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六十三章 活小人 罪君子(下)

第六十三章 活小人 罪君子(下)

深秋之时的奇韵峰,又是别样风光。

纪莫邀没有刻意去打理花圃——除了门前那几株薄荷,他什么都不关心。

天籁宫每日会传来撞钟之声,音律亦日日不同。他虽然有认真地记录着每日钟声,顺带计算着自己在山上的日子,但却总觉得已经过去了更长的时间。

那只野八哥偶尔还会在附近出没,也许是因为跟声杀天王熟稔了,於是再没有发出那骇人的声音。

纪莫邀平日也不管天王飞去哪里,只是提醒它不要对人开口,亦不要吃经过人手的食物。若是过早向天籁宫暴露了自己的存在,只会功亏一篑。

有赖於水牢得天独厚的条件,截泉掌已经略有小成,只是还不曾有对手能一试功力。至於竹叶青居士所着的护身心法《七寸不死》,则比想象中更加简洁易明,只要静下心来修炼,就能事半功倍。唯一让他困扰的,是传说中的《七寸不死》应有七章,一章对应一寸之意,可手里的这本真迹竟有八章。若这第八章与前七章首尾相顾丶贯通互补,也就罢了。可他即使反覆阅读,也觉得前七章已经是一套完整的心法——第八章不仅和前七章的内容连不上,甚至完全不知所云,仅仅只是罗列了一些穴位,可又没有说要怎么处置。想到周易知与周殷月兄妹乃是医道名家之传人,也许这是他们添加进去的……可就算要添加内容,也总要让人看得明白吧?

“八邪丶二间丶四满丶十王……”

都是些天南地北的穴位,断不会是要人按顺序点上一轮吧?这也忒荒谬了。

其馀一切都相对顺利的时候,这个没头没脑的第八章几乎是唯一一件让纪莫邀夜不能寐的事。

天气越发寒冷,声杀天王也很少出屋了。

“不要开窗。”鸟儿劝道。

“不开窗,可我也要开门出去啊。你怕冷的话,要不要窝进柜子里算了?”

“柜子里闷。”

“天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忍一忍,我出去摘两片薄荷就回来,不会一直开着门的。”

纪莫邀披上斗篷,刚推门踏入瑟瑟秋风之中,便觉察到不妥。他扫视四周,随即用左手指尖在门前声杀天王的饮盆里蘸了些水。

大路方向传来草木被践踏的声音。

纪莫邀不敢怠慢,在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朝声音来的方向丢了出去——枯枝在空中飞快地旋转,甩出微小的冰晶,正好落在来人的橙色领巾上。

那人侧头一闪,枯枝便插进了一旁的树干之中。

“啊,夏……”纪莫邀盯着那抹醒目的橙色,悬崖勒马般地改口道:“晚辈不知夏大哥到此。适才冒犯,还望饶恕。”

夏语冰茫然地眨眨眼,随即大力击掌,笑道:“哈!想不到能在这里遇上你。”

东蓬剑寨与天籁宫相隔甚远,素来无甚瓜葛。夏语冰为什么会来奇韵峰?她是一个人来的吗?她这次变成兄长夏语炎,又会持续多久?

“敢问夏大哥此次来奇韵峰,有何贵干?”

“我……”夏语冰一边走近一边嘀咕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与从宽师弟一路走来,不知怎地就迷路了。”

纪莫邀一听白从宽也来了,顿时又放心一些。“兄长莫忧,从宽不时便会来找你。山中寒凉,不介意的话,不如到我庐中小坐,稍事歇息?”

二人在屋里坐下,烧起热茶。

夏语冰继续一问三不知,想是身份变换得突然,又没个人在旁边提醒,於是便成了如今这一头雾水的样子。

“我记得阁下一直在惊雀山,如今怎么来了奇韵峰?其他人又到何处去了?”

纪莫邀笑笑,“我如今说了,只怕兄长健忘,又要我再说一次。不如待见到令妹时,再向她闻讯。”

“也是,冰冰心细,必然记得更清楚……”

时过中午,出了太阳,室外也暖和些了。

纪莫邀见夏语冰一直坐着不说话,像是在想什么,便不打搅她。

谁想她忽然“哇”一声将茶碗丢在地上,猛地站了起来——“从宽哥!”

终於回来了。

纪莫邀微微一笑,替她捡起茶碗,道:“夏姑娘,别来无恙?”

夏语冰扯下橙色领巾,目瞪口呆,“纪丶纪大哥?”

