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乱神驹 定魂鸟(上)
司钟一停手,参水猿和五佐都懵了。
“答应我,”司钟对纪莫邀说,“不要伤害她们。”
纪莫邀左右看了看,道:“五佐好办,但参水猿不是你天籁宫的人,理应交由登河山处置。”
“他是我的门生,当然算我的人。你答应我不要碰他,我会跟你走。”
参水猿一听,急得头上冒汗,忙劝道:“司钟,可不能听这姓纪的!他最没口齿,定是骗你——”
“我骗你个大头鬼!”纪莫邀一脚踢在他脑门上,“我就带司钟上那土坡,没遮没掩,一览无馀。你有本事就跟着来,不敢跟来就乖乖在这里等着!”他又转向司钟道:“我当然可以答应你不伤害她们,可参宿若是图谋不轨,就别怪星宿们痛下杀手了啊。”
司钟点头,对参宿说:“你在这里等我,不许胡来。”
参宿无可奈何,唯有低头道:“遵命。”
纪莫邀这才从大钟上跳下来,跟温枸橼等人交待几句后,便与司钟一同登上土坡。
自《乱神志》初初响起,与之抗衡的琵琶就没有停过。直到司钟来到面前,嫏嬛依然在弹奏,动作已经接近无意识。
司钟下马,望着端坐大钟之后的温嫏嬛,呆住了,“这口钟是……”
钟上开了一个小口,温嫏嬛坐在开口旁弹奏琵琶,乐声经大钟聚拢扩张,能以十数倍於原本的强度传回地通关。
“奇韵降世岩,也是这个道理。”嫏嬛道。
司钟还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确实……”她继续走近,便见到嫏嬛脚边的竹篮,“这个孩子……”
纪莫邀忙喝住她——“这是我们女儿。你别岔开话题,焉知有话问你。”
嫏嬛笑笑,将琵琶放到一旁,问:“司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司钟立在原地,道:“先有参水猿,后有赵之寅,他们都说地通关将有一场血战,希望我能来平息干戈。”她忽然想起什么来,“赵之寅……去哪里了?他理应比我们先到。”
“他已经死了,但这不重要。”嫏嬛站起身,“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司钟你。再者就是——重游旧地,你有没有觉得很亲切?”
司钟两眼一定,像是发出了一阵无声的尖叫,“你……都知道了吗?”
嫏嬛只是笑。
司钟痴痴望着二人,仿佛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你这曲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那《乱神志》又是什么来头?”嫏嬛反问,“你如果跟我说清里头的来龙去脉,我s就什么都告诉你。”
司钟见自己不再有掩饰的馀地,便坦白道:“《乱神志》本是上古流传的招魂诗,据说记录了世间所有鬼怪阴邪之起源。相传巫师作法时,只要高声念诵,声情并茂,就能将想见的亡魂引到面前。但由於字句中阴气太重,只能在单独施法时念出,绝不能在人前覆述,否则听者的神志就会崩溃失常。后来不知是谁灵光一闪,为长诗谱了曲,这样即便是道行尚浅的巫师也能轻松背下。然而一经成曲,晦涩冗长的古诗变成朗朗上口的歌谣,《乱神志》便不受控地流传开来,为害无数,人心惶惶。巫师们深感此曲百害而无一利,便纷纷将长诗烧毁,也不再念诵其中的文字。久而久之,《乱神志》便只剩下乐调,而不再有歌词。没了歌词,会演奏的人又讳莫如深,曲子便失传了。这是《乱神志》由来的传说,是否属实,已不可考。”
嫏嬛道:“而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就是你们师祖庄清涟的时代了。”
“不错。她生自曲乐世家,原本从未听说过《乱神志》。不想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乐谱,又得知有歹人指望用此曲作恶,这才验明《乱神志》真身——这名字,就是她取的。其中过程曲折,她并没有跟后人叙述太多,只言曲谱最终一分为二,一半在她手中,另一半不幸失落红尘。”
嫏嬛点点头,“我家大魔头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司钟扭头看了一眼纪莫邀,“你们都知道了?”
“他在天籁宫潜伏半年之久,差点错过自己女儿出生,总不能空手而归。”嫏嬛苦笑着叹了一声,“其实你不应该第一个来找我,而是应去见见你从未相认的孙女。”
司钟合上眼,道:“留夷不认我也罢……”
“这到底是怎么一段因缘?”
