那吴迁特意警告我们的沈海通,岂不是更加可怕?”

“真的……而且他跟姓赵的本来就有旧怨,在弟子中声望又更高。他如果站出来否定赵晗青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说着便一同登上二楼,但没有进入关着缪泰愚的房间,而是从走廊上的窗户望向西边。

壁宿问:“顾盼舟说,如果有参水猿的证词,也许会重新考虑自己的态度,是不是?”

斗宿叉起双臂,“那家夥的话,还是不要尽信。”

“但参宿如果出现,局势必然有变,不是吗?”

“变是一定的,只是不知往哪个方向变。”

壁宿轻叹道:“如果我们预想会来的人真的来了,只怕免不了一场血战。我知道少当家和无度门都极力想避免流血,但同生会和参水猿可不是这么想的。”

“如果他们敢对少当家动手……”

“我们如果在这里杀人,算不算是重演当年的惨剧。又算不算是违背了我们来到这里的初衷?”

斗木獬握住壁水貐的手,道:“当年的星宿,是为了保护一个抛弃了他们的当家而死。但如今的我们,是为了保护一个同样爱护我们的少当家而战,这不是一回事。就算我们在这里杀了人,就算我们死在这里……我也相信是为了一个正确的理由。我不会觉得冤屈,也不会后悔。”

“我也一点不后悔,但我们都不应该死在这里。”壁水貐望向窗外的眼神渐渐凝固。

斗木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s,“那是……”

“天籁宫。”

温嫏嬛与纪莫邀也看到了逐渐靠近的车队。

领头一人,正是司钟。

“如果司钟和同生会的人搭上话,小青的谎言就会败露。”嫏嬛回头望了一眼在竹篮中卖力伸展四肢的小瑜,“我想把司钟引到这里来,跟她单独说话。”

纪莫邀笑笑,“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吗?”

“又或者是,我想知道母亲这个身份到底能怎样改变一个女人的心境。”她握住纪莫邀双手,吻遍了每一个指关节。

纪莫邀低语道:“但愿这双手不需要染血。”

嫏嬛仰头,“不怕,我会帮你擦干净。”

两人深深一吻,各自拿起自己的乐器。

心月狐一马当先,将车队拦在树林的边沿。

“来者何人?”

领队的老妇笑道:“天籁宫司钟是也。阁下可是登河星宿?”

心月狐多年前曾与奇韵峰八司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想不到古稀之年的司钟仍有如此气度风韵。是,你一定看得出她年纪很大了,但却找不到她身上一处可以称为“苍老”的地方。难道在音乐中浸淫熏陶的人,真的能够超脱凡俗的规律吗?

“在下登河山心月狐。此番有劳司钟远道而来,只是姜家堡未曾相请,不知天籁宫是受何人所邀,又来了几位仙长?”

司钟答道:“就是你们姜家堡请我们来的,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心月狐自然听懂了她这欲盖弥彰的说辞,便骑马绕着两架马车走了一圈。两架车前各坐着一个神色紧张的少女。“也许是我们消息迟滞,没有得到当家的指示。但既然已经惊动司钟,想必请你们来的人亦非等闲之辈?”她忽然拔剑,将第一架马车的帘子一掀——车中坐着三个手握长笛的女孩,装束跟驾车的女子一模一样。她们在见光的那一刻近乎本能地往车子里缩了一缩,像是一群被惊醒的小动物。

司钟道:“心宿莫怪她们无礼。这几位是宫中刚刚任命的五音之佐,都是小孩子,没见过世面。”

心月狐扫视车中,见无甚出奇,便绕至第二架车前——如此臃肿笨重的车子,足足用了四匹马才拉得动,不知里头放了什么宝贝。“司钟,这里头又有谁呢?”

