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耳旁毒 镜前污(下)
另一边厢,纪莫邀拦住慌忙奔走的嫏嬛,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方才被一只好大的虫子吓到,想回房歇歇。”
纪莫邀显然不信,“别骗我,院子里就你一个人?”
“骗你作甚?”嫏嬛不跟他理论,甩开他的手就气鼓鼓地回了房。
纪莫邀也没有追究,来到前厅,见到了正在煮茶的魏总管。
“郎君快坐,主人马上就到。”
未几,纪尤尊便来到,见纪莫邀僵硬地坐着,便问:“你是见到我心生不快,还是别有原因?”
纪莫邀冷冷答道:“非你之故。”
纪尤尊大笑,“那真是稀罕了。还有谁能令你如此不爽?”
纪莫邀闷头喝茶。
纪尤尊心中明了,探问道:“你在这里衣食无忧,能令你烦恼的人不过三个。你刚说非我之故,我猜宁孤生也不敢对你有何造次,那剩下的想必就是……”
纪莫邀负气地将杯子掷在案上,“温嫏嬛有事瞒着我。”
“你觉得用意为何?”
“你是他杀父仇人,她如果有什么谋划,想必也是针对你。”
“那她若是告诉了你,你难道会阻止她吗?如果你本不打算阻止她,那她是否瞒着你,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不重要。我只是觉得自从知道这是我家之后……她就变得很怪。”
“你想带她离开这里吗?”
“但凡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想和你朝夕相处。”
“我真的那么让人难以忍受吗?你我父子分隔多年,难道就没有冰释前嫌的可能吗?我知道你的怨气,但我的辛酸你又知道几分?我虽然是你长辈,但总让我迁就你,也不公道吧?”
纪莫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想了一阵,“我不知道。一想起母亲,就没有耐心去听你的解释。”
“你还是觉得是我害了你们?”
“难道还有别人的责任吗?”
“你觉得我亏待了你母亲?你觉得是我让她这么痛苦?你又知不知道她是怎么对我的?”
“她被你关在家里,打又打不过你,能让你受什么委屈?”
“她跟那个姓高的抄书匠通奸,你难道真的一点不知情吗?还是你分明知道,但选择去忘记,这样才能方便将所有责任抛在我身上?”
纪莫邀的表情凝固了。
好想哭。
他内心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其实是知道纪尤尊迟早会说这种话的。但当“通奸”二字真实地传入耳朵时,他还是忍不住想起母亲最后一次望向自己的眼神。
绝望,好绝望。
自己童年唯一的快乐回忆,最终还是逃不过被居心叵测之人玷污的命运。
眼泪真的从他眼角滑落,他却不敢坦白缘由。
纪尤尊见他落泪,也平静下来,拍拍他肩膀,“你那时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有误解也不是你的错……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愿让你听到这样的事实。你的母亲,也不会希望看到这一刻,但终究……”
“不必解释了,我懂的。”纪莫邀飞快擦干泪水,“假以时日,我就不会再介怀这种事了。”
“很好,假以时日,我们也许还能做寻常的父子。我知道很难,但至少我们都有这个愿望。”纪尤尊低头看着脸色阴沈的儿子,嘱咐道:“你与温嫏嬛,确实是有些情谊,我也不想蛮横地拆散你们。但当两个人同床异梦的时候,也许那份情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你还是尽早打算,长痛不如短痛。”
“费尽心机将她带回这里找笔录的事,你难道已经忘了吗?”
“她只要活着,我就总有办法,不需要以你娶她为条件。”
嫏嬛回到屋里,见四下无人,便推开侧窗,果见宁孤生从暗处走出。“宁先生,他们两父子在说话,我们也可以继续刚才的话——”
宁孤生不等她说完,便捏住她的嘴,将自己的脸靠得无比近,低声道:“旧时未曾留意,现在近看才越发觉得,你比你姐姐还耐看几分。”他猛然松开手,两臂架在窗台上,居高临下瞪着嫏嬛。“别以为皱皱眉头就能让我对你言听计从,我可没那么肤浅……你有纪莫邀撑腰,根本没有必要给我好脸色看,就更说不上什么赔礼道歉。”仿佛感叹自己的聪明绝顶,他笑着挠了挠眼角,“然而你却主动来向我示好,想必一定是有求於我。我就想不明白了,有什么是纪莫邀给不了你,但我却能给你的好处?而我又能从中得到什么?你最好跟我说个明白,否则你这点小把戏就算瞒得过我,也瞒不过纪尤尊。”
“你和他们父子一样,能不费吹灰之力置我於死地,我除了尽快离开这里,又哪敢有别的奢求?我没什么心机,只想平平安安与家人团聚。但纪尤尊不会放我走。他怕我若一走,纪莫邀也会跟着我走。纪莫邀当年离家一走就是十年,纪尤尊不会容许他故技重施,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我困住。宁先生可有助我离开的法子?”
