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恩情薄 齿印深(上)
司钟在嘴里小声重覆着那三个字:“定魂录……定魂录……”
嫏嬛道:“司钟,我们既然叫得你过来,也不单单只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不知道参水猿用了什么理由说服你重返旧地,但他未必跟你说了完整的实话。”
司钟皱起眉头,“这又是什么意思?”
嫏嬛解释道:“他定是跟你说,自己遭到星宿的围堵,几乎要束手就擒,有赖日出东方,才勉强逃出生天……是也不是?”
司钟点头,“他说,星宿们都叛变了——正如当年。”
“那遭到背叛的参宿,为何不及时返回姜家堡拨乱反正,而是先来找你为自己报仇?如果星宿们真的叛变了,最危险的不应是你的千里吗?谁知道登河山中还有多少居心叵测之人?参宿首先想到的,不是当家的安危,竟是找当家的母亲来替自己出气,不觉得这很……”嫏嬛故意没把话说全,留待司钟自己品味。
司钟望向山下的车驾,“你这么说,确实……”
“而且参宿有没有告诉你,他本来带了一队星宿来跟我们决战,但来到地通关之后,发现又凭空出现了另一队星宿?这第二队星宿,只可能是姜骥派来的,但又是为什么呢?你刚才已经跟心月狐见过面,我们等一下也可以让她来跟你讲。一言以蔽之,是姜骥派她来的,目的就是观察参水猿是否有二心。”
纪莫邀提醒道:“司钟可别忘了,如果姜疾明真的是你家千里杀的,这世上唯一能作证的人会是谁?”
司钟半张着嘴,眉间满是疑惑与震惊,“参宿是我的徒儿,他跟千里多年来形影不离丶情同兄弟,怎么可能……”
“司钟,你我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共识。但既然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千里好,就更不应被自认为很亲的人蒙蔽。同生会是你们当年最有力的帮凶,祝临雕和赵之寅借助姜疾明的死从此顺风顺水,其势一发不可收拾。鹿狮楼惨案一旦败露,他们也会身败名裂。你又凭什么觉得,他们和参宿不存在毁掉姜骥的意图呢?无度门来了多少人,登河山来了多少人,同生会又来了多少人——这种一目了然的答案,难道还需要我赘述吗?”
嫏嬛这番话有如晴天霹雳,令司钟骤然惊醒。
“这丶这确实……星宿们如果有去无回,千里身边就什么都不剩了。”
嫏嬛继续游说道:“你看,无论星宿们信不信当年的事丶生不生姜骥的气,他们依然是姜家的家臣。无论如何,也会比同生会这些旧年的帮凶要来得亲吧?就算我们在此一举消灭同生会,星宿们回到登河山,也不见得会把你的千里怎么样。但如果星宿们被同生会消灭了……”她阴阴一笑,“姜家堡改名易姓,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丶不可以。祝临雕算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
“那姓祝的如今就在鹿狮楼中,死活不肯承认自己与当年的惨案有关,恐怕就是打算把责任都推给姜骥。你若是有办法让他原形毕露,那就真的能算是一场功德了。”
司钟站起身来,几乎迫不及待要回到鹿狮楼下,“千里当年是第一个离开地通关的,是祝临雕和赵之寅带人杀了失去还手之力的二十七位星宿!千里不是凶手,他没有杀人,他是无辜的!刽子手是祝临雕!是赵之寅!他怎么可以不承认?他有什么资格怪千里?”
纪莫邀行至司钟身侧,道:“你只要记住,下面所有的人都手握姜骥的把柄。他们不像你,对姜骥不会有半点念旧爱护之情。惨案的真相一旦外传,他们会是第一个出卖姜骥的人。”
司钟往土坡下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二人说:“可你们也知道此事,你们也会伤害千里。”
温嫏嬛笑道:“司钟可以先判断一下形势,再决定是先跟同生会解决我们,还是先跟我们解决同生会。我当然觉得唯有孙刘联盟,方能大破曹军,反之只会自取灭亡。但司钟跟我立场不同,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司钟犹豫了一阵,道:“我先去跟祝临雕说话,再作定夺。”
“大魔头,陪司钟走一趟吧,省得大家轻慢了她。”
声杀天王此时从空中落下,停在了纪莫邀肩上。
夜幕降临,星辰乍现。
司钟一路直入鹿狮楼,没有跟等候已久的参水猿与五音之佐有任何交流。
有纪莫邀开路,大家都没有为难她。
二人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三楼门外。
姜芍亲自来迎。“见过司钟。”她神色凝重,仿佛一时间忘了眼前人就是自己的亲祖母。
“留夷……不,少当家……”司钟小声应道。
姜芍这才擡眼与她四目相对,但彼此眼里都没有亲人相认的激动与安慰,只是用无意间与陌生人对望的错愕目光,完成了祖孙相见的简单仪式。
说实话,她们都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是你祖母,我帮你父亲杀了你祖父与二十七位忠仆,如今还要你来收拾残局。”
难道这样说吗?