“是我的编钟,十分笨重。”

“原来是钟,难怪了……”心月狐故技重施,用长剑将车帘一掀——一双熟悉的眼睛跟她对视。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第二辆马车车顶骤然破开,从里头升起一座石钟,石钟四围又展开一圈石镈。

石钟之下钻出一个人来。

“怎么总是你……在坏我的事。”

心月狐冷笑,“参商不同天,你我注定成为对头。同为星宿,怎么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呢?”

参水猿手握钟杵,道:“我们同去惊雀山的时候,你已经怀有二心了,是不是?”

心月狐放声大笑,“你也是天真。其实你刚带着虚日鼠回来的时候,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参水猿瞪着她,口鼻中似在冒着寒气。诚然,他还有比斗嘴更厉害的手段,实在不必跟心月狐浪费时间。只见他举起钟杵,开始在钟镈间来回敲打。

土坡上的火光再次燃起,虽然日光之下未必看得出火焰的形态,但只要看到冒烟,也足够鹿狮楼这边的人判断形势了。

参水猿开始猛力敲出《乱神志》的韵律。跟前不再是那老旧破败的吊钟,因而每一个音都格外清晰丰满,拥有前所未有的穿透力。

更有甚者,五音之佐一听钟声起,纷纷举起玉笛开始吹奏。

钟声浑厚,笛音细婉,一刚一柔,双管齐下,无孔不入,登时令人头痛欲裂,四肢酥软。

心月狐虽然也尽快堵住了耳朵,但离得太近,被钟声震得难受不堪。她正要策马远离,竟被参水猿一手扯住衣领。

他不是在敲钟吗?怎么还有手?司钟呢?

原来就在《乱神志》奏响的时候,司钟已经来到升起的钟镈之间,与参水猿完成了天衣无缝的交接。而司钟一出手,参水猿之前敲的仿佛只是锅碗瓢盆,感觉根本就不是同一座钟。

这还哪里只是被震慑的问题?就算把耳朵堵死,也躲不过司钟的一次击打——听得到,每一个音都听得到,而且都听到心里去了……

心月狐被扯住领子,顷刻坠下马来,倒在尘埃——五感混乱,四肢无力,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她甚至看不清参水猿到底会如何来取她性命。

也许跟虚日鼠一样吧……

哪知视线外“唿”地飞进一个人来,不仅将参水猿推出十步开外,还让心月狐的眼界瞬间清晰了几分。

感官开始恢覆,意味着《乱神志》的影响开始减弱。但奏乐之人未曾停息,唯一的可能就是……

心宿慌忙爬起来,见纪莫邀已经飞身跳到大钟之上,用胡琴凄厉而高亢的声音在与《乱神志》抗衡。

鹿狮楼中的星宿们也陆续反应过来,先后登上高处,就着近处的胡琴和远处的琵琶,开始朝大钟齐声高歌。

心月狐顾不上自己眼冒金星,提剑便追,不敢再让参水猿逃脱。

可参水猿似乎并没有逃跑的意思,而是继续在马车旁兜兜转转,一是看心月狐还未站稳脚,肯定没法轻易追上自己;二是他似乎随时准备和司钟再次交接。

司钟见纪莫邀竟踩到自己面前奏乐,眼中掠过一丝熟悉的惶恐之色——上一次听到这段令她深感无力的旋律,还是在奇韵峰中那个花草破败的小庐边。

“司钟,想不想知道纪尤尊是怎么死的?”

司钟置若罔闻,依旧有条不紊地击打着钟镈。

“想不想知道,上一代二十八星宿中的二十七位是怎么死的?”

司钟面不改色。

“不愧是八司之首,处变不惊,临危不乱。你对天籁宫以外的世界,也许早就失去了原始的共情……别人的生死,也早就无法触动你。不过幸好,你只要还是宫中人,我就能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司钟擡眼瞥了他一下,神色之中似有不安,但仍敲钟不止。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在弹的这首曲子,是怎么来的吗?”

司钟顿时两手一垂,道:“我跟你走。”

一语中的,魔音骤停。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