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五十九章 山外离 土中聚(下)

第五十九章 山外离 土中聚(下)

静安堂中,鳞角园内。

二十八星宿中,青龙七星居鳞角园,玄武七星居甲信园,白虎七星居斑爪园,朱雀七星居羽喙园。四园根据四象方位,坐镇静安堂四方,加上山脉另一侧的别苑虑得堂,共同组成姜家堡。各园自成格局,互不相通,因此幽会之事多发於同园星宿之间。

“我问你,”房日兔在枕边娇声问道,“有没有跟虚日鼠好过?”

心月狐吓得差点呛到唾沫,“什么话呢?绝对没有!我对天发誓,从来就只对你一个——”

房日兔忙捂住她的嘴,笑道:“开玩笑的,你还当真。”

心月狐这才定下神来,将房宿拉到怀中,“你也真是会搬弄人心。”

“谁叫你这些日子总是问起她的事情?”

“我这不是……”心宿欲言又止,只好紧紧搂住撒娇的爱人,轻吻以慰。

房宿也不纠结,撩起了心宿的头发,“我觉得啊……虚宿是知道我们的事的。”

心宿又警觉起来了,“真的吗?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房宿嘟嘴道:“有一次你来过夜,早上落下衣服没收拾,刚好虚宿找我议事时见到。她本来没在意,但刚出门,就见你返回把衣服拿走。我想她既然看到了,心里肯定猜得出七八分。”

心月狐记得那一次:她大意落下的都是贴身衣物,还是丢在房宿被褥上,任谁一眼就看得出蹊跷。二十八星宿之间不许私通,虚宿却对此缄口不提。想必是因为铸剑的事觉得理亏,就当是跟心宿扯平,因此没有告发。

“我是觉得……”房日兔小声道,“虚宿不是那种会告密的人。她虽然出入总是鬼鬼祟祟的,但为人还是很正派的。”

“不过我们终究……”心月狐说着就搂得更贴了,“有悖门规。”

房日兔合眼躺在心月狐胸前,道:“可我们对当家的忠心,与我们对彼此的情分并不冲突啊。鱼与熊掌,也可兼得。”

小兔子,如果我告诉你,我对当家的忠心已经消磨殆尽了呢……

心月狐终究没能说出口。

以身犯险,她毫不畏惧。但她怎么忍心看到房宿受到哪怕半点伤害?一想到自己也许最终会连累到房宿,她便心如刀割。

“总之……”心宿干咳两声,“我们做好本分便是。待到下一代星宿继任之时,我们就不再受这里的规矩约束了。”

房宿扑哧一笑,“天啊,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都是老太婆了。”

“怕什么?就算白发苍苍,我们也还在一起。”

房宿总是特别好哄,从不多加扭拧,未几便在心宿怀中熟睡。

但心月狐却久久不能入眠。

虚日鼠剑鞘里那把正常长度的剑,依然悬在她心头。

真正属於虚宿的短剑,一定还在参宿手里。只要验明参宿的剑有所短,就能证实他是杀死虚宿的凶手。

但参宿怎会凭空拔剑,又怎会轻易让她量度呢?

她小心放下房宿,来到案前,借着月光细细翻阅星宿的执勤时刻表。

参宿在斑爪园,与鳞角园西东相对,中间隔了一整个静安堂。平日里除非换班或集结,两人共处的机会也不多。就算见了面,要对方拔剑也是很突兀的请求,一定会让参宿起疑。

怎么办呢?

也许跟少当家见s面之后,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心宿刚打算暂时搁置此事,却在第二天得到了令人意外的消息。

次日,姜骥召集众星宿,宣布收到同生会的来信。

“祝临雕将派出座下弟子往无度门问罪,我打算遣人助他们一臂之力。”

星宿们无不一头雾水。

祝蕴红大婚之日的一场闹剧,早已是众人笑柄,因此祝临雕想找无度门——尤其是温葶苈的麻烦,并不出奇。可事情已过半年,祝临雕现在才派人去讨说法,未免有些太晚。如果说之前按兵不动,是因为顾虑到温葶苈作为赵之寅女婿的身份,难道说现在赵之寅又不管自己的女儿女婿了?更重要的是,同生会掌门的家事,与登河山何干?他们去找无度门晦气,当家的插一脚进来,算是什么意思?

姜骥看出了众星宿的疑惑,解释道:“你们不是一直在猜测……留夷逃去了惊雀山吗?”

这是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只是至今没人能佐证这个猜想。鉴於星宿们不止一次在跟无度门打交道时碰壁出丑,若毫无凭据便再次贸然登门要人,只怕会闹出更大的笑话。

“祝家要找温葶苈,自然师出有名。我们只要借他们的便利踏入无度门,不就能知道留夷是否真的在山上了?”