司钟心中暗笑,却不知在笑谁。“容我一人进入。”是她唯一出口的完整句子。
姜芍和纪莫邀都没有阻挠。
司钟步入屋内,见祝临雕依旧绑着双手,坐在地上。他神色疲倦,想必这姿势令他颇为难受。但他又是那种不肯承认自己在受苦的人,因此司钟一进门来,他立刻又摆出一副坚定不移的神色。
然而,司钟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张与恐惧。
可怜,为了这脆弱的阳刚之气,让自己都不会表达真情实感了。
“祝掌门受苦了。”司钟款款行礼,坐到了他对面。
“司钟大人,来得正好。”祝临雕说话时眼神飘忽,仿佛在有意无意地暗示司钟先替自己松绑。
司钟自然没有理会。“祝掌门,今日之事,错综覆杂。我初来乍到,有些事还只是一知半解,希望阁下能为我指点迷津。”
一路从土坡过来时,纪莫邀问过她打算怎么盘问祝临雕。
其实司钟也没有什么计划,但她知道自己有一个筹码就够了——祝临雕并不知道,她是姜骥的生母。
祝临雕笑了,“司钟这话,是说给外面的人听的吧?”
司钟故意压低声音,道:“大家心照,不必过分试探。当年之事,你我皆有参与。如今虽败露,不意味我们必须要担负罪责。外面都是小孩子,无人亲历过那一晚。我们说什么,他们自然就会信什么。”
“司钟有何高见?”
司钟幽幽一笑,问:“敢问祝掌门最希望得到什么结果?”
祝临雕沈思片刻,这才想起忘了问一件事——“我赵贤弟如今身在何处?他本应去奇韵峰找你,如今为何不见同行?怎么变成了参水猿跟你们一道?”
司钟眨眨眼,道:“我未见过赵之寅。参水猿在地通关逃过其馀星宿的追捕,几经艰难到了奇韵峰见我,於是才走了这一趟。”
祝临雕大惊失色,“如此说来,难道他真的……”
如果赵之寅没有去过奇韵峰,那赵晗青的话难道是s真的?赵之寅真的已经将罪名推到了自己身上?
司钟见祝临雕神色窘迫,又问:“你还没答我呢。你想要什么结果?”
祝临雕倒吸一口凉气,频顾左右,一言不发。
当年参与的人里,赵之寅和纪尤尊已经死无对证,祝临雕本可轻易将所有事嫁祸到他们身上。无奈这话一旦出口,便与他们此行目的彻底矛盾,今后恐怕难以服众。
他如果要自保,只剩下一个人可以出卖了。
“司钟,我在想……”祝临雕艰难地将身子前倾,凑到司钟面前说,“不如我们把所有事……都推给姜骥吧?”
一瞬间,司钟眼里似有千万根银针射出,但她立刻眨了一下眼,恢覆了原本的平静。“哦?怎么推法?”她佯装惊讶。
“我看星宿里也存在不少分歧,不如加以利用,让他们看起来更加可疑,甚至引发内讧,那我与同生会不就能全身而退了?”
“姜家百年名门,上下一心,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扳倒的?”
祝临雕淡然一笑,“司钟怕什么?就算不能直接拉姜骥下水,这不是还有参水猿吗?你是不知道,他们擒我之时,便暗示过我——只要承认当年惨案是参水猿与我们勾结便可,甚至不用提姜骥的名字。我看,星宿们也是清楚事件始末的,只是不忍心伤到他们当家而已。”
司钟听他说完,点了点头。“不过,还有无度门这个未知之数。你可要想个万全之策,起码让他们先放你一马,才好谋划将来之事。”
“那是自然。此事一了,待我回涂州重振旗鼓,再上惊雀山报仇不晚。”
楼下众人焦急地等待谈话的结果。
所幸司钟一到,同生会的弟子们便消停下来了。
“有天籁宫主持公道就好,绝不能让无度门这群土匪占了便宜!”
“早就该让司钟来帮忙了,否则只听他们胡言乱语,混淆视听,最后肯定还是我们吃亏啊。”
参水猿与五音之佐仍留在马车旁,未曾移步。
温枸橼见那五个小姑娘都是生面孔,想是上一任五佐丧生三人后,天籁宫便重新任命了五个人。
不知道原先的角佐和徵佐怎么样了。同门相残,还是受司钟指使……她们如果知道真相的话,肯定也很不好受。
如今的五佐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正是心智软弱的年纪,轻易便能被人蛊惑。换一群年纪小的,更好控制——司钟和姜骥不愧是亲母子。
至於心月狐,从楼上下来之后,就一直盯着参水猿,同时仍有一事未能释怀:星日马到底对祝临雕说了什么?
