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九十四章 恩情薄 齿印深(下)

第九十四章 恩情薄 齿印深(下)

天黑之后,心月狐绕到楼外,跟放哨的星宿们接头。

轸水蚓这时刚刚回到附近,女宿也已经醒了。

“不知吴迁行至何处。”女土蝠飞身跳上一棵树,往东方远眺。

轸水蚓伸了个大懒腰,一头倒进车里,“如果沈海通根本没有来,那他估计直接逃回涂州享福去了。我们兴许只是杞人忧天呢。”

“我倒觉得未必。”心月狐自顾自地嘀咕道,“他还要考虑自己将来如何立足於同生会。就算遇不上沈海通,肯定也会单骑折返,以表忠心。”

“好难受啊,这种表里不一的生活。”轸水蚓感叹,“我看他也是个明白事理的年轻人,希望他不要长成祝临雕那副嘴脸。”

几个人正闲聊,就听得楼里传来动静。

心月狐立刻跑回楼下,见司钟款款而出,但没有留步跟任何人说话。

大家的眼神跟着司钟一路s来到那撑起大钟的马车上。参水猿等候多时,见师父一来,也立即来迎。谁知司钟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混账!”

众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同生会的弟子们——万万想不到,以止戈为任的司钟,竟会亲手打人。

“司钟,我……”参水猿捂着脸翻身下拜,“徒儿若是哪里做得不好,还望师父指点。”

“你当年做过什么,难道还要为师告诉你吗?”

“师父,弟子不懂……”

“别装糊涂了,祝临雕什么都跟我说了!”

参水猿的表情瞬间停滞,几乎不敢相信她的话——眼前的人,不是当家的母亲吗?而我,不是当家最信任的人吗?我们两个身份无懈可击之人,本应联手互助,如今怎么会为了祝临雕而倒戈相向?

“师父,不是,我……”

“要不我带祝临雕下来,让你们好好当面对质?”司钟话未完,便已经朝背后围观的星宿们伸出一只手。

奎木狼观望多时,见司钟这样的姿势,便上前问道:“司钟是要我们将祝临雕押下来么?”

司钟也不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问参宿:“怎么样?你敢不敢?”

参水猿本指望,司钟看在姜骥面上,会保护自己,如今却来这么一出。他别说手足无措了,就连话都说不完整——在此地通关内,如果司钟和同生会决定了要牺牲自己,那他就真的无路可退了。

奎宿回到楼里,未几便与斗木獬一同,将五花大绑的祝临雕带到司钟跟前。

仿佛为了增加戏剧冲突,他们放下祝临雕后,又跑去二楼把缪泰愚的脑袋推到了窗外,让他能对楼下的情势一览无馀。那家夥也不学乖,吵吵嚷嚷个不停——“师父,你可别委屈了自己,这些家夥就是来陷害我们的,你……”

“闭嘴。”祝临雕一声令下,不仅是缪泰愚,就连交头接耳的同生会弟子们,也顿时安静了下来。

司钟见众人平息,便开始了她的陈述。

“二十多年前,这里发生过一件惨事。当时登河山之主姜疾明新亡,当家姜骥初承家业,脚步未稳。姜疾明留给他的二十八星宿都是人中龙凤,个个神武非常。”她说到这里,特地居高临下地看了参水猿一眼。“恰逢涂州同生会崭露头角,正需一战成名的机会。而有个叫纪尤尊的江湖策士看准时机,说服了二十八星宿中的一人为内应,谋划了这起骇人听闻的血案。”

她不需要说明,大家已经很清楚这是在说谁了。

“这个内鬼,一面要将姜骥与其馀二十七位星宿骗来地通关,另一面又要骗同生会的二位掌门,说姜堡主被奸人所困,需速速到地通关相救。同生会声势渐大,正需有所作为,以巩固其地位。如果能在地通关救下仍在服丧的姜骥,定然是大功一件,从此名扬四海。如此一来,这个内鬼不仅能借刀杀掉身边的能人,还能令同生会对自己有所亏欠,将来左右逢源丶畅行无阻。”

司钟停步於参水猿脚后,俯视他埋头伏跪的身躯。

祝临雕也很配合,一副苦大仇的样子,盯着眼前人的头顶。“没想到丶没想到……”

弟子们也骚动起来。

“想不到竟是登河山自己出了内鬼。”

“可怜师父被他蒙骗,二师父甚至因此愧疚自尽!”