星宿们恍然大悟,纷纷赞赏当家深谋远虑。

心月狐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说话,却止不住好奇:是祝家先邀我们同行?还是由当家先发起请求的呢?

她不难想象,如果姜骥先提议去惊雀山找少当家,祝家想到温葶苈这个眼中钉,一定也会欣然同去。两家各有尴尬,无论这个提议由谁最先提出,另一方都不会拒绝。

而当家偏偏没有对此作出说明。

正为此疑惑时,姜骥却已经开始部署下一步了,“我们不用人多,就让参宿前往吧。”

参水猿果断受命。

心月狐心头一惊:等一下,如果少当家所言属实,那么当家丶参宿与同生会都是杀害上一代星宿的同谋者。而无度门刚好就在调查此事——他们这是打算去杀人毁证吗?不行,不能让他们……

姜骥正打算散会,就见心宿一步上前,自荐道——

“当家,我愿与参宿一同前往!”

大家都有些愕然。毕竟心宿也是在惊雀山吃过亏的人,如今居然主动揽下这趟麻烦差事,着实让人吃惊。

姜骥显然也很意外,但没说话。

心宿见他不语,便开始解释:“当家,我们在涂州已经折了虚宿。若少当家真如参宿所言,敢对星宿痛下杀手,那参宿一人奔赴惊雀山时若碰上她,岂不是万分危险?我愿与参宿相互照应,无论有没有少当家的消息,务必一同平安归来。”

此言一出,亢金龙立即附和道:“当家,心宿所言极是。那纪莫邀生性狡诈,必有阴邪之计对付我们。参宿行事稳重丶才智过人,我们自不担心。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古来便多有端正之人遭小人之术所害。心宿心思缜密丶足智多谋,有她同行,定能事半功倍。不知当家与参宿意下如何?”

其馀星宿似乎也觉得这是更周全的安排,并无一人反对。

心宿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便是平日里与大家处好关系的裨益。

姜骥听罢,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也好,有人照应,我也放心些。否则有个什么万一,只能靠同生会施援,实在有失脸面。你们两个立刻回去打点,明日一早启程。”

夜深人静时,房宿面带愁容地帮心宿收拾行装。

上一个跟参宿一同外出的人,回来时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这次心宿居然主动请缨,实在令人费解。

心宿见她暗自神伤,便握住她的手,道:“先别收拾了,听我一言。”

房宿擡眼看她,眼中满是不解,“你明明不用去的……”

“你这只小兔子,大家同为星宿,你就放心让参宿单枪匹马去吗?”

“我就算不放心他,也不会想你同行啊。这不是我……私心作祟吗?”

心宿笑了,“我知道你担心我。”

“知道就好,下次就让别人去吧。”

心宿没有立刻接下这句玩笑话,而是挪到房宿身前,正色问道:“房宿,我问你一些事,你能如实答我吗?”

房日兔见她突然变了称呼,心头一颤,道:“你说便是。”

“当家与少当家如今势成水火,道理都在当家这边,你一定也是向着他的吧?”

房宿道:“如果少当家确实杀害了星宿,那当然不能轻饶。我就算再怎么疼爱她,也不能姑息杀人之罪啊。”

“也就是说,你会站在有理的一方。”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那如果有一日,”心月狐诚恳地望着房日兔的眼睛,“我与当家互为敌对,你又会向着哪一方?”

房日兔楞住了,“你丶你这是何意?”

“如果我跟当家说出相反的话,而你不晓得道理在哪一边,你又会相信谁?”

房宿被她吓得手心直冒汗,“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

“你直接答我,是信当家还是信我?”

房宿含泪抱住她,哽咽道:“我信你!我无论如何也信你!”

心宿也不禁泪下,“你不骗我?”

房宿连连摇头,“当家对我有知遇之恩,此生无以为报。可你我十年共枕丶鱼水恩深,是无论什么也取代不了的。何况你我早在定情之时,便已经选择了为彼此违背门规。星宿间互报本家是头等大忌,可我们还是承诺,万一一人遭遇不测,另一人一定要替对方赡养双亲。一旦东窗事发,我们不仅做不成星宿,还会令氏族蒙羞,可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可以不做登河姜氏的星宿,但我不能没有你……你永远是我的老狐狸,我也永远是你的小兔子。我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又怎会为了区区当家弃你而去?”