司钟轻笑,眼眸中闪烁着不属於她这个年龄的活泼光泽,“还能是怎样一段因缘?说来也俗气,就是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用一辈子弥补一个小小错误的故事。”
当年的登河少主姜疾明,何其英姿勃发,器宇不凡。山下的豪杰名士,都巴不得把家里的姑娘排队送到姜家堡里。毕竟,“登河山未来当家的外祖”可不是一般人能染指的名号。
然而,姜疾明偏偏在随双亲造访天籁宫时,与那个给编钟调音的小乐师看对了眼。
年轻气盛的小男女不消几日便如胶似漆,难分难解,纵是许多山盟海誓也说不尽他们对彼此的深情。
但客人总有辞别的时候。离别前,姜疾明答应她,来日一定上门提亲。
在天籁宫看来,小乐师人微言轻,不过一个默默无闻的宫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嫁一个给登河山少当家又如何?这个亲家,当得过。
但谁知姜家的聘书未到,小乐师的肚子就已经大了起来。
姜疾明自然知道那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可他父母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唯一的儿子迎娶一个不是处子的女人为妻。
一面是天籁宫师长的责备,一面是登河山当家的羞辱,她几乎已经下定决心跳入瀑布之中,一尸两命作罢。
而姜疾明这时却突然出现在天籁宫,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孩子送到姜家,让母亲继续留在奇韵峰。
所以,他父母是知道自己儿子做了什么事的,只是不想去认孙儿的母亲。
回头想来,司钟不可能看不出这取子弃母的残忍罪行。但那一刻的她,并没有选择的馀地。她知道登河山可以给她的孩子最好的一切。相反,她如果连天籁宫都待不下去的话,根本无力独自抚养这个孩子。
那时,姜疾明又答应她,等自己继承家业,就把她接到登河山去,一家三口共享天伦。
於是,抱着那美好的愿景与承诺,小乐师在天籁宫的安排下,在山中荒废的草庐里生下一个男孩,再眼睁睁地看着姜疾明把啼哭的孩子抱走。
她甚至没有抱过自己的儿子。
姜疾明大概给了天籁宫不少好处,因此小乐师身子恢覆之后,得以顺利回到宫中任职。她原本就不起眼,因此消失了一年也没有引起什么议论,只说是大病了一场——虽然,这也不算撒谎。
然而,姜疾明迎接她的车驾却一直都没有出现。
她确切记得,姜疾明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是在何年何月何日,甚至记得那日的天气与三餐的菜肴。
自那时起,她便一直在等,连守孝的日子也算进去了。但孝期结束后,姜疾明还是没有出现。她送去登河山所有的书信都如石沈大海,毫无回音。她开始焦躁,开始愤怒,开始绝望。
偶尔,她会想象,那个长得像他英伟父亲的孩子,如今是什么模样。
偶尔,她还会安慰自己,就算没有母亲陪在身边,孩子有那么多人照看,不会出乱子的。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姜疾明是真的当她死了,还亲口跟儿子这么说了。
就这样,登河山少主不知名的母亲,在生产后“猝然而逝”。再没人听过她的事迹,甚至不知道她葬在哪里。
诚然,姜疾明能做出这个决定,也是因为姜家堡有足够的人力助他胜任父亲的身份。否则,他不可能轻易抱走这个孩子。
他馀生没有再踏足天籁宫。
小乐师最终熬死了当年对那段风流韵事嗤之以鼻的所有前辈,继任为八司之首司钟。
而那个被取名为“千里”的孩子,便长成了姜骥。
而在姜骥即将成年时,司钟第一次收到了他的来信——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如此眷恋一张平平无奇的纸上几句平平无奇的问候。
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那段失望忧伤的往事,就算面对亲生骨肉也能泰然不乱,但她完全错了。她想知道关於姜骥的一切——他喜欢什么丶讨厌什么丶认识什么人丶做过什么事……全部都要知道。
於是,她开始频繁地给儿子写信,几乎要将自己过去二十多年里所有的生活倾诉一尽。姜骥不会每一封都回,有时半个月就能回信,有时要等上半年,但终究会有一纸回覆。而信中的内容,也从最开始的游山玩水丶吃喝玩乐,变成了更为私密沈重的话题。
“父亲爱我否?”