“如此禽兽不如之事,必须血债血偿!”

参水猿一把揪住司钟的裙角,涕泗横流地哀求道:“师父!司钟大人!祝临雕在撒谎,根本不是这样的……你丶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他们知道自己是在杀正儿八经的二十八星宿,不是什么歹人!这里头没有一点误会,他们就是为了杀星宿而来的!”

此话一出,祝临雕趁热打铁,朝他喝道:“既然如此,那为何二十七人尽皆丧命,只你一人活了下来?我们若是真的故意杀人,怎不见你将我们的恶行公诸天下?为何一直瞒到现在?”

参水猿被前后夹攻,进退维谷。一回头,见心月狐立在一旁冷冷观望,忙唤道:“心宿,我知道你怨我,但你一定也清楚我只是帮凶,并非罪魁祸首。我有罪,但也不是全责,我丶我也是受——”他兀自停了下来,没有把话说完。

心月狐的站姿和神色,都没有一点变化,看不出是什么让参宿吞掉了后半句话。

也许,是看到了自己无论怎么辩解也难逃一劫的命运吧。毕竟,在司钟面前将责任推给姜骥,又怎么可能有好结果?而已说出口的半句话,已是半句过多。

“受人指使?”祝临雕咬紧他不放,“受谁指使?你当家吗?姜骥?你说始作俑者是姜骥?”

“祝临雕你这个卑鄙小人,枉当家对你如此仰慕,你今日竟要过河拆桥!我丶我参水猿今日就是死,也要拉你垫背!”

但这种威胁,已经失去了所有底气。

他能把祝临雕怎么样?

现在的他,就算说出所有的真相,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心月狐抽出佩剑,在手里比划了两下,又指向剑刃一个特定的位置。

参水猿看出来了——那是自己剑上留有划痕之处。

他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已经不配留在登河山了。一度对自己阿谀奉承的同生会,竟然反唇相讥;曾用心学艺的奇韵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而那个口若悬河的纪尤尊,如今也早已烂在了地里。

当然,就算那姓纪的还活着,他也不会关心自己的生死。那家夥谁都不在乎。

参水猿最终伏倒在司钟脚边,恳切陈情——“司钟在上,徒儿不敢冒犯尊颜。今日之困境,乃是弟子的业报,我无意辩驳,亦不会逃避。我只希望师父至少能相信我的话,相信我纵然有罪,也不是血案之主谋。师父心境澄明,定能明辨黑白,准判功过。我愿伏罪,只求师父不要弃我於不顾……”

司钟是真对参水猿没有丝毫恻隐之心吗?毕竟也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

只可惜,他不是千里。

没错,她确实曾将亏欠千里的情感寄托在参宿身上。但这终究只是“寄托”。无论师徒感情有多融洽,他不过是自己“寄存”母爱的容器。为了保护真正的千里,打碎一个精美的罐子,又何足惜?

“参水猿,你祸害家主,出卖同门,早已罪无可恕,求我又有何用?”

“师父……”

司钟将鞋尖从参水猿掌下抽出,朝四周的星宿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此人?”

