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九十三章 乱神驹 定魂鸟(下)

第九十三章 乱神驹 定魂鸟(下)

司钟以为,他们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为免消息泄露才没有跟自己通信——直到姜疾明的死讯传到了天籁宫。

姜疾明死了?突然死了?毫无预兆丶毫无解释地……死了。

司钟对姜疾明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甚至觉得他永远都不会死。

年轻时,他们都觉得自己不会死。死亡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自己正值青春,理所当然地不在俗世轮回之内。

但现在,那个永远都那么神采奕奕的男人……死了。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司钟就知道这一定是千里干的。

千里杀了他的亲生父亲。

一时间,司钟甚至不知应如何反应。多年未见姜疾明,除了他年轻时的容貌外,其馀一切都已经十分疏远抽离,以至於他的离世都缺乏真实感。仿佛记忆中的少当家姜疾明还活着,死的只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人。

最终,她没从心底里挖掘出多少悲伤的感觉。

死的人离自己很遥远,但千里是真实存在於自己生命里的。至少现在,没有人会挡在他前面,他应该可以顺利成为当家了吧?

姜疾明死讯传来几天后,纪尤尊再次来访,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二十八星宿——当然,除了参宿之外——都对老当家的死存疑,只怕会对令郎不利。”

司钟立刻慌了,“那丶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们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这么诬陷千里?”

那时的她,游离在两种截然矛盾的态度间:一面欣然接受千里扫除了最大障碍这一事实,一面不敢相信千里和父亲的死有任何关系。

纪尤尊看出了她的窘迫,安慰道:“莫怕,我们什么都还没做呢。何况有些事乃上天注定,我们是改变不了的。”

“天注定?你这是何意?”

“姜疾明曾为令郎算命,说他有弑亲之祸。那时千里还只是嗷嗷待哺的婴儿。”

“是谁胡说八道?姜疾明怎么就信了呢?”

“说是什么得道高人卜算出来的。当然,这都是参宿跟我说的,而他又不知是在哪里偷看到的,我不懂姜家堡的规矩……”

这难道都是一个江湖骗子惹出来的祸?

如果姜疾明真心相信了这个预言,那他不肯接孩子的母亲去登河山,以及千方百计提防着千里,就都解释得通了。他难道真的怕千里会对亲生父母痛下狠手不成?

而另一面,千里因此觉得自己失去了父亲的宠爱与信任,最终只能铤而走险,杀父夺位,反而印证了最初的箴言。

司钟心里很乱,但有一点却变得格外清晰起来——姜疾明注定要死於非命,这不是千里的错。他只是这个既定命运中小小的一环而已。

如今注s定之事已成,往后又该如何?

纪尤尊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道:“事已至此,姜骥没有退路了,必须要守住他得到手的一切。二十八星宿,非除不可。”

是啊,既然是天注定,那千里就是无辜的,更不应该受到外人的质疑与责罚。如果星宿们对千里生出二心,那作为他的母亲,无论如何也要有所作为,不能再让千里受到伤害了。

“你们打算怎么做?若是用得上我,不要客气。”

纪尤尊微微一笑,似乎成竹在胸。

“然后……你们就来到鹿狮楼。”嫏嬛听司钟说完,茫茫然望向远处的人群,“你们用《乱神志》困住二十七位星宿,一一杀害。姜骥与参水猿再利用他们在登河地界的特殊地位,一直将此事隐瞒至今。”她扭头望了一眼司钟,试图想象她在二十多年前目睹这一切时的神色。

“你不懂。如果我不这么做,死的就是千里。”

“你有姜疾明和星宿们要谋害姜骥丶令立他人的证据吗?”

司钟沈默了。

“姜骥说父亲不待见自己,有证据吗?”

司钟似乎不耐烦了,“千里是个很敏感细腻的孩子,可能是有点钻牛角尖,但如果不是姜疾明真的让他感到自危,他又何必做得这么绝?”

“孩子……”嫏嬛扶额苦笑,“一个在而立之年杀死亲生父亲的‘孩子’。”

“同生会有份参与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吧?”纪莫邀问。

司钟点头,“我没有跟他们直接接触过,但我知道。”

纪莫邀又问:“你难道就从来没有好奇,姜骥为什么会跟他们联手吗?”

