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六十三章 活小人 罪君子(上)

第六十三章 活小人 罪君子(上)

那日天清气朗,正适合游玩。留在家中的三人,不免羡慕起能外出的人来。

“我其实对市集杂货没太多兴趣,毕竟在山中修炼时,也不怎么出门。不过姜家堡毕竟地方更大,有广袤山林供我纵横。现在守着一门一户,难免觉得烦闷。”

“留夷姐姐以前不是会戴上帷帽出入吗?”赵晗青问。

姜芍笑道:“以前是以前,我今天不是要保护你们两个么?啊,我赢了。”

嫏嬛不无惋惜,“小青,你最后两步走神了,本来不必输得这么快的。”

赵晗青看着残局,胜负心倒是燃起来了,“再来一局!我不指望能赢嬛姐姐,可就这样输给留夷姐姐,也太窝囊了。”

姜芍乐意奉陪,“好丶好,但能输给我,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

三人有说有笑,本想着馀日就此消磨而s过,想不到大门竟突然“嘭”一声被撞开。

赵晗青刚要起身去看,却被嫏嬛叫住——

“来者不善,你赶快回屋,不要四处走动。”

“嫏嬛,让我去。”姜芍刚一起身,又被嫏嬛牵住——

“你跟在我身近,未必要你亲自动手。小青,还不快去躲起来!”

赵晗青不敢久留,立刻照做。

嫏嬛与姜芍一路来到正堂屏风之后。此时宅院已经修葺完成,五步一镜,不移寸步而知前后;十步一杆,区区反掌可定输赢。二人从屏风缝隙之中往外看,见一个虎背熊腰丶风尘仆仆的大汉大步迈了进来。他身上没有武器,却由头到脚都是杀气。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久违的白面蚩尤孙迟行。

“纪莫邀!”他立在前庭喝道,“姓纪的小人,给我滚出来!”

嫏嬛没有作声,只是看着他一路走上堂来,四处张望。

“纪莫邀!我知道你在这里!快快现身,否则我将你的屋子碾成齑粉!”

屏风之后传出女子幽幽的劝诫——“死物何辜?英雄莫要焦躁,纪莫邀不在这里。”

孙迟行楞了一下,然后望向面前的屏障,知道声音是从后方传来,“你是谁?”

“孙大哥还记得温嫏嬛否?”

孙迟行眯着眼想了一阵,“啊,你就是无度门的那个丫头!纪莫邀在哪里?快快从实招来。”

嫏嬛笑道:“我若是知道,就不会在这里痴等了。”

“胡说,我总见你们几个一同出入。如今你好端端在这里,纪莫邀怎会走远?”

“孙大哥此话不假。但就算我知道他去向,你也该告诉我为何来此,好让我通报於他。”

孙迟行冷笑道:“真是牙尖嘴利。我就不跟你绕弯了——我是来找那小子算账的!别以为我忘了为仙仪覆仇之事,何况如今他处处树敌,重金要他脑袋的大有人在,我不过来讨口饭吃罢了。”

嫏嬛思量片刻,故作惊讶地答道:“那就坏了,我若是告诉你他的下落,你去害他性命,那我腹中孩儿岂不是无法得见生父一面?”

孙迟行眉头一皱,“你原来和那小子有些瓜葛,如今护起短来了。”

“孙大哥真会说笑。他是我男人,我怎么可能随便透露他的行踪?就算给你点了一个地方,八成也是骗你的。”

“哼,你跟他一样奸诈狡黠。”他转过身去,漫无目的地在堂前踱步,“可我现在除了教训那小子一顿之外,没有别的愿望。既然找不到他,那不如让他上门找我好了。”他狞笑着回过身来,隔屏望向嫏嬛坐着的位置,“他妻儿若是落在我手中,你觉得他会不会发疯地来救?”

嫏嬛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将手按在隆起的腹部上,试图控制自己加速的心跳。“孙大哥,你们虽然有些仇怨,但说什么也是同门,为什么非要喊打喊杀呢?”

“同门?说得好听!正是那小子抢了我的大师兄之位!”

“明明是你愿赌不服输,出尔反尔!”

孙迟行一时语塞,但马上又辩解道:“可那小子欺人太甚,是他逼死了仙仪!”

“如果你觉得姑姑是被人逼死的,那我也有份参与!”嫏嬛驳斥道,“那你为何不连我也一并杀掉?”

孙迟行犹豫了一阵,道:“我不对妇孺动手。”

“怎么,觉得我配不上你的拳脚吗?”

“欺负一个女流之辈,有伤我清誉。”

“仅仅不打女人,难道就算得上是豪杰所为了吗?况且,谁告诉你跟女人交手,就只有你欺负我们的份?你见过姜芍吗?”