宁孤生挤着眼睛看她,反问:“你是要一个人走,还是要带上……”
嫏嬛摇摇头,“他,纪莫邀……也许很快就不会想离开这里了。我怕到时连他也不会放我走。”
“有这等事?我看他对你很是上心,才来几天就改变主意了吗?”
“纪尤尊终究是他父亲。孩提时对父亲的怨恨,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依据。我见他们相处这几日来,态度已经缓和不少。亲人相聚终不是坏事,他若是想跟父亲重归於好,我於情於理也难以阻拦。可我也有亲人,我也想和他们团聚!只怕他们父子一拍即合,甚至要我与纪莫邀成亲,那我就插翅难逃了。”
宁孤生揉着鼻尖,追问道:“就算你有理由要走,我又凭什么要帮你呢?纪尤尊武功远胜於我,若是败露了计划,你可以一走了之,我便在劫难逃了啊。”
“那宁先生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嫏嬛身子一倾,倚在窗台上——忽然的靠近,令宁孤生措手不及,慌忙退了一步。“宁先生多年前已被同生会扫地出门,早无实际的名声和地位需要维护,想必不会是因为纪尤尊抓住了你什么把柄,才被迫来到这里。既然没有受人胁迫,宁先生又为何要放弃自由之身,来深柳园这个孤凄压抑之地,做一个毫无牙力的门客呢?”
宁孤生原本自满的神色逐渐阴沈下来,双唇紧闭,似乎敢怒而不敢言。
“宁先生又想从纪尤尊身上得到什么,又是以什么作为交换呢?纪尤尊并不容易服侍,察言观色一定很累吧?”
“够了,”宁孤生长袖一挥,“我根本就不需要理会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想走就自己想办法,我可不想跟纪先生作对。”
嫏嬛也不着急,把头探出窗外劝道:“还请宁先生三思。纪尤尊喜怒无常,我们又不是他亲生骨肉,长久下去,只怕你我都难逃一死。宁先生不肯对我坦率,我也不介怀。但纪尤尊杀我父母,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无论是你还是纪莫邀,都没法说服我留下。我知道宁先生有欲求之事,我只想知道,这个欲望是否比对纪尤尊的恐惧之心更大罢了。”
宁孤生头也不回地开始走远。
“宁先生若是回心转意,三更时再来与我商议。”
宁孤生没有回答她。
三更时,宁孤生踏出了房门。
他并不曾答应温嫏嬛任何事,更没有任何受制於她的理由,所以去见她并不是因为软弱,只是因为好奇而已。
对,只是好奇,好奇那个臭丫头打算在纪尤尊的眼皮底下耍什么把戏。
说到底,他并不怀疑温嫏嬛对纪尤尊的恨意。杀亲之仇,谁都能懂。
但她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即使放弃纪莫邀也无所谓吗?纪莫邀对她不像是虚情假意,而且处处维护,分明是很在乎她的。温嫏嬛难道真的能抛下一直以来所仰仗的靠山於不顾?
如果纪莫邀知道这女人在密谋丢下自己一走了之,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认真想想,这不就和温枸橼当年的行径一模一样吗?
在最脆弱无助时,投入一个尽心尽力守护自己的男人怀抱;再於时机成熟时,不屑一顾地丢下这个男人,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这该死的两姐妹。
这忘恩负义丶过河拆桥丶落井下石丶水性杨花丶该死的女人。
因此他还是要去赴约,就算让温嫏嬛s短暂地尝到搬弄自己的甜头也无所谓,毕竟他才不会真心帮她出逃。但如果假装帮她,再设下陷阱反咬她一口,至少能在某种程度上弥补自己被温枸橼割席的遗憾。
他不禁为自己的机智笑了出来。
夏夜的白月光,今晚格外悦目。
像白天时一样,他来到嫏嬛窗外。
照理说,纪莫邀也是睡在这里的。但她还是让自己三更来,不知是不是什么圈套。还是她有办法与自己会面,而不让纪莫邀发现?
