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陋室暖 华厦寒(下)
重返涂州,温枸橼感慨万千。
等了好几日,青刀涧中也没有尸首顺流而下。她为此松了一口气,继而断定两人仍然活着。在向惊雀山和木荷镇分别去信之后,她便日夜兼程来到涂州。
虽然还没想好全盘计划,但她知道这里有自己索求的答案。
时值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天空将雨未雨。
她经过祝临雕的府邸,但没有想好是否要进去。
大门忽然开了,四位弟子簇拥着一位老翁坐上肩舆,渐渐远离。
温枸橼认得那四人正是吴迁鞍前马后的两对兄弟:一对姓何,名为何求与何其;另一对姓馀,名叫馀是和馀但。
至於那老翁,她便再熟悉不过了。
她悄悄跟了上去。
四人将老者擡到几条街外的一间旧医馆前,送进门之后,便原路返回。
医馆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甘香。
老医师放下药具,点灯独坐。
背后忽然有人问道:“缪神医别来无恙?”
缪寿春转头,见一个女子从屋里走出来,“你是……”
“阁下就算不记得我,也该记得我家那条老泥鳅吧?”
缪寿春冷笑,“独来独往了大半生的人,什么时候成你家的了?何况我家大门常开,你何必非要鬼鬼祟祟地潜入?”
“大门出入,恐被耳目留意,才出此下策。惊扰到神医,我温枸橼在此陪个不是。”
缪寿春也不跟她计较,道:“客套话少讲,你来找我作甚?”
温枸橼不客气地坐了下来,问:“老先生怎么一个人回到涂州来了?你的小孙女呢?”
缪寿春显然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知道……”
於是缪寿春将龚云昭带走缪毓心,自己又被同生会送回涂州的始末相告。
温枸橼大惊,“原来龚云昭真听了焉知的话,经赵晗青找到了你这里……”随即亦将结识龚云昭的前后相告。“如此种种,令老先生和孙女骨肉分离,你会不会怪罪我们?”
缪寿春淡然一笑,“就算没有你们这般阴差阳错,我这个一脚进了棺材的人,只怕也没法和毓心相依为命……她这么小,理应在更安全的地方过着更富足的生活,而我两样都无法给她。”
“老先生莫要这样说,毓心一定也非常不舍。来日若能理清令郎与龚云昭的恩怨,或许还有一家团聚的机会。”
缪寿春摇了摇头,“他们也许本就不该成亲……可惜我一介穷书生,人微言轻,犬子又对他师父唯命是从,才会强娶了心有另属的龚云昭。”
“无论如何,毓心也是你的亲孙女啊。”
“呵呵……”缪寿春意味不明地笑笑,又道:“说了这许多,有一件事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怎么了?”
“你居然一直没问我为何从祝家而回,又是为何人诊症。”
温枸橼心中一怔,“对呀,是吴迁的四个跟班擡轿送你回来的。是他有什么病痛吗?”
缪寿春摇头,“吴迁好好的,只是说起那个病人,就与你家脱不开干系了。”
温枸橼如梦方醒,“祝蕴红……”
祝蕴红疯了。
婚宴之后,她已经魂不守舍。温葶苈与赵晗青离开涂州不久,她便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
“葶苈,你看院里的花都开了。”
可她面前的人是吴迁。
“小红,我是吴迁,我是你的表哥啊。”
“葶苈,你说哪一色的花最衬我呢?红色自然好,我也喜欢,可这个答案未免太过简单。我要你挑红色以外的。”
吴迁为她摘了一朵橙黄色的花,衬她那日穿着的腰带,“喜欢吗?”
