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山外离 土中聚(上)
温枸橼骤然惊醒,发现自己伏案睡了一夜。
缪寿春将两个碗放到她面前,“随便熬了一点稀粥,不嫌弃就吃点。”
“我丶我居然直接睡着了……实在太失礼。”
缪寿春并不气恼,反而笑道:“你远道而来,已经疲惫不堪,哪里还经得起我彻夜絮叨?睡着是人之常情。来,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入口了。”
温枸橼也不推脱,静静吃了起来。
此时太阳初升,室外还有薄薄的雾气。
吃到最后一勺,温枸橼还是忍不住了——“我有一个问题,若是冒犯到了老先生,阁下可以不回答……”
缪寿春不语,默许她继续。
“老先生昨晚跟我讲的话,我都一一记在心上。但我不明白,你为何不将真相直接告诉切身相关之人,反而要将别家的私事向萍水相逢的我倾诉。”
缪寿春轻笑,“也不是完全和你没有关系吧。”
“那也要隔了几重才轮到我吧?反倒是身在其中之人,对此仍一无所知。”
“你如果值得龙卧溪信任,就值得我信任。我相信你不会利用我的话去行卑劣之事。”缪寿春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有些事,我本想带进棺材。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不公平……说给你听,也只是希望有人问起时,还有你能给他们真实的答案。”
“明明你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亲口说出去。”
“我是一个困在笼中的将死之人,任何秘密从我嘴里说出来,都是最容易被掩埋的。但你不同,你还有大好年华,还能纵横四海,你所知道的事才是活的。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是为报这碗薄粥的恩情吧。”
温枸橼正色点头,“晚辈明白了。”
“反正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还是快些离开。祝蕴红虽是装疯,但情况反覆无常。万一祝家又差人请我,暴露你的行踪就不好了。”
温枸橼忙俯身下拜,“先生往日救我一命,如今又慷慨款待,指点迷津。似海深恩,晚辈无以为报。”
“好了丶好了,一介布衣,受不起女侠大礼。”缪寿春扶她起来,“好好照顾自己,别枉费我一番医治。回去之后,跟那姓龙的说不必惦记我。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各自安好就行。”
“一定。”
她正要动身离开时,缪寿春又问:“龙卧溪可有给你名分?”
温枸橼楞了一下,反问:“你怎么不问我给不给他名分呢?我们又不是那种关系。”
“那你们是……师徒?”
“不,他不肯收我为徒。”
缪寿春摇了摇头,“那他真是死性不改。”
温枸橼一时好奇,便立在门边等他说下去。
“我认识他近四十年了。不知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他年轻时的事……他命不好,生在富贵之家,却不受爹娘疼爱,又被兄姊排挤。虽是文武全才,却依旧找不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於是很快就学坏了,更被视作害群之马。他本想靠偷盗过世,所幸被洪机敏与吕尚休二位游侠抓获,这才改邪归正,不再做小偷小摸的勾当,出落成如今的样子……然而,他年少时毕竟见识过太多人情冷暖,以至於对很多事早已淡泊。名声利禄丶华服美眷,於他而言不过粪土,甚至七情六欲也渐渐失去意义。”
“所以他丢了兰锋剑也不慌不忙?”
“是,但也不全是。”说起那天,缪寿春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怨愤,“以龙三的本事,怎么可能一把剑都看不住?可他啊,从旧时就是如此,四个字——重人轻物。以他的本事,死物随手可得,渐渐就觉得什么稀世珍宝也不过如此,便不值得再付出精力。在他眼里,真正刺激的,只是偷到手的过程而已。那把破剑,他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又或者,他那时实在心无旁骛。你出现之前,他的心境说好听点,就是如仙如梦;说难听点,就是行尸走肉。终究是花甲之年的人了,如果眼前再没什么值得眷恋的东西,根本与死人无异。但自从他带你来找我救命时起,我便知他已是再造之人。就算他不计较名分丶不收你为徒,那也是他惯於冷淡的劣性,非他真心。”
温枸橼伸手抹去面上的泪水,问:“你不骗我?”