“我知道同生会起初是很不入流,但他们那时也没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

嫏嬛打断了她——“所有穷凶极恶之人在被揭发之前,都是个平平无奇的老实人。而同生会甚至连‘老实’都算不上。”

司钟长叹一声,“我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知道这许多的。但时隔多年,再去纠结也无补於事。你们这么年轻,还刚刚为人父母,何必为了和自己无关的陈年旧事操劳生气?”

温嫏嬛和纪莫邀仿佛被定住一样,过了片刻,竟同时放声大笑。

司钟嘴角往下一坠,魂魄仿佛被他们的笑声摄住。

“与我们无关……哈哈哈……”纪莫邀笑得躺在了地上,“还问我们怎么知道……”

嫏嬛先收住笑容,又问司钟:“你认识楚澄吗?”

“我知道他。他是千里的书童,自幼就在姜家堡中侍奉。”

“他的死……你难道不曾好奇过吗?”

司钟皱起眉头,“我知道他死了,难道……”

嫏嬛冷笑,“司钟,水牢是建在你家门口的,不要再装了!”

司钟眼中的光,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到了瞳孔的最深处。她的神色却依旧平和,虽然偶有不安,但始终没有去到气急败坏的地步。

纪莫邀坐起身来,“楚澄是姜骥的近身童仆,他被灭门,你不可能不知道缘由。”

“楚澄早在事发之前就离开了登河山。就算死,也不可能跟这件事有关。”

“司钟,”纪莫邀走到她跟前,强压内心的风起云涌,静静地说道,“我就是在这个土坡之上出生的,我的母亲梁紫砚是惨案的目击人,我家跟楚澄一样都在涓州。我娘是纪尤尊杀的,楚澄是同生会买凶杀的,但目的都是一样——为了守住你们共同的秘密。但你们还不死心,发现林文茵和温言睿夫妇也在调查此事之后,不顾他们一家死活,将人绑到水牢之中严刑拷问。告诉我,水牢是谁的主意,你的还是参水猿的?”

嫏嬛道:“水牢的设计图藏在姜家堡地下,说不定既不是司钟,也不是参水猿的想法。”

藏匿设计图的那条地道,通往属於历代少当家的房间——也就是姜骥曾经的房间。

“坦白说……”司钟似乎放弃了辩驳,直接接受了二人的指责,“我至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温言睿夫妇,早绝后患。千里应该是想这么做的,但最后纪尤尊坚持要留住他们的性命,这才让水牢有了用武之地。”

纪莫邀道:“纪尤尊视这个计划为自己的杰作,本应是一个严丝合缝丶密不透风的盒子。一旦出现破损,必须用原本的材料和刷漆去修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这个盒子覆旧如新。杀了焉知的爹娘,只等同於用普通的泥灰去盖住这条缝隙,并不算从根本堵住了这个漏洞。他想要的,是一个更完美的结果。”

司钟久久凝视嫏嬛,“你是温言睿的女儿……”她竟笑了出来,“到头来,你们并不是无关之人。”

嫏嬛道:“这里没有一人与当年的惨案无关,没有一人的童年得以幸免。你现在要面对的,就是当年那场屠戮的后果。”

“是吗?”司钟若有所思,“就连那个孩子也在其中吗?”她指向鹿狮楼下某个不确定的位置。

纪莫邀一下就明白她在说谁——“你知道有个孩子活了下来?”

司钟摇头,“不,我以为他也死了。我当时看到一位星宿抱着鹿狮楼掌柜的孩子登上楼顶。她当时身受重伤,看样子也撑不了太久。我终究是个母亲,不忍见一个乳下婴儿蒙受太多皮肉之苦。反正已是穷途末路,我便没有把二人行踪告诉外面搜捕的人,由得她去了……既然活不长久,不如留个全尸,也不枉我一番好意。”

“好意?”嫏嬛阴声冷笑,“你真心相信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鬼话吗?你若是心中有那么多无处挥霍的慈悲,怎么不考虑一下不要纵容你儿子去杀人呢?那二十七位星宿,是为了保护你的儿子才拼死守在鹿狮楼下的!他们难道就不是母亲的孩子了吗?这二十年她们是怎么过的,你想过吗?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残害别人的孩子,你也好意思称自己是‘母亲’?”