“喜欢,葶苈果然最懂我的心了。”话毕,她欠身挨在了吴迁肩上。
若是往日,吴迁必定满心欢喜丶如沐春风。只是现在,即便立在真正的春风之中,他也觉得寒彻心扉。
“葶苈,还记得你在惊雀山上跟我说过的话吗?说我是你见过最美的红花,甘甜如蜜,令人欲罢不能,只望我能为你日日花开……”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陶醉,眉宇间满是对往日温存回味无穷。
吴迁不敢再看她。
那么可爱的面孔丶那么甜美的声音,却如千把尖刀一次又一次扎进他的心中,直至千疮百孔丶鲜血淋漓……
然而吴迁终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
他爱祝蕴红,爱到心痛如割,但不至於被冲昏头脑。
祝蕴红也许确实神志不清,错将他认作温葶苈。但她的那些忆述……总让吴迁觉得有些刻意。
就算自己真的是温葶苈,祝蕴红也不至於要日覆一日丶如数家珍地只讲男女之事。她不是还认识葶苈的姐姐吗?还有他的师兄们呢?两个人之间,无论爱得多么如胶似漆,也总会谈论彼此以外的人和事吧。
吴迁开始种下疑心,不过没敢多加揣测。
祝临雕知道女儿的疯语后,气急败坏要捉拿温葶苈报仇。号令一出,弟子们便打算前往无度门要人。只是不知为何,也许是为了顾及赵之寅的颜面,这事后来又没了下文。师兄弟间说起,都还是义愤填膺丶振振有词地说要如何惩处温葶苈与纪莫邀一干人等,但到底有没有人去付诸实践,就不得而知了。至於温葶苈如今在哪里,恐怕也是未知之数。吴迁吃过纪莫邀的亏,只能在心中暗笑师弟们不知天高地厚,竟妄图三眼魔蛟败阵投降丶低头认罪。只怕将他们整个同生会的脑子叠加在一起,也不敌纪莫邀千分之一。
其实吴迁多少明白,温葶苈与赵晗青并非因两情相悦而成亲,乃是形势所迫而不得已。在这一点上,他甚至替他们感到有些委屈。但一想到这里,他便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与祝蕴红的婚约,才是这一切的开始。
他错了吗?
他是不是太执着於一个从未爱过自己丶也无法改变心意的人了?
可那毕竟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小红,割舍又谈何容易?
但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无休止地被错认为另一个男人,无休止地聆听属於他人的床笫絮语,就算是圣人,也必定有忍无可忍的一天,更何况是自己……
“葶苈,你不要……跟我睡吗?”
一直小心维持的淡然在那一夜崩溃。
明明她每天都会问同样的问题,明明自己每天都会在一番推脱之后,s在别处睡觉。
说来真是讽刺,拜堂之前那场云雨令吴迁意乱情迷;而成亲之后,他却不敢再碰对方。他无法接受自己以另一人的名义与祝蕴红做夫妻,无法忍受这个替身的身份。
新房灯暖,难暖心寒。
“不要叫我葶苈!”吴迁高声呵斥,“我不是温葶苈!我是你表哥丶你拜过堂的丈夫吴迁!你好好看清楚!”
祝蕴红瞪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无所适从地望着他自顾自地暴跳如雷。
他不敢直视她两眼中无尽的黑洞深渊。
“小红,我求你……”他挽着祝蕴红的手臂,哽咽了。
“葶苈……”
“我不是葶苈,小红,我真的不是他……我求你,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我只想你好好的,你可以不把我当作你的丈夫,但请你还认我做你的表哥吴迁好吗?我们不做夫妻,还做兄妹,还像以往那样相处好吗?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我……”他跪倒在祝蕴红脚下,泪水沾湿了她的脚背,“求求你了……”
祝蕴红忙躬身扶他,“葶苈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跪我?别哭了……”
吴迁起身后退,背对着她抹泪,“我没哭,只是……”
“葶苈,你若是累了就睡吧。你要是想自己睡也可以,我明天再来找你。”
吴迁不住地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言为定,那我今晚就不等你了。”说完,她坐到了梳妆台前,开始卸下妆容,准备就寝。
吴迁回过头来,看她熟练地重覆着每天睡前的动作。不说话时,她就与以前的小红一样。
祝蕴红背对着他,正对镜洗颜。
吴迁望向镜中人,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有一瞬间,他与镜中的眼睛对视。
然后一切如常。
吴迁忽觉胸闷难当,披衣离去。
他刚刚看到了什么?