心宿深受触动,情不自禁地吻了对方,“我就等你这句话……”她捧着房宿的脸,恳求道:“我有重任相托,非卿莫属。”

“你说,刀山火海我也愿去。”

“那倒不必。”心宿轻笑,“我明日远行,无法赴约,只能靠你替我去见一个人了。”

“见谁?”

“少当家。”

马车穿过木荷镇,嫏嬛隔着车帘见到了穿梭的人群与熙攘的市集。

她几乎已经忘记这个镇子的模样了。

小时候,她很少迈出家门。温家位於木荷镇外,几乎是市镇与琪花林的中点位置。她对镇子的噪音与气息说不上熟悉,自然也就没有一般人怀念故乡时的归属感。从小到大,她从未觉得自己是木荷镇出身,只知道自己是温家的女儿。

车子停在温家门前,开门的是龙卧溪——

“可把你们盼回来了,快进来……”

马四革正在前院给花草浇水——一棵新植的香橼树正在开花,小巧的葶苈草布满了围墙内的每一个角落。一切都焕然一新,却又似曾相识。

“二姐!”葶苈从屋里冲出,与嫏嬛紧紧相拥,“你终於丶终於回家了!我们三个,数你最后了。”

嫏嬛顿时泪下,“八年一晃而过,你离开时只有九岁,现在都是成了家的人了。”

赵晗青也跟着出来了,“嬛姐姐……”她小心地走到嫏嬛与葶苈身侧,却也立刻被嫏嬛拉进怀抱。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马四革放下水桶,环顾四周,“咦,大师兄呢?”

孙望庭笑着答道:“大师兄好没良心,丢下新娘跑了。”

葶苈大惊,“二姐,你和……”

嫏嬛立即按了一根手指在他嘴上,“你还叫他大师兄,千万不要叫他‘姐夫’。否则,他在千里之外也会打冷战的。”

其馀人忙着去张罗饭菜,葶苈和马四革则带着嫏嬛参观翻新的宅院。

他们先给父母上香,随后便看了几间卧房和重新装潢过的书斋。

马四革道:“书房是火起之地,损毁最为严重。现在也只是修好了八成,就等你们添上藏书字画来充实了。”

葶苈拉着嫏嬛到书房一角——“二姐,你看,这个箱子。”

嫏嬛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想不到一个戏耍用的浅显机关,竟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俩的性命。”

“是啊……”葶苈上前重新打开箱子,坐了进去,“现在也只能容下一个人了。”

“那肯定啊,我们那时都还是小孩子。”

主人的卧室,还是爹娘离去时的样子。

“这可以做你跟大师兄的房间啊。”

“我还是……先睡在我自己的房间吧。”

最后,三人来到了一个徒有四壁的房间。

四面墙上贴满了嫏嬛的图纸。

“这里是你交给我的所有手稿。”马四革道,“你的图纸里并没有注明这间房的用途,你想怎么改?”

嫏嬛摇头,“这是以往摆放各种机关巧器丶边角物料的库房。现在这样就挺好,不需要改。s我行李中还有新的画稿,到时也放在这里。”

葶苈见她从容自得的样子,笑言:“我和一姐在时都不觉得,但二姐你一出现,我就觉得这个家的主人终於回来了。”

嫏嬛笑了,“说什么呢?我们三个都是这个家的主人。”

入夜,众人在园中摆下久违的筵席。

嫏嬛举杯赔礼,“只可惜这酒食非我置办,不能算是补给你们的喜酒。”

龙卧溪笑道:“说什么话呢,当然要等你们夫妻双全,才能算是喜酒啊。”

“那你们可能……要等一段日子了。”

“不怕丶不怕,大师兄的喜酒,我孙望庭可是吃定了!”

葶苈道:“这一顿是为二姐洗尘,也是为留夷姐和望庭师兄践行。大家今晚一定要尽兴。”

子都似乎还有一点遗憾,“如果师父也在就好了。他老人家一个人在惊雀山,我总不放心。”

龙卧溪揉了揉太阳穴,“说起来,祝临雕放话要拿葶苈,也有些日子了,可同生会迟迟不见有行动。姜骥说要抓姜芍也是,到现在还不曾怀疑到我们头上,说明我们藏得够严实。”

嫏嬛正色道:“但他们若有一天踏上惊雀山,发现葶苈和姜芍都不在无度门,就会开始怀疑下一个最可能的地方。我们虽然一直小心藏匿丶低调行动,但时间一久,终究不可避免会留下蛛丝马迹。同生会与姜家找上门来……只怕是迟早的事。”

大家齐齐望着嫏嬛,心里清楚她并非危言耸听,均沈默不语。

“但你们不要担心。”嫏嬛淡然一笑,“往日在无度门,我们姐弟仰赖诸位悉心照顾,方得以保全。如今在我家,就让我来保护大家——围墙之内,不会有人能伤到你们的性命。”

众人听罢,备受鼓舞,纷纷敬酒致意。说来也奇怪,那份自离山之后油然而生的客旅之心,还有即便宾至如归却仍站不稳脚的空虚感,竟真在嫏嬛这几句话后一扫而空。

时值初夏,正是芍药的花期,路上万紫千红,好不艳丽。

“你要是看到喜欢的,我可以摘给你啊。”

姜芍笑了笑,“你这个孙望庭,人家花开得好好的,你去摘来作甚?”

