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陋室暖 华厦寒(上)
嫏嬛的双颊顷刻被泪水淹过——她做不到,她没办法止住泪水。
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万一不能呢?
万一适才那最后一眼,便是永别呢?
她知道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再思考只会浪费时间,可还是忍不住反覆地问自己:他何时能归?一个月?六个月?一年?十年?如果下一刻回来就好了。可这么天真的想望又怎么可能会实现?她是聪明人,又怎会不知这有多可笑。
纪莫邀知道,最需要温嫏嬛的人,不是自己。
“你不需要人救,你永远都是救人的那个。”
他残忍,残忍到彻底放弃了被救的机会。
嫏嬛懂,她什么都懂。懂他孤身上路的执念,懂他义无反顾的无私,更懂彼此心照不宣的理智。
可她宁愿不懂。
万一他回不来怎么办?
让最爱的人去送死,真的对吗?
不对,他不一定会死……一定不会!纪莫邀生来便有九条命,这世上没什么能难倒他。就算身陷险境,他也一定能逢凶化吉。他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嫏嬛后悔自己刚才没看多他一眼。
她怕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很快会在记忆中模糊。她怕忘掉那一双鹰眼中射出的寒光,忘掉他狡诈又轻佻的笑容—s—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纪莫邀,温嫏嬛也再无法爱第二个人了。
雨势渐轻,零散的阳光从云层后挣脱,照在阶下的绿茵上。
嫏嬛抹去泪水,缓缓来到院前那棵桃树下。树叶上坠下冰冷的积水,打湿了她的长发。可她已顾不得许多。满树的桃花十有七八被恰才的风雨摧残,只剩下零星几朵硬朗的,还盛着雨水开放着。
桃花开,人影双。桃花落,人影单。
为何美景要伴着心酸锁入记忆?
嫏嬛替桃树不值——花正盛开时,他们两个都无心赏花;如今不幸败落,想要欣赏也已经太迟了。
不过树顶倒是有一朵开得不错。
嫏嬛努力地想要找一点亮眼的颜色来转移注意力。花瓣经雨水冲洗,确实显得更加粉嫩可人了。
真好……
她好奇这朵花戴在头上会是什么样子。
明明开得这么好的花,自己竟想着去破坏它,真是的……
嫏嬛挽着湿漉漉的树枝,无所适从。
眼泪突然就涌回来了。
她为自己短暂的定力与可悲的懦弱哑然失笑。
“大魔头……”她哽咽着呼唤对方。
算罢,再怎么叫他也不会回来,而自己也只会哭到发抖丶抖到疲倦,然后接受孤独。
可她不甘心啊……为什么刚刚看清彼此的心意,便要面对分离?这世上这么多人丶这么多感情,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两个的来得不合时宜?如果纪莫邀是个坦率一些的人该多好,如果自己是个勇敢一点的人又该多好……
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她头上。
嫏嬛伸手一摸——跌入掌中的,竟是那朵开在树顶的最坚强的桃花。
就连它,也终於屈服了吗?
阳光再次被灰云遮盖,碎屑般的雨点淅沥淅沥地重返她单薄的肩膀上。
嫏嬛茫然凝视卧在手心的花朵——我们这样算不算同病相怜呢?再细看,花梗断口分外平滑。如果是被风雨打落的话,应该不会有这么平整的断口才对。这看起来更像是丶像是被利物直接切断的样子……利物?平白无故,会有什么利物突然划过半空丶将这花儿裁断?难道——
两只手臂揽住她经已湿透的肩头。
嫏嬛心脏猛然一阵抽搐。
这是幻觉吗?
“焉知……”
没错,真是他的声音……
嫏嬛立刻伸手去触碰环在上身的手臂——是他。他全身都湿了,嫏嬛从背上都能感觉到来自他胸口的凉意。
“你怎么回来了?”她细声发问,“我以为你已经……”
对方没有吱声,而是松开手臂,用两指夹取嫏嬛手中的桃花,将之小心插在她已凌乱的发髻上。
嫏嬛耐心等他把花插稳,才敢缓缓转过身来——细雨中,那双冷峻的眼睛被洗刷出一份别样的神色:犹豫也好,果断也罢,最终都融成了深深的不舍。
“焉知……”纪莫邀低下头,任雨水打在身上,“做尽世上所有事可能有些难,但我想尽力而为。”他的唇角自嘲般地上扬,略微露出嘴里的尖牙。
嫏嬛止不住笑出声来,眼角还有未干透的泪痕,“你就不怕我不肯再放你走?”