镜子里的那双眼睛,竟完全褪去了跟他说话时的天真烂漫,只剩下近乎能吞噬一切的冷酷与恶心。
原来是这样。原来自己的怀疑并不是妄想。
痴愚傻话,意在诛心。
她真实的想法,只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流露。
祝蕴红并没有疯。
即便如此,吴迁也只能将真相藏在心里。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揭穿祝蕴红,更不知道要怎么跟长辈们解释清楚。
例行地请医人来看病,更像是在进行某种虚伪的掩饰。医者是能够看清真相,还是认为这是什么不治之症?一般医人就算明白,恐怕也不敢说出来。而缪寿春是声名远播的名医,为人清高,很少看人脸色说话。初初听说他回到涂州时,吴迁其实是有一点害怕的。他怕对方会看出自己极力想要掩盖的事实。
但缪寿春什么也没说,只是如常地看病,如常地开药。
吴迁看过药方,发现只是些寻常补身之药。
缪寿春一定是知道的,甚至知道自己也知道,但没有点破。
吴迁於是懦弱地接受了这个局面。
至少他清楚祝蕴红是有意折磨自己,同样的话语便不会像以前那样伤人。他仿佛一个掩耳盗铃的白痴,明知眼前皆是虚妄,却执迷不悟地要帮对方继续维护这个谎言。
他明白自己和祝蕴红一样,有着一颗伪善无情的心。说什么不做夫妻丶还做兄妹,不过是痛哭流涕时的气话。他明明可以结束这段毫无意义的婚姻,还彼此自由,但他偏偏没有这么做。如果祝蕴红选择了装疯卖傻逼他放手,那他也可以选择装聋作哑逼她留下。
看谁熬得过谁。
缪寿春的坦诚,着实令温枸橼一惊。
“你既然知道祝蕴红并非真的有病,为何不向祝临雕通报?这样也许他就不会执着於追究葶苈的责任了。”
“祝临雕这么在乎颜面的人,就算知道了自己女儿撒谎,也不会公开,更不会改变对无度门的敌意,否则就会沦为弟子们的笑柄了。更何况祝小姐这么做,只是为了消磨吴迁公子的意志。如今令弟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说得倒轻巧!我们一家人成天提心吊胆的,还不都是因为祝家干的好事?”温枸橼长叹一声,“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让他们找到葶苈了再说。”
缪寿春见她兀自感慨,又问:“温女侠此次前来,应该不只是说这些吧?”
温枸橼从思绪中抽离,略带茫然。
“你一进来就问我毓心的事,不过是为了套近乎,肯定不是你专程到来的目的。而祝蕴红之事,又是经我提醒,你才知情。来来去去,你还没告诉我,你到来的真正缘由呢。”
“还真是……”温枸橼一拍脑门,“一想起弟妹的安危,我就坐卧不安丶心乱如麻,让先生见笑了。我这次来,确实想听先生好好跟我讲讲同生会的一些过往,还望先生明言。”
“我又不是同生会的门生,问我真的有用吗?”
“此言差矣,先生久居涂州,令郎又是祝临雕心腹。同生会壮大不过三十年间的事,阁下可以说是从一开始就是见证啊。”
缪寿春望了她一阵,苦笑着摇摇头,“我只知道治病救人,不懂那么多江湖规矩,更不会用江湖人的眼光去判别是非。你想听我讲故事,恐怕难以知晓全貌。”
“不怕,只要是真事,就算不知全貌也是一种收获。馀下未知的部分,我再找别人补全便是。”
竹叶编成的小舟随溪水飘远,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嫏嬛坐在溪边,两只脚浸在水里。
纪莫邀枕在她腿上闭目养神,嘴里嚼着新鲜的薄荷叶。
“结果一条鱼也摸不上来。”嫏嬛口中满是遗憾。
纪莫邀笑了,“浑水才能摸鱼,这么清澈的溪水,游鱼可都醒目着呢。”
“那你还拉我下水。”
“是你说想试试徒手抓鱼,肯定要试过才知道有多不容易吧。”
“结果白白弄湿了身子……”嫏嬛说到这里,面泛红晕,像是埋怨,却又像是欣慰。
“就算没有被水浸湿,之后反正也是会沾湿的,又怎么能算是白白湿身呢?”