“先师雅量高致,亦是爱乐之人。”

一番谈笑,总算把事情理清楚了。

“是,所以他心爱之琴断弦,我们整个剑寨的人都不敢碰,马上就让我和从宽哥背到天籁宫来修覆了。”

纪莫邀叹道:“能在这里重遇故人,也是机缘。”

夏语冰不好意思地笑笑,“谁知我又犯毛病了。”

“不妨。此乃天生异能,不能说是毛病。”

夏语冰听纪莫邀讲了这许多前情,也有些唏嘘,“我听过令尊的大名,只是不知他竟是如此冷血无情丶心狠手辣之人。如今你与嫏嬛姐姐天各一方,一定十分思念……若是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

纪莫邀笑道:“你断了我一条手臂,我当然不会跟你客气了。”

二人说得正欢,却忽然听得山顶上传来一阵天音。

“冰——冰——”

夏语冰倒吸一口凉气,尴尬得无地自容,“好个从宽哥,居然跑到奇韵降世岩上来喊我……羞死人了。”

纪莫邀大笑道:“谁知你钻到我这里来了?当然要将大名s广播於仙山内外,不然你怎么能听到?”

“我还是乖乖回去吧。”她望向纪莫邀,“纪大哥既然还不曾深入天籁宫一探究竟,不如让我和从宽哥助你一臂之力。我们里应外合,早日将这水牢里的冤情大白於天下!”

“甚合我意。”

二人一鸟在庐中密谋不表。

那白从宽怎会想到,自己解个手回来,师妹便丢了。他四处寻找无果,无奈只好先敲开天籁宫的大门,再借她们之力把夏语冰找回来。不想这宫中之人似乎都有些忌惮出门,也不知往山中哪里去找。司琴便提议,不如在奇韵降世岩上吼一吼,也许夏语冰就能听见了。

白从宽无计可施,自然什么都要试一试。可试过之后,他自己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不说,只怕夏语冰也会被他气死。他回到天籁宫接受司钟设宴款待,还没坐下喝上一口水,就见弦柱二使上前报道:“外头有个女子敲门,与白公子一般装束,想是夏姑娘了。”

白从宽二话不说便冲到门前去迎接夏语冰,而对方的反应也果然不出所料——

“从宽哥,你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冰冰,可让我找到你了……”

夏语冰强颜欢笑跟他来到厅中,见过天籁宫八司。可脸一扭向白从宽,眼里便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嫌弃。

白从宽见她恼怒,更不敢提刚才的事,只能说些客套话,先将饭局熬过去。

筵席将散时,白从宽道:“多谢八司款待,先师爱琴就有劳各位照顾了。我与师妹在山下已经找了住处,就不打搅仙宫的各位。琴弦修好之时,到山下知会我们一声,我们必定再携重礼,登门拜谢。”

夏语冰全程瞪着白从宽,可又没说什么。

司钟点点头,“如果二位已经安排妥当,我自然不敢擅留。修琴乃是分内之事,又是先师遗物,意义非凡,我们乐而为之,又怎敢再受谢礼?实在不必丶实在不必。”

眼看白从宽辞别在即,夏语冰却还一直找不到机会插嘴,真是个如坐针毡丶心急如焚。

白从宽与八司各自又说了些没用的好话,正要正式告辞时,回头看了一眼夏语冰,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冰……”他将第二个字吞了回去。

只见夏语冰依旧端坐在席上,木讷地低着头,脖子上则扎着那条鲜艳的橙色领巾。

白从宽嘴半张着,不知是进是退,“这,啊,那个……师丶师兄……”

“夏语炎”一听对方喊自己,一下跳起来,拔剑指向白从宽道:“好你个白从宽,师父临终时将宝琴托付於你,而你竟粗心大意丶擅离职守。如今坏了师父的心爱之物,我看你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八司也傻了眼,一个个坐着,动也不动。

白从宽慌忙俯身下拜,忏悔道:“是我不对,是我未尽全心,对不起师父的厚望与栽培……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师兄息怒呢?”

“夏语炎”扫视四周,问道:“我如今可是在天籁宫?”

“正是!我们正是来托付天籁宫司琴主持续弦之事,刚才还在说呢。”

“好,算你想得明白。那你还会做什么?”

白从宽有些懵了,“这……我将琴交与司琴,然后便下山耐心等待,直到琴弦修好之日。那时我将亲自背负厚礼来谢,一定不负天籁宫恩德,亦不负师父爱琴之心!”