“这个……”纪莫邀心中禁不住划过一道冷气——仿佛已经看到他们的未来,并为此隐隐颤抖。他这样一回,只会更加泥足深陷。倘若要再经历一遍别离,恐怕会比方才要更加痛彻心扉丶生不如死。这样做好吗?但人的感情,难道不正是为此而生的吗?既然决定了要回来,就不要再想回头。所以,自己还要回答她的问题吗?纪莫邀罕见地选择了逃避,转而俯身在嫏嬛被雨与泪沾湿的唇上按下一个吻。
嫏嬛全身一颤,但惊讶很快被坦然取代。她闭上双眼,完全逐渐陷入对方的怀抱中,而自己的手也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肩头。
原来他的吻,也是薄荷味的。
雨继续在下,湿透了他们紧紧相拥的身影。
两个绝顶聪明的人,明明早已毫无保留地倾倒在对方的脚下,明明早已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冷静的诀别,却只能在此时此刻嘲笑自己曾经的软弱与迟钝。
如果这一刻能早一点到来就好了。
但若是要以此刻相换,他们恐怕也不会答应。
松开时,两人换口气又再吻上。如此反覆多次,才终於觉醒自己还站在雨中。
纪莫邀拨开黏在嫏嬛面上的湿发,吻在她的额头上。
嫏嬛握住他的手,“我不要淋雨了……”
纪莫邀意会,立刻牵她回到廊下。
嫏嬛见他的斗笠和蓑衣散落在地上,“不要紧么,你的那些东西……”
纪莫邀瞥了一眼,道:“等雨停了再说。”随即推开门。
一路进屋,水迹在地上描出他们走过的每一步。
房门一关,只剩下水滴跌落在地的声音。
他们之间,很早便没有秘密。因此来到这一刻,他们闻也能闻出对方的心绪。
“焉知……”纪莫邀抱住嫏嬛的腰,另一手轻轻拨开她的衣领,手指在她裸露的锁骨上小心弹跳。
嫏嬛咬牙忍住不发出声音——会失礼吗?可这难道不是自己一直都盼望的吗?对於纪莫邀,她心中难道还残留了半点的矜持吗?她握着纪莫邀的手,慢慢将之向下引,同时试图抑制自己不安分的喉咙。透过一层皮肤,能感觉到他的脉搏在飞快地跳动,就如自己的心跳一般躁动不安。
“我……”
嫏嬛闭上眼,柔声答道:“如果你还在等我首肯……你可以不用等了。”
她不止一次想象,自己才是那个向纪莫邀索求的人。
长久以来,他们都在心中为对方珍持着一个虚位以待的宝座。如今他们只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那个藏在心底深处的空洞填满。而其馀的事,哪怕生死,都已不再存在於被情欲蒙蔽的神志。太过习惯於理智的人,这时才明白,原来自己也能失控到这种地步。
那朵桃花,掉在了被雨水与汗液沾湿的枕边。
硕大的雨滴落在盛开的花蕊中,溅起的水花折射出缤纷的色彩。
雨过天晴,鸟鸣重返被春雨短暂占领的竹林。
嫏嬛枕在纪莫邀臂上,鼻尖贴着他赤裸的胸膛。
湿漉漉的衣物点缀一地。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纪莫邀睁开眼,一手继续拨弄着嫏嬛散开的头发,“问吧。”
“事先提醒,你不要觉得突兀。”
纪莫邀似乎有点知道她要问什么了,“你说。”
“你和叶芦芝以前……”
猜中了。
“没有。”
“啧,我都还没问完。”
“你不是要问我有没有和她……”
“才不是呢。我就是想知道她有没有指点过你什么……毕竟你又不像是会向望庭和四哥讨教的人。”
纪莫邀眨眨眼,这才恍然大悟,“那倒是有。你也知道她口无遮拦,说到兴起就停不下来。认识她这么多年,或多或少被迫听过一些。”
嫏嬛扑哧一笑,“刚才答得这么快,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我是不是应该合理地怀疑一下你呢?”
纪莫邀翻了个白眼,“你要是胡思乱想,叶芦芝第一个找你算账。她最讨厌被人乱配男人了。”
嫏嬛被逗笑了,稍稍舒展身子,继续侧躺着。
纪莫邀问:“我弄疼你了吗?”
