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竹叶居 桃花雨(下)
嫏嬛重新睁开眼时,已是次日早晨。她所在的房间是周易知与竹叶青居士的卧房,卧榻十分宽敞。而纪莫邀则去了周殷月的房间休息。嫏嬛坐起身——久卧腰酸,但所幸前日的绞痛早已消退。她细心洗漱,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便出了屋。
纪莫邀戴着一顶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斗笠,正坐在溪边钓鱼。
恰如初见时。
嫏嬛悄然走到他背后,出其不意地扑到他身上——“喂!”
纪莫邀一手扶稳斗笠,另一手还牢牢握着鱼竿。“嘘……”他提醒道,“你今天想不想吃鱼?”
嫏嬛不再出声,笑着坐在他身侧。
坐了一会,纪莫邀将斗笠摘下来,扣到了嫏嬛头上,“不怕晒吗?”
嫏嬛乖乖戴好斗笠,道:“你这身衣服,颇有魏晋文人之风。”
“宽领广袖,最适合坦胸露肉了。”纪莫邀敞开的领口之下,是始终未曾摘下的凤纹眼罩。
“我夸你好看,你却非要往下作处说话,真是扫兴……”
纪莫邀扫了她一眼,道:“你嘴上说扫兴,可脸上却是一副欲求不满的雀跃。”
嫏嬛终於忍不出大声笑了出来,拎起斗笠就往纪莫s邀肩上敲。
“啊,别打了,有鱼上钩了!”
上钩的不过一条巴掌大的小鱼,但两人也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子。
垂钓继续着,嫏嬛坐得累了,直接在草地上躺下来。“你说……”她仰望天空,表情平和而空洞,“我们会不会已经死了?”
“何解?”纪莫邀依然坐着一动不动,语气也很平淡。
“也许我们已经死了,才能成为所谓的‘有缘客’,魂魄才会飘到这个无人居住却仍然一尘不染的世外桃源。”
“可舍弃了肉身的游魂还能流血吗?还会有痛感吗?”
嫏嬛扁嘴想了一阵,答道:“也对。”於是又覆坐直,“一姐会不会以为我们已经死了,现在正跟葶苈准备我们的后事呢?”
“你姐是实在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恐怕不会轻易下定论。”
“那我们也要打算打算了……总不能一直在这里逍遥快活。”
纪莫邀见她陷入沈思,便开解道:“没事,等我们都养足精神再走不迟。日月照转,昼夜如常,尘世不差我们两个人。”
嫏嬛点点头,又覆躺下,“从桥上跳下来,真的只是前天发生的事吗?”
“我有同感。深柳园……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
“我跟宁孤生走时,还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我知道宁孤生不敢对我不利,但我不晓得纪尤尊会把你怎么样……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永远都不知道你们母子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人死已经足够悲伤,若是连记忆也无法留存,正如仙仪姑姑那样……那我真的会抱憾终身。”
纪莫邀听罢轻笑,放下鱼竿,道:“焉知,你往水里看。”
嫏嬛不明就里,凑到水边低头看。溪水澄澈现底,但水中无甚出奇。“没有东西啊……”
“看你自己就行了。”纪莫邀忍着笑,趁她不留意,将一朵白花插在她左耳后。
嫏嬛一楞,伸手拨了拨那朵花,红着脸低下头。
“好看吧?”
“嗯……”
两个被迫年少老成的人,终於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水间,尝到了天真烂漫的滋味。
“好奇怪啊……”嫏嬛一手撩拨着耳旁的花,一手指向竹居对开的桃树,“外面的桃树已经结果,此处桃花却依然盛开。”
“想必是地势独特,季节也与外面不同。”
“又或是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人间……而我们已经死了!”
纪莫邀调侃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一心寻死终如愿。”
嫏嬛不说话了。
她不是不想回到亲人与朋友的身边,但在内心某一个极端自私的角落,她甚至有些希望纪莫邀的戏言是事实。不是说她有多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而是她究极地好奇:一个没有了自己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他们对於外界而言确实死了,那不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永远留在这里了吗?说到底,她并不是有多渴盼一死了之。她私心所期许的,是能够与至爱之人永远无忧无虑地穿行於天地之间。如果未来的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样,不也挺好?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花花世界多可爱,她与纪莫邀又怎会甘心栖居山野之中?自己果然还是没有避世的情怀,过不得那东篱南山的日子。到头来,还是俗世烟火间的嬉笑怒骂丶尔虞我诈更有意思。
她偷偷看了纪莫邀一眼,猜测对方是否也是这样想。
天上下起毛毛细雨,他们收起鱼竿,回到屋里。
“睡在少女的闺房里习不习惯?”嫏嬛问,“今晚要不要交换房间?”