“给你戴啊。”

“我又不与人动武,不用戴花。”

“平日里自己戴着好看不行么?虽说不戴也是很好看的……”

姜芍从马车里听他声音渐小,道:“我懂你的意思。”

“我就是怕等我们返程,花都谢了。”

“没事,戴别的花也不是不可以啊。”

孙望庭笑了,笑得爽朗中带一点傻气,“少当家,你说你干什么不好,非要离家出走,跟我们这群亡命之徒浪迹天涯。现在连戴朵花都要将就。”

姜芍听罢,面带悦色,“我高兴。”

如果她放走孙望庭之后留在了姜家堡,也许虚宿就不会死。

但这样一来,自己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永远不知家中竟深藏一桩二十年前的惨案。

用自己的无知换取虚宿的性命,值得吗?

值得。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无论如何也会以虚宿的生命为重。

不过那种奇迹不会发生。她已经无法回头。她清楚无论自己作何选择,当年惨死之人依旧含冤。即便救下了虚宿,说不定牺牲的又是别人。此事一日不清清楚楚地作个了结,就会不断有无辜的性命倒在试图掩盖一切的剑下。

她必须相信,自己在向正确的方向前进。

传说中的地通关其实在前朝已经弃用,现在只剩一座荒废的城楼,单薄地伫立着。远近还能见到往昔市镇的痕迹,想必曾经也是个热闹的地方,后来才因战乱而败落。而就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荒芜之中,突兀地立着一栋陈旧的酒楼。

从酒楼外部的装潢仍可窥见旧日繁荣。穷乡僻县绝不会这么讲究,就算放在长安丶洛阳这样的大都会,如此规模也实属少见。

“师父说,这里百年前是达官贵人的游猎场,树林也更加茂密,周边遍布着许多食宿的好去处。后来野兽渐少,又加天灾战乱,这才荒废了。这栋酒楼就是那时留下的,后来被子都的父母接管,改做一些寻常商旅的生意。”

两人跳下马车,仰望酒楼正门摇摇欲坠的牌匾。

“鹿狮楼,父姓为陆,母姓为施……这上面的斑驳痕迹,会不会是血?”

孙望庭长叹一声,“应该不会错。如果没有这些事,子都就是鹿狮楼的少主人。虽无巨富,起码衣食无忧,也不会被人欺负。”

“我见子都其实特别想来拜祭双亲,可又不想妨碍我与心宿见面,这才刻意避嫌。我总觉得欠他一个人情。”

二人唏嘘一番,便推门登楼。

他们跟心月狐约在了前代心宿丧生的地方——三楼那间最豪华的客房。

上楼前,姜芍叮嘱道:“我先一个人进去,以防有变。”

“有变又如何?我进去救你?”

“当然是立刻逃走。”

孙望庭嗤之以鼻,“我才不会丢下你。”

“听话。”

孙望庭於是不再争辩,只在心里暗暗反驳。

来到门前,孙望庭立在一侧待命,姜芍则直接推门进去了——“你是……”

“房日兔见过少当家!”只见房宿慌忙下拜,“房日兔有罪!”

“快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房日兔不敢怠慢,立刻取出心宿的亲笔信,“少当家,心月狐嘱托我代她来见你,一同寻找前代心宿的遗骸。她已随参宿下山,与同生会邢至端合流,不日便要杀上无度门。少当家认得心宿笔迹,便知我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姜芍差点喘不过气来,“惊雀山?何时出发?”

“他们两日前出发,怕是后日就能到。”

姜芍看过信件,确实是心宿亲笔,不会有假。

房宿见她焦急,再次叩头谢罪,“房日兔受奸人蒙骗,令少当家含冤漂泊,罪无可恕!请少当家严惩!”

“行了,现在罚你有什么用……”姜芍收起信件,心乱如麻,“既然来了,还是赶快找到前代心宿的墓穴,然后……”她推开门,一把拉着孙望庭就往楼下冲,“然后,我们要赶回惊雀山,救你师父!”

山上多闲客,地下有故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