“司钟是要将他交给我们吗?”心月狐问。

“你们都是星宿,理应交给你们清理门户。至於要生要死,如何向当家交待,也该由你们决断。”

斗木獬这时凑上来,在心宿耳边道:“不能留活口,更不能再让他和当家见面了。”

心宿点头,正要向前一步给司钟答覆时,东边忽然传来震天杀声。

最先留意到地通关口异动的,自然是土坡之上的温嫏嬛与纪莫邀。

“那是……”温嫏嬛脸色发白,“还真让吴迁说对了……”

东边浩浩荡荡的人马,乃是同生会的援军,领头人不用猜也知道。

让八个人擡着的元帅,姓沈,名海通。

一架囚车紧跟在步辇之后,笼中锁着一对母女。

赵晗青见到囚车出现在视野里的那一刻,几乎要疯掉了,“毓心……毓心!”

缪泰愚从窗户看过去,也狠狠地吃了一惊,“海通他怎么……”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从天而降的沈海通时,参水猿趁机纵身一跃,飞过天籁宫的马车,借着夜色跳入西面的密林中。

星宿们正要去追,就见轸水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步上前拦住,道:“交由女宿处置便是。”

心宿道:“上回也是这样追,结果太阳一出来便丢了参宿。如今子夜之中,不知……”

“不用担心。”轸宿笑了,“女宿丢过一次,不会再丢第二次了。”

参水猿清楚记得逃出地通关的路径,不敢停步。

他是从地上出发的,远不及用轻功穿梭便捷,但他不敢起跳——费时费力不说,主要是不知道空中有无隐藏的杀机。

哪怕只是想起女土蝠的身影,头上也会莫名涌起一阵压迫感。

在茂密林木之中穿行,从空中应该……不太容易看到吧?

月光钻入枝叶缝隙,在地面投射出形状各异的光。恍惚之间,似有一双翅膀从光影之间掠过。

在蝙蝠的注目下,天上地下一切生灵,皆无所遁形。

只见女土蝠从半空骤然一个俯冲,精准地将参水猿扑倒在地。

参水猿趴在地上,艰难地向前方伸出一只手,嘴里呜咽着:“女宿,听我说,我可以解释!都是当家丶是当家……”他的话不知怎地,渐渐弱了下去,仿佛气息被黑夜吞噬,精神被大地吸干。

女宿并没有在听,只是一手扯开参水猿的衣领,s凑到他耳边低吟道:“跟老当家丶跟虚日鼠丶跟二十七位冤死的星宿解释去吧!”随即一口咬进他的脖子。

在参水猿一点点失去流光的双眼所望之处,悬挂着一具孤独的尸体。

沈海通见鹿狮楼前人头涌动,面上一点也不意外。但一见到祝临雕手脚被缚,跪在地上,竟吓得几乎从步辇上摔下来。

“师父!师父受苦了!”他在师弟们的搀扶下重新坐稳,一路被带到众人跟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凭什么如此羞辱我的师父与同门?”

祝临雕还没开口,就听得缪泰愚从楼上吼道:“海通,你怎么把我家眷带来了?”他的语气并没有很强烈的责备质疑之意,仿佛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意外。

沈海通一擡头,就见缪泰愚狼狈不堪地倒在窗台上,伸出半个身子。“缪师兄,容我解释!”那殷切的语调与用词,与缪泰愚无所谓的态度完全不匹配,让人觉得十分突兀。“师兄难道忘了,我在涂州跟你提过的事吗?”

缪泰愚眨了眨眼,“啊”了一声——“是,我们是说过这事……”

沈海通不加解释,又转向祝临雕,并开始使唤随行弟子们为掌门松绑,却被奎木狼一剑挡住。

“沈海通,这里可不由得你说了算。”

几个师弟还一脸不忿,意欲争持,但沈海通摆摆手就让他们先退下了。

“各位,我想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吧?”他让随从放下步辇,从低处朝众人行礼,“家师与诸位师弟都已筋疲力竭,还请莫要再为难他们。若有需要解释的,也许沈某可以给你们答案。”

赵晗青惶惶不安地瞪着沈海通那气定神闲丶悠然自得的表情。

吴迁说得没错,这人真的太可怕了。

葶苈伏在她肩旁,细声道:“不见吴迁啊。”