“别,睡得挺舒服的,又换来做什么……”
嫏嬛知道他是想把更大的房间让给自己。“一直过这样清净无忧的日子,也挺舒服的。”她试探性地感叹道。
纪莫邀没有捕捉到她期待的眼神,沈思后答道:“偶尔清净尚可,但无忧从何谈起?”
“也是……”嫏嬛笑笑,“毕竟是凡夫俗子,总有七情六欲。”
“青山绿水纵然好,但像我们这种人,也许还是更适合在红尘中摸爬滚打。”
“我们这种人?”嫏嬛擡了擡眉,“我们算是什么人?”
纪莫邀微微一笑,“我们这种机关算尽的聪明人。”
他望向嫏嬛的那个刹那,嫏嬛瞳孔的尽头几乎开始燃烧。
她爱这个男人。
爱得快要发疯了。
这也许是疯人疯语,但她知道丶她坚信对方也跟自己一样疯。
你明明也爱我爱得发疯,可为什么你的眼神却比往时更为波澜不惊。
我爱你。
我想抱着你。
我想亲吻你。
千万个不矜持的想法从嫏嬛脑中汹涌而过,最终却被理智的堤坝阻截剩一句平淡无奇的“也是”。
“深柳园的那一出连环计虽好,但是……”纪莫邀眉眼间溢出一丝不忍,语气很是覆杂,仿佛一直在等待说这句话的最佳契机,却不得不在这一刻折中。“你的牺牲太大了。”
嫏嬛忙摇头,“那是我的意思,别放在心上。”
利用房间屏风和镜子的位置,让温枸橼扮演自己的“奸夫”,再让宁孤生在预先提供的便利位置“窥视”到自己偷欢的丑事,此其一。
让纪莫邀故意叫馀妈妈不要监视得太紧,好方便温枸橼扮演熟睡的自己,再偷跑出去密会宁孤生,加深他的误会,此其二。
佯装与纪莫邀感情破裂,主动跟宁孤生离开,制作自己携带证据潜逃的假象,此其三。
让温枸橼穿上自己的衣服逃离旅店,自己则躲在屋中柜里,待所有人去追假的温嫏嬛之后,再骑马跟上以接应纪莫邀,此其四。
每一步都要嫏嬛以身犯险。任何一步出了差错,嫏嬛必然第一个遭遇灭顶之灾。
纪莫邀说得不错,只有嫏嬛才会想得出这种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由她掌控大局,却又由她承担全部的危险。
唯一意料之外的事,也许就是馀妈妈上门羞辱时的残暴。
而纪莫邀在连环计中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扮演一个被女人欺骗的窝囊废。童年积淀下来对父亲的恐惧与厌恶,意外地令这一层伪装变得尤其逼真。在纪尤尊眼里,他就是那个抛弃了父母的不孝儿,那个不知母亲怎么死丶又葬在了哪里的傻孩子……面对父亲,他不辨黑白;面对女人,他情迷意乱。仿佛一个长不大的孩童,心中满怀对母亲的愧疚与对父亲的叛逆,只有时刻受到长辈的训斥与鞭策,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当然,那都是假的。
纪莫邀将藏在胡琴中的卷轴告诉了嫏嬛。
他将所有一切都告诉了嫏嬛。
他将从未准备丶甚至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话,都跟嫏嬛说了。
嫏嬛可以稳稳地接住他所有的脆弱丶敏感与眼泪。二十年来无处安放的心事,他都能放心地交到嫏嬛手里。
明明自己的父亲害死了嫏嬛的父母,他们却能在彼此眼中找到最大的慰藉。
每念及此,他的心又痛又热。
温嫏嬛眼中的火倒映在纪莫邀眼里。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他也……快要疯了。
雨停时,已入夜。
纪莫邀仰望星天,若有所思地叹道:“真好看。”
嫏嬛也擡起头,凝望晴空,“确实……”
纪莫邀嘴角不自主地上扬,纠正道:“我不是在说风景。”
嫏嬛转头见他望向自己,心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於是红着脸捶了他一拳,小声道:“你也好看。”