谁知“夏语炎”厉声大喝:“荒谬!天籁宫美名远播,愿为我等慷慨修琴,乃是剑寨的福分。可你有手有脚,大有用得上的地方,又怎能单单将辛劳留给托付之人?亏你也敢说此琴乃师父心爱之物,那对宝物日夜守护丶寸步不离,难道不是应份的吗?轻易便说什么到山下安歇丶来日再谢的话,实在是不分轻重丶有失体统!”

白从宽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师父当年没少教你待人接物的礼数,你也算是最为勤学好问的一个。没想到师父离世不足两年,你便轻慢宝器丶敷衍大家,我作为你师兄,实在是颜面无存……”

“夏语炎”话音刚落,白从宽便在剑下高声恳求道:“求师兄恕罪!从宽再也不敢了!”

八司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虽然依旧是云里雾里,但见状也附和起来。

“少侠且饶了白公子吧。”

“是,莫要伤了兄弟和气。”

“修琴小事,本不需要白公子时刻陪同,切莫因此动怒。”

“夏语炎”长叹一声,这才将剑收起,道:“念在八司为你求情,又看在师父面上,今日暂且饶过你。”

“多谢师兄不罪之恩!多谢八司为我求情!从宽有愧,从宽不配!”

司钟急忙又上前进一步,提议道:“白公子,既然你师兄挂心宝琴,你也有赎罪之心,那不如还是不要下山,就在宫中住下便是。我们有干净的客房,山里头虽是清冷苦闷,但也不失为个修身养性的所在。二位不介意的话,一直住到宝琴修好之日,再走不迟。”

白从宽还不忘谦让一番,“我们两个男人,惊扰到了各位仙子清修之地,实在太过意不去。”

司钟见他七情上面,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夏语冰,觉得心疼又好笑,便小声劝道:“别多嘴了,好歹先应下来。”

“那就多谢司钟厚意,恭敬不如从命了。”白从宽这时又转向“夏语炎”,“师兄以为如何?”

“夏语炎”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要太麻烦主人家。只需一间小房,我们简单打个地铺就行。”

“一定丶一定。”司钟随即跟近身的镈侍说:“快带贵客去厢房歇息。”

司钟身为八司之首,乃是天籁宫最年长者,年近古稀依然中气十足,因而她的近侍亦非等闲。那镈侍少说也有四十岁,一举一动大方得体,却又笼着一股一人之下的傲气。她带着白从宽与夏语冰来到厢房安顿下,道:“每日餐饭自会有人送来。二位若是有什么需要,可在用膳时告知。如有急事,在园中敲钟,我便来了。”

白从宽在园里扫视一圈——这里似乎都是空置的客房,并没有宫人居住。每个房间一开门,就能见到院中央的亭子与挂在里头的一口吊钟。

“多谢镈侍带路,今晚不必再劳烦阁下,我们自行打点便是。”

镈侍见他急於打发自己,便识趣地离开了。走了没多远,便遇见司笛与近身萧侍。

司笛问道:“那夏姑娘回过神来没有?”

镈侍摇摇头,“若是回过神来了,又怎会轻易跟师兄同房?”

“也是。”司笛不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说不定这本来就是装的。难得能远离师门铁律,我们嘴巴又严,就算有什么风流事,也是传不出去的。”

三人一阵嬉笑,逐渐走远。

房门一合,白从宽便凑到夏语冰跟前,问:“冰冰,没事吧?”

夏语冰双唇紧闭,只是警觉地环顾四周。

“莫怕,人都走了。”

夏语冰这才像刚从水里浮上来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宽哥,”她牵着白从宽到卧榻上坐下,“你怎么知道我是假装的?”

白从宽笑笑,“你哥性格随师父,从来都不会凶人。更何况他天性自由,是绝对不会放弃山下的逍遥,来逼迫我留住在这围墙之中的。天籁宫没见过你哥,你当然能轻易瞒天过海,可又怎能骗过我的眼睛?”

夏语冰脸一红,道:“只怕要是真的发作,便露出破绽了……先不谈这个,从宽哥,你可知我迷路山中时见到了谁?”

二人一直谈到深夜。

白从宽深有感触,“如此奇冤,我们自当相助。可你为了能赖在天籁宫,演这么一出戏……纵是奏效,只怕也坏了你的名声。”

“从宽哥怎么这般迂腐?”夏语冰轻拍他的脸,“师父教过我们,伸张大义,本非易事。一切虚名假节,生前难立,死后不闻,又何足挂齿?”说完,她从袖中掏出两片薄荷叶,夹在窗扉之下。

到了三更天时,声杀天王果然找到这间房。夏语冰随即将今日之事写成信,托天王带回给纪莫邀。

“从宽哥,你说这琴弦要多久能修好呢?”