赵晗青咬咬牙,“不会的……他不至於连迁哥哥也……”她游离的眼神不可避免地与囚车中的缪毓心相接。

女孩哭肿的眼睛无力地朝向她,仿如一个破旧的玩偶,没有任何感情上的流露。

所幸,母女二人都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脸上蒙了一层悲怆的疲倦。

沈海通在涂州跟缪泰愚提过的事,赵晗青知道——自从缪泰愚在洛阳发现叶芦芝与龚云昭仍在通信,沈海通就一直在劝他将家眷接回涂州,以免节外生枝。无奈缪泰愚态度暧昧,并不是很着急,以至於沈海通又跑去缪寿春面前,再劝了一次。

一个在同生会没有未来的人,为什么会这么紧张缪泰愚的家事?龚云昭是否活在同生会的直接控制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更何况,龚云昭与叶芦芝只是互赠礼品,根本不存在任何阴谋阳谋。用囚车将她与幼女押解到此,到底是想证明什么?

“你们是为了二十年前在这里发生的惨案而齐聚於此的吧?”

这个问题问得……像是藏了千万层隐义,答案稍有差池,就会被沈海通带偏。

祝临雕好像也不太明白徒弟的意图,道:“海通,方才司钟已经帮我们将事情梳理清楚。这是纪尤尊和登河山参水猿的阴谋。我们有错,但也受害不浅。”

沈海通爬到祝临雕身边,抱着他的肩膀,含泪道:“不要说了,师父,我们相信你……”

周围的弟子们——无论是已经受困多日,还是初来乍到——也一齐伤感起来。

“师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们绝对相信你!”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师父,你的心意我们都清楚,我们不怪你……”

“你都认罪了,他们怎么还不肯放过你?怎么这么欺负人呢?”

赵晗青分明看到了,沈海通泪眼之下的阴阴笑意。

“事已至此……”沈海通终於松开祝临雕,又转向司钟与诸位星宿,“且容沈某说句公道话。”

温枸橼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公道’?不要脸的东西。”

而沈海通的陈词却才刚刚开始——“没错,当年我的二位师父曾在鹿狮楼下犯下难以弥补的罪过。他们误以为自己在警恶惩奸,却因小人挑拨而错杀忠良。多年来,他们对此愧疚万分,时刻思过,更不敢将自己年轻时的蠢事向后人言明。这是人之常情,试问哪里有长辈会轻易向晚辈暴露自己的短处呢?何况就算是说了,也必然有不可理喻之人借题发挥,不仅以此攻击二位师父的人品,更有可能再次冒犯冤死之人。请问这又是何必?於是,他们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是为了保护他们辛苦建立的同生会,也是出於对亡者真挚的疚意与尊重。”

沈海通说到这里,很夸张地抹了一下眼泪。

周围都是同生会弟子们鼻子吸嗦的声音。

“他们打算将这个羞耻的秘密带进棺材,也从没有鼓励任何人去犯同样的错误。只是想不到丶想不到……最终还是败露了,这才令诸君重提旧事,找我们问罪。”沈海通与每一个恨不得立刻割掉自己舌头的人,无比真诚地对望,“事实就是如此,大家也许很失望吧?就是这样的平淡无趣,没有一丝丝夸大或美化。你们想逼师父们认下刽子手的身份,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向谁动了刀。”

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做戏,祝临雕竟也泪眼朦胧起来,“海通,我的好徒弟……”

沈海通给了师父一个肯定的眼神,又继续说道:“二位师父息事宁人已有多年,与登河山也再无争端。闹成如今这个局面,到底是谁人之过?是谁出於一己之私,挑拨离间,以至於两家再动干戈?我相信诸位星宿都是为了正直的理由而来,但挑起你们愤怒的那个人,是否别有用心,你们又知道吗?”他终於转向囚车中的母女,“将这个秘密说出去的人……就在你们面前!”

他指向紧抱着女儿但表情已经麻木无光的龚云昭。

“这一切的源头,就是龚云昭这个女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