纪莫邀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角,道:“早些睡吧。”
嫏嬛点头。
又是为原地不动而黯然不甘的一天。
可明晨睁开眼,他们只会比前一日更加不能自拔。
纪莫邀在屋里找到一块木板,将之立在溪边树下,再找些细小的树枝削尖,在竹居前投起了飞镖。
从他手里飞出的尖枝,无不在半空飞速旋转,最终深深扎入木板之中。
这让人着迷的弧线,那奥妙无穷的转动之力。水车丶风车丶轮轴丶从他掌中飞出的每一件武器,都转得那样赏心悦目,令她不能自拔。从小痴迷转轮的温嫏嬛,倒是从没想过有一日会为一个手藏转轮的人倾心。
扶摇喝呼掌的每一个转折丶每一处细节,她都看在眼里丶记在心上。
眼看着木枝越扎越深,她知道,纪莫邀的功力已经完全恢覆,而她的月事也平静地结束了。
练功之馀,他们不曾放过竹居中留下的大量藏书,其中不仅有丰富而详尽的武学典籍,更有先人们记录少年时闯荡江湖的真迹,无不精彩纷呈丶荡气回肠。二人自来之日,一到闲时便手不释卷,恨不得有三头六臂能立刻将藏书阅尽。嫏嬛虽不习武,但在看书上从不挑食,因此什么功式心法也照看不误。
“我见你昨天在看这个……”她将手上的《截泉掌法》递到纪莫邀跟前,“怎么不练来试试?”
纪莫邀笑笑,“说练就能练的吗?这是周易知在冰洞里积年累月悟出来的掌法s。就算我通篇熟背,至少也要潜心修行上半年才能奢望小有所成。且不说我们在这里不会长住,练功过程必定会被打断,截泉掌还需要在水多的地方才能练成,我们眼前只有一条小溪,远远还不足够啊。”
“如此说来,别的典籍你也用不上咯?我看有些心法就只有薄薄一卷,比如这卷《七寸不死》……不过,可能越简单的东西,越难上手。我不是行家,确实不懂。”嫏嬛略显遗憾地放下手中卷轴,重新在柜里翻找起来,“我前两天还翻出一些旧乐谱,可惜竹居里只有琴瑟,我们又不会弹。如果可以演奏古人的音乐,那多有意思。”
纪莫邀见她自得其乐,道:“说起时间,我们在这里已经十日。”
嫏嬛讪笑,“你还有数着,我都没放在心上了。”
“焉知,我在想……”纪莫邀欲言又止,“我们走的时候,还是分开吧。”
嫏嬛的手停在了伸向书柜的半空,但没有回头,“你想自己一个人去哪里?”这是唯一的解释了。说得这么委婉,到底还不是打算孤身赴险?
“你我若一同行动,容易被一网打尽;若是分道扬镳,还能两头成事。我自会想办法护送你安全离去。在此之前,你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非常安全,跟我一起反而危险。登河山在找姜芍,同生会在找葶苈,纪尤尊在找你,这三方都不能失守不止,他们所有人还都恨不得拿我的脑袋祭旗。姜芍在惊雀山,葶苈有老四和师叔,我不担心他们。可我们若是踏出这个地方,以我一人之力,未必能保你周全。”
嫏嬛转过头来,眼中含泪,“可我们从琪花林到这里一路,不都平安过来了吗?”
“可这是你受尽羞辱和我们以命相搏换来的平安,我们不能指望故技重施会奏效,更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侥幸之上。我不能让你再……”
“可你呢?你一个人走了之后,谁来保护你?还是你始终没放弃与纪尤尊同归於尽的念想?”
纪莫邀轻轻握住她的肩膀,“焉知,我们要各司其职,方能成事。这是我命中注定要独自面对的孽债,不应将你牵连在内。”
嫏嬛落泪道:“我偏要你将我牵连在内!”
纪莫邀抓住她的手,“焉知,你比谁都懂这其中利害。”
嫏嬛艰难地摇头,“我宁愿自己只是一个感情用事丶无理取闹的傻子……”可她知道她不是,也没办法成为那样的人。
明白事理,为何总是令人如此痛苦?