孙迟行有些不耐烦了,“我不跟你废话。如果那小子不在,我就去别处寻他。找不到了就再回来找你,你若是真怀有他的骨肉,他终究也要来见你,我不怕守株待兔。”他说着就开始往外头走,可刚擡起一只脚,就见那台阶“刷”一下陷落,从地下伸出密密麻麻的尖顶木桩——“什么东西……”他险些踩在尖刺上,当场大惊后退。

“孙大哥,你若是执意要害他性命,只怕我不能放任你离开。”

“贱人,竟设计陷阱来威胁我!”

嫏嬛冷冷道:“是你不请自来。”

“你是要杀我吗?”

“身怀六甲的女人情绪起伏很大,你没听说过吗?”嫏嬛淡淡然答道,“还请孙大哥不要步步相逼,我只怕一激动起来,会忍不住害了你的性命。可我又不想在我未出世的孩儿面前杀生……”

这时节,一身冷汗的人就成了孙迟行。“你这女人,到底藏了多少把戏?”

“足够杀你就行,何须要多?只不过……”嫏嬛长舒一口气,“我应该还是下不了手。望庭不会愿意见到亲兄死於非命。”

“我呸!别以为提起那小子就会让我心软!那野种不是我弟弟!”

嫏嬛扑哧一笑,“那正巧了,我与望庭亦非一母所生。”

孙迟行被戳中痛处,恨得咬牙切齿,却又答不上话来。

“望庭心肠好,我待他像亲兄弟一样。任何会伤害到他的事,我都会三思而行。”

“你丶你这个妖女……没错,你也有份逼死仙仪。她对你有养育之恩,而你竟恩将仇报,简直毫无人性!我今天就算碰不上纪莫邀,也该杀你这不孝不义之人为她报仇雪恨!”

“你可以为杜仙仪报仇雪恨,那谁该来为蒋千风讨回公道?”

孙迟行被自己的无心快语逼入死角,气不打一处来,“我丶我……”

“孙迟行,我再送你二十个字——乃父返光时,妻儿哪处知?枕边清冷寞,流火再燃迟。”

孙迟行入门时虽然来势汹汹,好歹还能淡定讲话。但听到这首诗时,他彻底恼怒了,厉声喝道:“是丶是纪莫邀告诉你的!”

“当天他用这四句话激怒你,从而赢走你的大弟子之位。今天我也能用同样的手段,让你无功而返。”嫏嬛一手稳着蠢蠢欲动的姜芍,深吸一口气,道:“你的表姐杨浦君死於非命,你不思为她报仇也罢。可令堂欲为她沈冤,你竟与父亲合谋,将亲母逐出家门,致使望庭母子多年流离在外,受尽贫寒疾苦丶闲言冷语。令尊孙凫弥留之际,方生悔意,又不愿见你执迷不悟丶泥足深陷,才将你送到无度门修行。而你却忤逆父意丶轻慢师长丶欺凌同门,落得个蛮横无理丶目中无人的名声。纪莫邀与你公平对赌,是你自己把持不住,招致惨败。尊师吕尚休本该将你逐出师门,只是念托孤之意丶师徒之情,才没有赶你走,只是扣押在山中面壁清修,反省己过。你非但不肯思过,还妄图以我的性命威胁纪莫邀。而后你又被杜仙仪三言两语煽动,杀害封锦山与陈俭生二位长者。纪莫邀当日还你自由,是念在你人性尚存,知错能改,谁知你至今毫无悔意!杜仙仪自知罪孽深重,尚有慷慨赴死之决绝。而孙迟行你,不问亲死丶不忧母贫丶不顾弟饥丶不尊父意丶不敬师恩丶不守诺言丶不悯无辜丶不知悔改。我温焉知就算是个牙尖嘴利丶奸诈狡黠丶恩将仇报丶不孝不义之人,那你孙迟行——”她“啪”一下拍在案上,“你孙迟行又是个什么丧尽天良的东西?!”

此话一出,孙迟行开始浑身发抖,面色白中涌红丶红中泛黑。恼羞之极时,只见他目露凶光,气急败坏地喝道:“我今天杀了你——”

话音未落,就见屏风后飞出一人,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孙迟行始料未及,险些跌在依然暴露的尖刺上,“你又是何方神圣?”

姜芍原本还有些迟疑,但只听得嫏嬛在背后道:“孙迟行恶名在外,无人愿信,无处可去,说给他听也无妨。”於是便答道:“好你个孤陋寡闻的孙大郎,没见过登河少主姜芍吗?”