“天籁宫的话,恐怕不需要太久。”

“那我们要抓紧时间了。若是不巧,就反其道而行之,强行拖延……”

“你的意思是说,”白从宽皱起眉头,似笑非笑,“就算牺牲师父的琴,也在所不惜吗?”

“死物哪有人重要?如果是师父和哥哥的话,一定也会这么做的。不过这也是万般无奈的下下策,我自然不希望要走到那一步。”

心月狐在姜家堡并没有闲着。

自打从惊雀山归来之后,各位星宿便都听说了参宿佩剑被欧阳晟刮花的事,也有不少人亲眼见过那道划痕。这里头少不了心月狐暗地里推波助澜,毕竟越多人知道,对她最终指证便越有利。s

而自回山之后,她留意到当家与涂州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

往日两家传书十分频密,而且当家几乎都在收信当日回信。星宿们就算不知信里说了什么,也一定知道当家有多殷勤。

不过现在,涂州照样来信,当家却一点都不着急,甚至连续收到两封信后才磨磨蹭蹭地回覆。

这说明,她在邢至端酒中下药丶令他迟睡不起,已经成功让参宿误会邢至端趁夜与无度门互通消息。只要参宿生了这个疑心,当家就会认为同生会——至少赵之寅这一边——在暗中勾结无度门。他自然不会亲自跟同生会挑明,但只要涂州继续如常来信,这一层怀疑就会继续加深。

而目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寻找相信姜芍清白的盟友。

轸宿说得没错,大家无论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的都是同一套话。若是过分试探,又怕会打草惊蛇,因此这事一直没有进展。即便是轸宿,心月狐也还不曾将全盘计划相告,只知道大家都是向着少当家而已。正想着要怎么跟苦苦等待转机的姜芍交代时,山外却传来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

“我听昴宿说——他前日才从日升客栈回来——当年被祝临雕逐出师门的那个宁孤生……没了。”

这些莫名其妙的捕风捉影,总能让轸宿异常亢奋。

“那个被扒光衣服逐出同生会的人叫宁孤生?”心月狐知道同生会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可对这个人完全没有记忆。莫说她了,单是“宁孤生”这三个字,十有八九的人都不认识。但一提起“同生会扒了衣服的那个人”,大家脑中立刻便涌出鲜活生动的画面来了。“自那之后,也没人再提起他了吧?怎么知道他现在怎么样的?而且‘没了’又是什么意思?死了?还是下落不明?”

轸宿搓了搓手掌,“我也觉得奇怪,因为消息似乎都是从同生会那边传来的。”

“噢?你的意思是,同生会还有人在关心他的动向?”

轸宿越发激动起来,“对!你说奇不奇怪?那样一匹害群之马,多年前已经用这么决绝的方法赶出门了,照理就该由他自生自灭,再不过问死活。但现在却忽然发现他不知所踪,还在意起来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有说他原本在哪里出没,又是在哪里没了踪影吗?”

轸宿摇摇头,“昴宿也是听人随口说的,你要不去问他?”

心月狐只是笑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结果她当晚就因为这件事,一直到凌晨都还没睡着。

宁孤生……

一个仅仅耳闻的名字为什么会令她如此困扰?她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直觉告诉她,这事情不简单。

她再无意睡眠,披衣起身。正好天也快亮了——天亮就意味着昴日鸡要在中庭“打鸣”,叫大家起来。说是“打鸣”,其实就是敲钟,活生生把大家吵醒。平日里二人见面机会不多,这也许是个难得的契机。

心月狐於是急急赶往中庭,却恰好碰上结束夜巡的女土蝠。

那女土蝠衣着不可谓不怪异:一袭黑衣包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有下半边脸能见。相传她好食花蜜,亦时而饮血,多年来在昏暗处修炼出百毒之身,肌肤体液皆有剧毒,尝者害命,触者伤身。因此星宿们都对她敬而远之,她也惯於独来独往。平日里唯一能说上话的,似乎也只有大大咧咧的轸宿。

“女宿,夜巡辛苦了。”

女土蝠朝她点头致意,问:“心宿这么早往哪里去?”

“我……去找昴宿。”

“那正好了,我也想找他问个事情。”

心月狐心里“咯噔”一下,一下陷入进退两难之地:若是这个时候突然又不去了,女宿会不会觉得她是在刻意回避自己,如此伤了和气?可若是去了,在第三人面前面问宁孤生的事,又怕走漏了风声。

究竟心宿该如何是好,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