“也罢。我不应要你为我担惊受怕……”她从纪莫邀手中挣脱,侧卧在席上,以背相对,“我们都是惊弓之鸟,经不起吓。你放心走吧。我会在这里等人来救的。”
纪莫邀苦笑,“焉知,你不需要人救,你永远都是救人的那个。”
“别说笑了。真的打起来,我只会是你的累赘。”
“你就当是为了安抚我这只惊雀而作出的最后一次牺牲吧。”
嫏嬛许久不出声,而后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记住,你不是我的灾星,从来都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命中有你,是我此生最幸之事。”
“焉知……”纪莫邀轻叹,“谢谢你。”
他本可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他本可以吻她,本可以做所有他想与她一起做的事。
但他什么都没做。
为了不加深别离之痛而刻意维系的距离,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嫏嬛最不愿意面对的一天终於来了。
细雨微冷,几片桃花瓣被雨水打落,飘到了屋前。
纪莫邀从门上取下笠帽和蓑衣。
嫏嬛只能倚在廊边看他,看灰暗的天空。为何他要离去?为何天要下雨?而明明知道答案的自己,却为何无法让他留步……
第一滴泪终於从她愁得酸痛的眼眶中滑下。
纪莫邀擡眼望着她,停下了所有动作。
接着,第二滴丶第三滴……细雨不停,而嫏嬛泪水不止。
纪莫邀丢下行囊上前,却在嫏嬛跟前止步,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太多事,他们一早心照不宣。但来到别离时,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希望可以回到一同坠入青刀涧的那一刻。不是说这种危险的经历有什么值得回味之处,而仅仅是怀念和对方独处的时光,仅仅是盼望,可以重新再体味这匆匆十数日。“焉知……”
“不要站在这里……”嫏嬛忙伸手抹干泪水,“要走就赶快。再楞在这里不动,我就不让你走了!”
纪莫邀何尝看不出她是在逞强?可他又能做什么?他不可以带她走,而自己又不得不走。以前,他总不相信世间会有这等两难的局面。一切的难题,他总有办法找到第三种选择。可今天,他竟无半点头绪。“焉知,你是知道的……”对,她知道自己所有的难处。这世上,再无人如温焉知般明白纪莫邀其人,“你知我其实……”
“我知道。”嫏嬛打断了他的话,“我怎么不知道?你跟我解释得很清楚了。我若是强留,倒显得我不讲理。我们都最讨厌不讲理的人了,不是吗?”她含泪苦笑。
你若不在此间,又有谁会在乎我的想法呢?就算我真的不讲理,又有谁会因此烦恼呢?
“只是你走之前,就没什么要跟我说……或者问我的吗?”
纪莫邀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毕竟什么话都无法平覆分别的痛楚。这是嫏嬛在给他台阶下,在尽可能地为他减免离去后的遗憾。“要不……你先问?”
嫏嬛点头,缓缓向他移近,可一只手仍然扶着廊柱,“我并没什么要问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她的手突然从柱子上滑下,触到了纪莫邀僵硬在身侧的手指。
触碰的那一瞬,眼前仿佛晃过了一辈子的光景。
长久以来,有些即使单独面对彼此时也说不出口的话,此刻拥挤在嘴边,呼之欲出而不知何句为先。其中有一句话,不知何时起已挂在心头,闲时反覆斟酌润色,就等着这一天丶这一刻。
纪莫邀将嫏嬛的双手握在掌中,擡至自己胸前,替她道出二人共同的心声——
“我爱你。”
嫏嬛紧咬下唇,像要止住自己将要绽开的笑容,又忐忑地在纪莫邀掌中伸展手指。她想说话,好歹给他一点回应,可又不知讲什么才合适。他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千言万语,不过夙愿一句——“我想跟你一起……做尽世上所有事。”
纪莫邀满眼神伤地松开手,答道:“我知道。”
知道又如何?现在的自己,根本不知能否兑现承诺。理想与誓言随口可讲,但现实哪里容得更多的痴缠与絮语?与其误她一生,毋宁在这一刻果断痛别。就算有重逢之日,他又能否起誓永不分离?
正是惜别日,今非流连时。
这世上总有不幸之人与不平之事,无奈他们生来就没有做旁观者的选择,只能押上馀生,方有赢得圆满的可能。既然已经决定要毫无保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便无所谓反悔。即便再缱绻於彼此的深情,别离之时,也只能将满腔爱意放逐於风雨中,用所谓的勇敢无私来掩饰内心的失落。
这算是坚强吗?他们自己不觉得。
嫏嬛细语道:“再见。”声音小到她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再见,焉知。”纪莫邀说完便转过身去,拾行囊丶戴斗笠丶披蓑衣。他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而去,身影很快被朦胧烟雨所淹没,再不得见。
三目难解离别恨,焉知惊雀定魂时。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