嫏嬛摇头,“没有,我就是想缓一缓气而已。”
纪莫邀轻叹一声,道:“冒犯了……”
嫏嬛忍俊不禁,“现在道歉有点晚了吧。”
纪莫邀随即转过身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焉知,如果我们就这样结为夫妻,你会不会觉得有点草率?”
“为什么呢?”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就算昭告天地也无人见证,你会介怀吗?”他自己倒无所谓,但万一嫏嬛另有想法,将她置於尴尬的境地就不好了。
“不妨一试。”嫏嬛干脆地答道,“我们现在赤身裸体地躺在死人的卧榻上,还怕什么禁忌,又计较什么繁文缛节?”
“那就好。”纪莫邀轻吻嫏嬛前额,“一切从简。”
“事不宜迟,不如就现在吧。”
纪莫邀坐起身来,笑道:“你果然心急……”
他话音刚落,嘴就被嫏嬛的双唇堵上。
情到浓时,又是一番辗转。
“焉知……”纪莫邀一只手撑在身下,留出让嫏嬛躺卧的空间,另一只手则不停在她发间拨弄,“借用你以前提醒过我的话——我们两个都回不了头了。”
嫏嬛合眼道:“我就是要让你回不了头。”
“何出此言?”
“我要我们馀下的人生都纠结在一起,为对方茶饭不思丶肝肠寸断,但又乐此不疲。”
“我方才若没有回来,你会不会恨死我?”
“你只要还是你,我就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纪莫邀捧着嫏嬛的脸,再次吻了她。
雨后的阳光射进屋中,两人相继起身更衣。
纪莫邀留意到书桌上几张图纸,一旁还放着笔墨,似乎是嫏嬛正在绘制的作品。“又有新的构想了?”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细细端详。
纸上画着一只手——不,这s不是手,而是一个仿造手骨构造的机关。从手腕到手掌再到手指,每一处关节都能细致呈现。而这只“手”的动作,竟如此的熟悉……
“你这是在模仿扶摇喝呼掌的招式吗?”
嫏嬛自满一笑,“像不像?”
“如果做出来了,你打算怎么用呢?机关不同於人掌,没有内力传出。就算能完美覆制每一招丶每一式的动作,只怕也没无法发挥任何力量吧?”
嫏嬛歪头想了一阵,道:“我也没想过要用来做什么,只是觉得好玩,就画了下来。”她披衣凑上来,“我画得像么?”
“有八九成了,”纪莫邀顺手点墨,在细处补笔,“现在就有十成像了。”
两个人坐在书案前涂改图稿,又是一天。
是夜,纪莫邀摆起香案,溪水代醇酒;温嫏嬛张罗花果,素纱为嫁衣。
四下无人,唯有虫声。媒妁欠奉,觞宴席空。堂前无家眷,案上一纸书:以天为媒,以地为亲。清风传喜讯,河水报佳音。参天巨木作新房,飞禽走兽为上宾。日月共证,光影同鉴。
合卺交杯,未几礼成。
二人铺开毯子,躺下看天。
纪莫邀打趣道:“前几天我们观星的时候,怎么不见你铺软垫?”
“草地太扎脸,现在学乖了。”
纪莫邀松了口气,道:“摆弄了好些东西,结果喝杯水就完了。”
“是啊,一点都不轰轰烈烈……”嫏嬛失笑,“但若是真按规矩从头到尾办一次婚礼,我估计也吃不消。”
“从燃烧的断桥跳到冷水涧里,如此九死一生,还不够轰轰烈烈?二娘子对轰轰烈烈的要求也真严苛。”
嫏嬛好生笑了一阵,又叹道:“亲是成了,可怎么觉得也没什么分别呢?”
“你也这么觉得?”纪莫邀如释重负,“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
嫏嬛哭笑不得,“我们怎么这么奇怪啊?没成亲时想尝鲜,成了亲后又嫌多事。”
纪莫邀伸了个懒腰,将嫏嬛揽入怀中,“礼节仪式本来就只是粉饰门面的表演,都是给别人看的。只有两个人时,再从简,也不免觉得滑稽。”
“那以后呢?总会有好事者起哄,要喝我们的喜酒。”
“不必奉陪。”
嫏嬛浅笑不语,擡头吻了他的脸。
纪莫邀突然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说起这个,你姐和葶苈还像以前那样称呼我就行了。”
“怎么,不想他们改口吗?”
“千万不要,我光想象就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一姐一定会故意喊你‘妹夫’来撩拨你。”
“她绝对会。”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