星日马不像是会跟同生会勾结的人。他虽然死脑筋,但对当家也是真的忠心。如果他确实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目的肯定也是为了保护姜骥。
无度门跟司钟的暂时联盟足以重创同生会,这一点她毫不质疑。但她担心一旦司钟插手其中,追究姜骥罪责的难度就更大了。星宿中的意见已经不一,如果轻易将罪名推到同生会和参水猿身上,那姜骥更加能独善其身,完全不需背负由他一手造成的后果。
他才是罪魁祸首,绝对不能为了惩罚帮凶而本末倒置丶顾此失彼。
“当年随我二人来地通关的弟子,如今很多都已经成家返乡了,甚至有些已经不在人世。”祝临雕语气中不无唏嘘,“今天跟来的,缪泰愚丶吴迁这些……都不知道当年有过这么一件事。”
司钟追问:“当年跟你的人是怎么决意要杀诸位星宿的?你就不怕他们泄密吗?”
祝临雕轻笑,“他们……司钟别忘了,我门下弟子都对胡人恨之入骨啊。至於事后,我们也没少照顾他们家里,自然不会说出去。一旦过上安稳日子,没人会再提起杀人害命的过去。当然,这里头也少不了纪尤尊的谋划。”
司钟於是提议道:“如果要嫁祸给参水猿的话,我们可以说他当年没有告诉你们,当日出没在鹿狮楼的人是登河星宿。而是骗你说,这都是对姜骥心怀不轨的胡寇,还特地模仿二十八星宿的装束,蒙骗外人。实则是挟持了姜骥,图谋姜家堡的好处。”
祝临雕连连点头,“可以。”
“反正当年参与的弟子也不在这里,你大可以说,只有几个莽撞的错手杀过一些人,但你没有动过手。承认你来过地通关,但又不至於背负太多罪责,算是一种折中。你意如何?”
祝临雕抿嘴想了想,眼中似未满意。“既然可以怪罪参水猿,又何必各打五十大板?我就算完全不承认来过这里,也没人能反驳我啊?”
司钟反问:“赵之寅难道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没错,万一那姓赵的还活着,自己又不慎把话说绝,到时对质起来就糟了。祝临雕有必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样,你不要把话说死,而且要适当地表达一点愧疚之心——毕竟是杀错人了。这样,起码你的弟子们看着舒服。做一个有担当丶懂自省的掌门人,不是更好?”
祝临雕艰难地点了头。
天已全黑,窗外吹来阵阵晚风。
司钟留意到对方有一个奇怪的动作。“祝掌门,为何频频转向窗外,但只看一眼就又把头扭了回来?可是看到了什么异常?”
祝临雕摇头,额头上却兀自冒出滴滴冷汗,“当年我登上二楼时,就从同一个方向的窗户看到了……看到了……”
司钟弯下身子,两眼殷切地催他快把话说完。
“看到了烈火化成的姑获鸟。”
司钟心头一惊,“什么样子?”
祝临雕继续摇头,面上浮过一阵苍白的恐惧,“我也不晓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就觉得天上飘下一只长了好几个头的怪鸟,羽毛就是火焰的颜色,头的数量也时时在变,甚至还能幻化成一个女人的模样……只是实在太远,看不清楚,也记不得那么多了。”
司钟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惨案当晚附近有过如此异象。“除了你,还有别人看到过吗?”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因此不知。你懂的,事后大家都各自过回自己的老日子,没再提起当晚之事。但那只姑获鸟的身影,却常常回到我梦中。”
司钟心中暗笑,却还假装担忧地问:“你害怕吗?”
祝临雕似乎想张口承认,但到最后一刻还是把话吞了回去。“倒也不能说是害怕……我也不信鬼神,只是被这么一只怪物盯着,任谁也会觉得不自在吧?”
“就算与鬼神无关,会否是良心作祟呢?”
祝临雕满脸诧异地望向司钟,“司钟怎么这样问?当年我们之所以要一起铲除二十七位星宿,不也是为了自保么?人在江湖,免不了要拼个你死我活。若是不早些斩草除根,不知几日轮到自己遭殃。这都是当年审时度势之后定下来的计策,姜骥也好,我们也罢,都是各取所需。二十多年都这样过来了,又怎么会纠结什么良心呢……从来就没这么想过。”
“也就是说,你们如今互相推卸责任,也无关良心了?”
祝临雕笑笑,“这种事,换成是姜骥,难道就会对我们有恻隐之心吗?我跟你讲,我们所有人之中,藏得最深的就是他!那副人畜无害丶暗弱昏憨的样子……都是在扮猪吃虎。”
司钟的笑容凝滞了——但依然是一个笑容。她略略低头,不想让对方发现那夺眶欲出的千刀万剑。
“亲手弑父的禽兽,哪里配谈什么出卖丶什么良心……都是一丘之貉。我们好歹有目指天地的志向,姜骥那小子……”祝临雕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只是耐不住等待而已。登河山迟早是他的,他却连这点定力都没有。”
他话音刚落,司钟便“嗖”地起身,“我大概明白,这事该怎么办了。你且稍加等候。”
“多谢司钟相助。”
司钟回过身出门。她的眼睛深处,仿佛已历百年寒冬。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