他开始跟母亲说,庆幸父亲没有再娶,自己也没有弟妹,否则“无需巫蛊作乱,儿亦难逃卫太子之命”。
司钟初时还以为,这只父子间的小摩擦——人到中年的父亲和弱冠之年的儿子,肯定免不了冲突,正如姜疾明当年和自己父亲一样,但总有办法平息。
她还是太天真了。
“若父亲废我,另立异姓之人为继,如之奈何?”
这个问题,可谓直击灵魂。
在这之前,司钟心目中的姜疾明,一直是个雄才大略又善解人意的少年。虽然最后发现对方更爱自己的家世与地位,她也从未真心痛恨那个自己衷心恋慕过的小郎君。
她曾是那样地信任姜疾明,信任他能够好好抚养千里,哪怕代价是辜负自己一生。
没想到,姜疾明竟背叛了她。
怎么会有父亲将亲生儿子赶出家门,反让外姓人鸠占鹊巢的道理?如果千里不能继承姜家的基业,那他还能去哪里?如果千里不能成为登河山之主,那她这二十多年来的寂寞与悲苦,又有什么该死的意义?
这太荒谬了……
司钟恨不得立刻飞上登河山,跟姜疾明当面对峙。
凭什么?难道是因为千里的母亲不在身边吗?作为父亲,居然欺负一个没娘的孩子?
愧疚丶悲愤丶不平——所有以往有过没有过的情绪同时爆发。
位及八司之首,却连自己唯一的亲生孩子都无法保护……
母子二人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地紧密。
而姜骥字里行间,也开始出现一个计划的雏形:他想在父亲离世之前,拿下当家之位,以绝后患。
如果姜疾明是个病入膏肓丶卧床不起的老人,那自然好说。只是当时的他,尚在知天命之年,身体堪比青壮,根本不可能乖乖让位。
更有甚者,姜疾明为儿子选出来的二十八星宿,才是更严峻的威胁。只怕姜骥就算做上当家,这些人也未必服气。而如果姜疾明真打算将当家之位让给异姓人,首选肯定是二十八星宿之一。
此时此刻,姜骥在登河山上,就像一只孤立无援的可怜虫。仿佛所有人都盼着他早些消失,不要拦了有能者的道路。
“母亲在上,救儿一救。若不肯救,儿命休矣!”
面对千里绝望凄凉的哭诉,司钟终於彻底敞开了自己的胸怀。
“儿有所需,母有所予。”
她愿意帮孩子保住他生来应得的一切,无论代价。
后来,一个叫纪尤尊的人找到了她。此人自称是千里的好友,已经决定要助他一臂之力,绝不能让当家之位落入外人之手。
司钟s一开始只当他是个传话的,想不到这人一开口便把她吓到几乎呛声——
“司钟可否将《乱神志》的乐谱取来给我看看?”
幸亏当时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否则让别的宫人听了,后果不堪设想。
“《乱神志》失传多年,我们怎么会……”
谁知纪尤尊直接掏出了一份乐谱,递到了司钟面前,“另一半肯定在你们这里,你看接不接得上?”
司钟接过乐谱一看,“你丶你是怎么得到……”
“司钟不必大惊小怪。”纪尤尊淡然一笑,“普天下手持这半部乐谱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但想到来天籁宫直接问八司要上半部的人,估计只有不才我而已。别怕,没人给我送过什么小道消息。就算是宫中人,恐怕也不知道《乱神志》还存在於人世吧?估计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过。但只要看一下奇韵仙庄清涟的生平,就不难猜出,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销毁《乱神志》。但如何才能让后人知道《乱神志》是怎样的一段音乐呢?总不能光用文字描述吧?既然是音乐,肯定要有能供后人辨认的曲谱,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从而达成她的遗愿。由此推断天籁宫持有乐谱——哪怕只是一部分——也就不奇怪了。”
司钟无法反驳,最终帮纪尤尊,将《乱神志》彻底覆原。
“你们要这个做什么?”她忐忑不安地问。
“总有用处。毕竟我们对付的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司钟也希望……我们能一劳永逸吧?”