孙迟行恍然大悟,方知嫏嬛并不是在吓唬他。可他自然不甘心落败,於是打了个滚起来,非要和姜芍决个输赢。

姜芍哪有半分惧意,可又有所顾忌。“嫏嬛,打坏了你家怎么办?”

“屋檐之下怎么能放开打?要打还是到前庭打去罢。”

这孙迟行倒也不执拗,与姜芍一同跳到前庭决战。

嫏嬛依然坐在屏风后,手里捧着镜子,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丶一招一式。

孙迟行若是力拔山河的熊罴,姜芍便是气吞天地之虎豹。单论气力,两人不相上下,但孙迟行过於依赖天生蛮力,从未在招式身法上下过深功夫,面对不曾落下一日操练的姜芍,根本毫无破招之力。

姜芍也不浪费时间跟他周旋:见力泄力丶见招拆招,甚至不需要随机应变。只见她一脚在背,将孙迟行踢倒在地,再飞身一骑,便将这魁梧骇人的白面蚩尤坐在身下——“孙迟行,你认不认输?”

就在这时,外出的四人刚好回来,见大门洞开,吓得立刻冲上台阶,结果一眼就见到姜芍s将孙迟行压在地上。

“大丶大哥?”

孙迟行被亲弟目睹自己胯下惨败的丑态,顷刻无地自容,高声叫道:“你杀了我!杀了我罢!”

孙望庭走到他跟前,又惊又怕地问:“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姜芍替他答道:“他想来找你大师兄寻仇,结果被嫏嬛说了两句就要动粗,我只好出手制服他。”

温枸橼忙到屏风后将嫏嬛扶出来,“没吓着吧?”

嫏嬛笑道:“不打紧,他都没能近我身。”她来到孙迟行面前,又道:“让他起来。”

葶苈也忙跑到二位姐姐身前,生怕孙迟行突然发难。

姜芍这才缓缓起身,可一只手还钳着孙迟行的琵琶骨不放。

嫏嬛问:“孙迟行,你可知罪?”

孙迟行俯身在地,低头不语,可地上分明已见涕泪之迹。

孙望庭於心不忍,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肩膀。

孙迟行呢喃道:“我意在杀你,你现在怎么不杀了我……”

嫏嬛轻叹一声,“我说过了,我与望庭虽为异姓,但情同骨肉。他还指望你有朝一日能为母尽孝,我总不能断了他的念想。”

“我愧为人子,乃是十恶不赦丶无可救药之人。你网开一面,就不怕我日后再来害你?”

这句话虽然粗糙,却印证了孙迟行从未丧失的清醒。毕竟,如果他心里真觉得自己没做错事,大概不至於被一个十岁小儿嘴里的二十个字激到发疯。

所以,他一定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是个何其荒谬又残忍的儿子,知道自己对母亲犯下了一世也无法弥补的罪孽,并因此痛恨自己。无奈,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强硬个性,令他没有低头承认错误的勇气,只能通过欺负弱小来掩饰自己的慌张与虚伪。

而这丑陋的面具,竟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孩彻底打破了。

如果连纪莫邀都知道他的卑劣,那他的自尊便再无立足之地。

所有粉饰太平的嘴脸,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孙迟行疯了,而他不疯时,则无时不在痛恨自己,直至麻木。

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因为如果他不是的话,早就跪在母亲面前谢罪了。

而被囚困在惊雀山面壁思过,是他过盛的虚荣心试图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

嫏嬛道:“当日你挟我为质,纪莫邀却放你归山时,我也有过同样的疑问。后来你确实做出了天理难容的事,但要怪他放你一马,我又觉得未必。取你性命有何难?於你於我,都不过是一瞬之事。你不会承受过多的痛苦,我也不需背负过多的烦忧。但你这样不曾忏悔地死去,又怎对得起被你辜负与残害的这许多人?”她於是扭头问孙望庭,“你想怎么处置他?”

“还能怎么样?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放任他逃窜了。带他去见我娘。”

“就你一个人?”姜芍问。

孙望庭也迟疑了,但又无法决定邀谁同行。

“我跟你去吧。”马四革主动请缨,“反正也好久没有探望令堂大人了。”

姜芍自知不能随行,没有出声。

大家沈默了一阵,就听得嫏嬛问:“一姐,不打算一同去耍耍么?”

“我?我怎么可以?我这不是要留在这里……”

“你已经闷得快疯了,还是出去走走,也好帮我们留意外面的风声。这里有的是人照顾我,你不用担心。”

“焉知……”

葶苈也怂恿起来,“就是,二姐又没有那么快生,你们去一趟再回来,也不过个把月的事情。”

温枸橼纠结了好一阵,终於妥协了,“好,那我也去。”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