嫏嬛抿嘴,捋了捋纪莫邀的头发,怨道:“你就是故意的吧……”
纪莫邀睁眼仰起头来,伸手蹭了她的鼻尖,“我爱你。”
嫏嬛呆住了,又叹道:“如此庄而重之的一句话,你这么轻描淡写地就说出来了。”
纪莫邀轻笑,“生气啦?”
嫏嬛拍了他一下,“起来吧,我腿都麻了。”
纪莫邀弹起来,一手搂住嫏嬛,另一手帮她揉腿,故意说:“你想听,我就天天说给你听。”
嫏嬛板着脸认真想了一阵,连连摇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那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啊。”嫏嬛朝他粲然一笑,“我看到你就不生气了。”她正想凑近,却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喷嚏。
“我去拿件披肩,别着凉了。”纪莫邀飞快地在她额角点上一吻,便匆匆起身回屋,顺带还捡起几件方才散落在草地上的衣物。
回到卧室,正在柜前思量哪一件合适时,窗外传来了扑腾之声。
纪莫邀扭过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窗台上停着一只鸟。
“天丶天王……”
他小心上前再审视清楚,果然是声杀天王不错。
“第一个找到我们的,居然是你。”他见鸟儿张口就要说话,忙轻轻夹住它的喙,“别作声,帮我捎个信出去。”话毕,他飞快借还没干透的墨砚写了一纸短书,放进天王脚上的信筒。
天王乖乖听话,带信飞走了。
回到溪边时,嫏嬛问:“很难挑么?”
“薄的怕漏风,厚的怕太热。”纪莫邀说着就将一件薄布披肩罩在了嫏嬛身上,“舒服了吗?”
嫏嬛点头。
纪莫邀坐下,将脸轻轻挨在她肩上,努力不想被对方发现自己眼角已红。
入夜,二人又聚在书案前,面前放着一卷书,旁边是一沓空白的稿纸。
“今晚轮到你抄书,我研墨。”嫏嬛说着就在书案前张罗起来。
竹居中有一卷无名之书是他们的最爱。这十几日间,二人已分别完整读了三遍,还意犹未尽。他们生怕日后挂念里面的故事,又不敢对先人之物顺手牵羊,便决定将这一卷故事抄下带走,供日后重读。於是便开始每晚轮流动笔,一章章地誊写。
“还有几章就末尾了。”纪莫邀道。
“是啊,而且这样抄下来,相当於又重读了一遍。”
“常看常新,每次都能有新的感悟。”
嫏嬛浅笑,“之前都是我们分别阅读,这次能一起看丶一起交流感想,我觉得更有意思了。”
“还是托先人之福。居士与周氏兄妹皆是饱学之士,文笔一流,又深通人性,字字掷地有声。看他们写旧事,仿如身临其境,感情也极为投入。”
嫏嬛点头叹道:“是啊,我第一次看时都哭了。”
“感触落泪,才是正常的反应……”纪莫邀说到这里,骤然停笔。原来是正好抄到了动人之处,情不自禁地想要全神贯注地再读一次s,不忍执笔分心。
故事发生在一家神秘的客店楼非楼之中。楼非楼由四位不为世人所容的奇士经营,曾屡次救周易知等人於水火。无奈天道不公,楼非楼最终被顽固之士夷为平地。周易知欲救来迟,四位奇士皆慷慨赴死。他随后厚葬四人,并记录下事件始末,以劝后世。但因他生前未能将此书流传於外,后人对楼非楼的事迹几乎闻所未闻,直至现在。
“话说回来,我们还没想好怎么给这卷书命名。”纪莫邀说着又重新提笔。
嫏嬛托腮道:“我也在想。一直没有名字,总是不便。”
纪莫邀转脸看她,问:“那你说叫什么好呢?”
嫏嬛眼波流光,“楼非楼四士生不逢时,只因有异於常人,而遭家人抛弃丶世人排挤,直到在楼非楼这个世外之地遇到彼此,才终於能享片刻天伦。不如就叫……楼非楼外传,如何?”
“甚好。”纪莫邀随即将“楼非楼外传”五字补写在第一页上。
属於他们的天伦,又能延续到几时,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