司钟长叹,“你还年轻,你不会明白——”

“我不想去明白!”嫏嬛连连摇头,“我一点也不想去理解丶去体谅丶去感同身受!我们不能成为你,更不会为了所谓的骨肉亲情,而泯灭自己的人性。”

司钟没说话,面上却保留着浅浅的微笑。

“你不后悔。”嫏嬛评价道,“你觉得无论代价如何,你最终还是成功保住了你宝贝儿子的地位。只要他还好好的,你就算毁天灭地丶粉身碎骨,也不会有半分犹豫与内疚。”

“这是我欠千里的。”

嫏嬛又问:“他有对你说过感激的话吗?”

“他一生都没有真正感受过母亲之爱。我不指望他原谅我,自然更不需要他谢我。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女人,而这也是事实。但想到他认认真真地看过我的信,默默念着我叮嘱他的话,就算事后丢在肮脏的角落里也没关系,对我也已足够了。”

纪莫邀在一旁晃悠了一阵,又踱回来问:“商佐对你,想必也是一样的忠心耿耿丶不求回报吧?”

司钟不出声了。

纪莫邀冷冷道:“你不在乎她。”

司钟亦淡然答道:“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没有逼她。”

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放进嘴里,“司钟,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没有白纸黑字的威胁,就不算逼迫了?你在天籁宫的年月比谁都要长,一定比谁都清楚奇韵峰的……特殊之处,并加以利用。发现杜仙仪杀死商佐做替死鬼时,我一度以为商佐在宫中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重要身份。但在奇韵峰逗留一段日子后,我发现我想多了。”他擡头,望向漫天晚霞,呼吸着雨水留下的独特香气。“五音之佐本来在宫中地位就不高,商佐在里面又不上不下,如果她恰好是自命不凡丶好高骛远之辈,肯定会心有不平。你看准了商佐渴望高升的冲劲,让她成为了你的傀儡。天籁宫与山下长年隔绝,宫人除了彼此,便找不到其馀感情寄托。你身为八司之首,只需要一封亲笔信,就能成为无所适从的商佐命中唯一的启明星。她为了保住你对她的‘青睐’,维系这隐秘而刺激的关系,就什么都做得出来。你根本不需要用什么恶毒的话语来恐吓她,只要让她相信自己是你的唯一,其馀万事皆空。恐怕直到被杜仙仪毒死的那一刻,她都以为是在为你牺牲吧?”

嫏嬛轻叹道:“她一定非常信任你丶爱戴你……到死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被你出卖丶丢弃丶遗忘。”

“我说过了,我从来没有逼她杀掉宫佐和羽佐。她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我可以将我们所有来往的书信都给你看,你们也不可能找到任何能迁罪於我的字句。”司钟说到这里,语气中又添了一丝莫名的底气,“你们两个审问我也差不多了吧?让我来,不是为了告诉我这首无名曲子的来历s吗?我虽不计较什么等价交换,但也说得够多了……该轮到你们了。”

温嫏嬛却还是先问道:“《乱神志》既然如此危险,庄清涟为何不直接销毁她手上的那半部乐谱?”

司钟脱口而出:“她本想摧毁那一半乐谱,但怕后世忘了这个教训,便将其深藏天籁宫中,指望徒子徒孙能够找回另一半,再一同烧毁。”

“也就是说,天籁宫人都要熟习《乱神志》?”

“不,《乱神志》事关重大,历来只有八司知晓,从未向其馀宫人泄露。”

嫏嬛阴阴笑了,“所以你是知道规矩的啊?那你怎么什么都跟自己儿子说了?”

“我丶我只是在信中跟他开了一句玩笑话,甚至没有提过‘乱神志’这三个字,没想到……”

没想到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又好巧不巧,被持有另一半乐谱的纪尤尊惦记上了。

“你为了讨好自己的儿子,出卖了师祖的秘密,彻底背叛了她的嘱托。《乱神志》托你的福,如今已经传扬开来,永远也没有办法摧毁了。”

司钟默默地站了一会,忽然跪倒在地,仰天流泪,“我是罪人,我愧对师祖……”

“幸亏……”嫏嬛重新抱起琵琶,“幸亏当年听过《乱神志》的人,远不止庄清涟一个。”

司钟瞪大眼,“你是说,此曲是专门为对抗《乱神志》而写的?”

“其中过程曲折,不便赘述。总之就是,我和纪莫邀找到了一本秘籍,里面就藏着破解《乱神志》的新曲。”

司钟亦不争持,徐徐问道:“敢问此曲何名?”

直到那一刻,温嫏嬛才终於敲定这首曲子的名字——“《定魂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