缪寿春笑道:“你并不疑。”
嫏嬛缓缓睁眼,发现枕边已空。
她起身披衣,推门出屋。
斗笠与蓑衣挂在廊前,溪边无人。绕到屋后,亦无人。
她回到门前,怆然一坠,坐在了台阶上。
纪莫邀终究还是走了。
悄无声息地走了,仿佛从不曾回头。
那场雨到底有没有下丶那朵桃花到底有没有被他击落丶又有没有掉在她的头上……
嫏嬛怅然落泪,泣不成声。
她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一次回头不过暂延分离之痛。他没有理由不走,也没有更好的理由带她离开。
前一夜,他还饶有兴味地说:“论运筹帷幄丶舌战不仁,我不如焉知;但论潜行隐逸丶奇袭致胜,我大概……略胜一筹。”他说完这话时,竟没了底气,兀自笑了出来。
如今想来,那大概是他在说服自己离去的道理。
但直白地把决定说出来,不行么?
至少可以让她知道,昨晚便是他们分别前的最后一夜。至少可以让她更认真庄重地对待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不过这种突然消失的行为,倒是像极了他。
嫏嬛好奇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一日。今日与别日有何不同?这是纪莫邀随心的选择,还是别有深意。
正思索着,答案已来到门前。
溪水下游的竹林外,传来人马之声。
嫏嬛伫立远望。
牵马步行而来的竟是陆子都丶孙望庭与姜芍三人。
他们一见嫏嬛,喜出望外。
“总算见到你了!”孙望庭兴冲冲地上前,却见嫏嬛红着眼。
“能见到你们,说明我真的还活着……”她喃喃道。
陆子都忙问:“大丶大师兄呢?”
嫏嬛茫茫然摇头,“他走了。”
姜芍问:“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清晨时分吧……”嫏嬛又坐了下来,“我昨晚还与他一起。”
几个人都沈默了。
子都黯然道:“可我们上来时,不见有人下山。”
嫏嬛知他只是陈述事实,可还是忍不住怨道:“他若是决定了孤身下山,又怎会给你们发现?”
姜芍见她有些负气,便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问:“他走之前没告诉你?”
嫏嬛苦笑,“你觉得呢?”
孙望庭牵马到溪边喝水,叹道:“好一个世外桃源!想我们惊雀山离青刀涧如此近,却从不知有这等好去处。”
“对了,”嫏嬛忙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这次轮到子都懵了,“你们不曾见声杀天王上来吗?”
嫏嬛瞪着眼连连摆头。
姜芍一下懂了,“想必是纪莫邀偷偷见了天王,却没有知会你。说起来……天王刚才还为我们引路上山,如今又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嫏嬛细声道:“想必是追随它主人翁去了吧。”
“也是多亏了它飞入山中探路,”陆子都解释道,“不然光凭温枸橼的信,这偌大的山林也不知从何找起。”
“是我姐姐传信给你们的?那她如今身在何处?葶苈可安好?”
陆子都又答:“她将涓州的事都跟我们说了。断桥之后,她在青刀涧下游晃荡了几日,见没有尸首飘下,便断定你们还活着,於是嘱咐我们来这里找人。她则独自去了涂州,说是有所寻访。至於葶苈,还在你们家,跟师叔与四哥一起。”
嫏嬛点点头,又问:“可你们都出来了,留下晗青一个人在惊雀山?”
姜芍笑道:“我们当然不会如此大意,来之前已将她也送到了你们家中。如今惊雀山只馀吕前辈一人留守。我s们此行,也是想将你们带回温家。”
“那就好……”嫏嬛匆匆起身,“容我进屋收拾收拾,就跟你们出发。”
姜芍紧随身后,“我来帮你。”
陆子都见帮不上忙,便到溪边跟孙望庭坐下歇息。
“望庭,你说大师兄是不是算好了我们到达的日子才走的?”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孙望庭笑笑,“我觉得大师兄断不会让嫏嬛孤零零地晾在这里,肯定要确保她安全才走啊。说不定,他现在就躲在哪里,看着我们呢。”
子都忍俊不禁,煞有其事地四处张望了一番,“也是。”
姜芍随嫏嬛进到屋里。前后不过一月,竹居中已满溢二人用心生活的气息。
嫏嬛在一边收拾,姜芍的注意力则被房间里的藏书吸引。
“你猜这里住过谁?”嫏嬛笑问。
姜芍半张着嘴,像是猜到了什么,但没出声。
“这里是周易知与竹叶青居士的卧房,走廊尽头则是周殷月的闺房。是不是很意外?”