司钟没有再问,反正一首曲子也不能真的杀人。但千里——她的孩子千里——绝不能输。
纪尤尊走后没多久,又有一个陌生的少年找到了司钟。
他脚踏虎爪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身上的衣服似乎还没跟上他长高的速度,只能怪异而凌乱地披在这副瘦削的骨架上。
他说自己是登河山二十八星宿的参水猿,是少当家的人。这次前来,是专程跟司钟学钟乐的。
“只要能为少当家效力,参水猿万死不辞!”
司钟将他藏到山里——就在千里出生的那间草庐里。那时门前还残留着花圃的轮廓,但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
相传庄清涟曾在这里抚琴。不过宫人们都觉得这根本不可信。哪里会有人放着一览众山小的峰顶不去,非要钻到林子里对着一个大水洞弹琴?兴许这只是哪个善於登山的先人在这里留下的遗迹,早不可考。但既然平日少有人来,自然便是司钟授艺的绝佳处所。
参水猿这孩子悟性很高,学得也快。他说他父亲就是个风雅名士,自己是书香门第出身。
荒废的小草庐,不到一个月便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说,他想在这里种上《楚辞》里所有的草木。
“敢问令尊是哪位高士?”司钟问。
参水猿告诉她父亲的姓名。但司钟从未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后来连名字也忘了。是司钟孤陋寡闻吗?还是这个杜先生只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在真正的风流人物中根本排不上辈?不过,儿子年纪这么小就能名列星宿,大概也有家教的功劳。
相处了一些日子后,参宿也开始跟司钟说起自己的家人,以及在登河山短暂日子里的经历。
“母亲是个妒忌心很重的人,不然我早就弟妹成群了。”他时常调侃自己双亲,“我现在来了登河山,父亲的小妾和三岁的妹妹也不知会怎么样。”
“你担心她们吗?”司钟问。
参水猿坐着想了一会,道:“她们就算留在我家,天天跟我娘擡头不见低头见,肯定也过得不开心吧……能早些逃出生天,去别处讨生活,也不见得是坏事。”
“孤儿寡母的,肯定很不容易。”
男孩轻笑,道:“那女人媚俗得很,很容易就能再傍上别的男人,我可一点都不担心。”
他偶尔还会埋怨,自己因年纪最小而在星宿中格格不入。但真要说别人怎么待薄了自己,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些事看他们做起来轻而易举,但我却做不好,就会觉得很难受,心里怄气,甚至睡不着觉。”
司钟开导他说:“你母亲对你严格,你才容易心焦。你该这么想,你比他们小,意味着你未来的青春比他们要长啊。等他们打不动了,还不是要靠你?”
参水猿似乎没有接受她的这番说辞,但也没有反驳。
司钟大概也猜得出他的心结是什么:自小被父母当成天之骄子,如今突然成为如林高手中的老幺,肯定会有挫败感。
假以时日,就不会有这种偏激的想法了。
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学乐艺之馀,司钟还会带他到水洞里练声——钟罄笨重,需要的时候未必在手边。但如果能把《乱神志》直接唱出来,将来遇到什么万一,还能随机应变。
奇韵峰里的瀑布位置隐蔽,连天籁宫也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几乎无人涉足。
师徒俩借练习之便,探寻了山腔中的每一片洞天。而彻底摸清奇韵峰最后一寸角落的那一天,也是参水猿学成出山之时。
“少当家和我原本也不认识,但不知为何,就是特别投缘。不然我也不会瞒着当家,来这里找你。”
司钟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千里,根本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子。她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少年不是自己的孩子,但还是忍不住通过教导他,来抚平内心对千里的亏欠之情。
“你们一定可以帮千里成事,我相信你。”
那时的司钟,还只是把这个“夺权篡位”的计划当成是小孩子的把戏——就像是史书上偶尔出现的那些滑稽荒诞却兵不血刃的权力之争。不然,他们为什么要绞尽脑汁把《乱神志》学回去?不就是为了吓一吓那些轻视自己的人吗?或者让姜疾明看清千里的能力,不要再动什么让位他人的歪心思。
谁让你先违背诺言呢?总该受点惩罚。
不过是一群小孩子而已,为自己争取一下也是很正常的,能使什么坏?
高高兴兴地送走了参水猿后,登河山的消息突然就断了。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