“还真是……”姜芍叹道,“难怪我说你这身衣服怎么有古人之风,不像是时下的式样。”
“也是没办法,毕竟住了这么久。”
姜芍继续浏览居室中的种种,“只是存在於故事里的人,竟然有一间真实存在的屋子,不可思议……”她的手指划过一卷卷书简,“你们在这里,应该大饱眼福了吧。”她突然停下动作,指尖落在了一个突兀的空隙上。
嫏嬛也留意到了那个位置,起身走近,“这里原本该是放了书的……”她伸手一摸,竟见纪莫邀留下了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晚生纪莫邀斗胆借阅,他日定完璧返还,望莫怪。
两个人同时笑了出来。
姜芍问道:“有什么书这么好看,非要带走不可?”
嫏嬛想了一阵,“不知道呢……”
她其实是知道的。
被纪莫邀带走的是两本武功秘籍,一卷是周易知少年时於冰洞中练成的《截泉掌法》,另一卷则是竹叶青居士在翠鳞山中悟出的护身心法《七寸不死》。
如此说来,他要去的地方……
这还只是猜想,嫏嬛不想乱了纪莫邀的计划,於是并没有向他人说明。
说起书籍,嫏嬛猛地想起一件事,忙扭头一看——果然,案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册刚装订好的新书,名曰《楼非楼外传》。她扑到案前,见封面下也夹着一张便条,抽出一看,上书三字:赠焉知。嫏嬛含泪一路展开到最后一页——明明直到昨夜还差最后几章,纪莫邀竟一口气抄完,赶在离去前集结成册。
姜芍见状,轻轻摆了一只手在嫏嬛肩上,“这样离去,他心里一定也是万般不舍。也许是怕当面道别太过心酸,才会不辞而去吧。”
嫏嬛轻声叹道:“那是自然。毕竟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他绝不敢重蹈覆撤。”
“第一次?”
“他走过一次,无奈经不住我的美色诱惑,又跑回来了。”
姜芍如释重负,拍拍她的手臂,“会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我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下山路上,其馀三人依旧牵马步行,嫏嬛则坐在姜芍的马上,一直将《楼非楼外传》如至宝般按在胸前。
孙望庭不忘调侃,“嫏嬛,既然你跟大师兄成了夫妻,我们这些做师弟的可要叫你嫂嫂?”
“千万不要!”嫏嬛倒吸一口凉气,“起一身鸡皮疙瘩不止,听起来反倒更生分了。”
子都又问:“你觉得……大师兄会去哪里呢?”
“会不会又回了涓州找纪尤尊?”姜芍猜测。
嫏嬛摇头,“你们还是不要去找他。他想一个人行动,自有他的道理。等到时机成熟,他自然会出现在你们眼前。”
姜芍道:“你说他走得突然,可他却好像什么都跟你说了。”
嫏嬛笑而不语,过了半晌才又问:“送我回家之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姜芍答道:“我已与心月狐约好,十五日后在地通关鹿狮楼见面。吕前辈既然将上一代心宿安葬在那里,就一定能找到验明她身份的信物。也就意味着有实证表明,当年的血案确实发生过,而非后人道听途说。当然,这只是我们希望的结果。最坏的情况就是,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坟墓已经无迹可寻。”
“师父说了有标记,就一定能找到。”孙望庭安慰道,“何况还有我这个壮丁跟你同去,一个地方找不到,那就把方圆十里都掘地三尺。”
陆子都笑道:“望庭,姜芍可从未答应过要你跟随。”
姜芍提醒道:“孙望庭,你若是跟来了,可不准在星宿面前胡言乱语。”
孙望庭两眼一亮,立刻举手起誓——“放心,你不下令,我绝不多说一个字。我若背誓,你就把我一头埋进土里好了!”
众人都笑了。
嫏嬛又正色问道:“姜骥追捕姜芍已经数月,你们一路来可有被人留意?”
“我们一直以马车代步,我就躲在车里,也是来到青刀涧附近才开始骑的马。虎纹靴也一早换了,而且还有这个——”姜芍一手扣上黑纱帷帽,“我见上山无人,才摘了下来。一有人我就会立刻戴上,你大可放心。只要不走大路丶不动刀剑,没人会知道我是谁。”
孙望庭打趣道:“就算被人认出,也没人打得过你啊。”
嫏嬛笑笑,“若是正面迎敌,我一点都不担心。只怕是被人暗算丶掉入陷阱。那时节,再好的武艺也派不上用场。”
姜芍感慨道:“我懂。但愿一切顺利,心宿在家也不要遇到什么阻滞就好了。”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