宁孤生不敢轻举妄动,打算先在外头观望一二。至少要等温嫏嬛先出现,他才现身。
於是他小心翼翼潜行到窗边,背靠墙站着——隐约能听到,屋里确实有些动静。这吱呀之声,倒像是床笫间的挪移。不过,宁孤生知道室内有一排屏风围着卧榻,即便窗扉大开,他也无法直接看到上面的人。
他又再听了一阵,原先的喑哑摩擦声依然不止,但伴随而来的则是令他神经绷紧丶心潮汹涌的阵阵呻吟。
这是温嫏嬛吗?那是她的声音吗?这放浪淫靡的声音,真的是那个自命不凡的女人发出来的吗?
他有些脚软,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无法克制的好奇心——好想看看,这屋里到底在发生什么难以言喻的赤裸行径。
他侧脸瞄了一眼紧闭的窗户,角落的窗纸有些许破损,也许从这里可以一窥究竟。就算看不到全貌也无妨,起码心里不会痒痒得要紧。
於是他弯下腰,将手伸过头顶,悄无声息地用手指在破损处戳开一个眼珠大小的洞,再将视线缓缓上移:深夜的暗蓝下,高高的屏风不出意外地挡住了大部分视线,若非有声响,根本无法判断另一侧是否有人。但在窗户正对面的梳妆台上,立着一面圆镜,恰好又能反映出屏风之内的情景。
宁孤生定睛望向镜中,恍惚了好一阵,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竟是温嫏嬛光滑赤裸的后背,而她的腰上,清清楚楚地摆着两条手臂。
那丶那是纪莫邀吗……
宁孤生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但又告诉自己根本没有惊讶的必要。
这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有什么好意外的?
他再次将目光投入镜中。
耳边又一次响起了娇软的呻吟。
他不能再听下去了。这令人酥麻的嗓音,实在与当年的温枸橼太过相像。这似曾相识的情景,又令他徒生愤慨。一想到不过两年之前,自己与温枸橼也曾是这样一对缱绻的男女,而如今自己却只能偷偷摸摸地隔着窗纱丶对着镜像,看她的妹妹与男人云雨,以此聊以慰藉。这是何等可悲,而他却无法假装自己没有做过这件事……
不看了。
他愤然离去。
温嫏嬛与纪莫邀的温存,与他何干?
他早可以安睡於卧榻之上,何必在这里鬼鬼祟祟地自取其辱?
往后温嫏嬛再来撩他,他也不必理会。终究是个有心机的女人,说的话不能当真,对人的好意更不会长久。想必温嫏嬛被他冷待之后,转而又向纪莫邀投怀送抱,从而保证自己始终有个依靠。
太低劣了,女人。
他顺着台阶原路返还。
月色依旧晴朗,可他只觉得映在地上的明暗斑驳是那么的肮脏。
走着走着,前方传来了脚步声。
宁孤生停步,还没来得及思考要不要躲藏,就跟纪莫邀迎面撞上。
“你大半夜在这里作甚?”
“纪公子?”宁孤生楞了一下,“我丶我睡不着,出来看看月亮而已。”
“你不在自己的房间看,非要跑到深院里看?这里的月亮比你窗前更圆么?”
“是我不对,一时看得忘怀,於是四处闲逛。我丶我现在就回去……”
纪莫邀冷冷应道:“若还是睡不着,就不如去陪魏总管煮煮夜茶,总比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周盲撞要来得体面。”
“知道了,纪公子。夜安。”
纪莫邀也不回礼,径直回房去了。
宁孤生匆匆赶回自己的卧室,路上还见到魏总管提着茶壶往前厅去。他见到宁孤生还打趣道:“宁先生也这么晚还不睡啊。郎君也是,和我聊了一夜,好容易才劝他去就寝。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我们老人家真是没法比。”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传入了宁孤生的耳朵,但他却没办法立刻消化话语的含义。直到他一头栽倒在卧榻上时,方才发生的一切,才逐渐呈现出其本来面目。
内院只有一个出口,而他刚刚才从温嫏嬛房间离开。纪莫邀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先走一步,再往回走遇上他的?魏总管还说,他和纪莫邀聊了一夜。纪莫邀没有移形换影的神力,那也就是说……与温嫏嬛欢好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纪莫邀。
他很清楚那个人也不是自己,更不会是魏总管。
这个屋子里唯一剩下的男人,就是……
他不禁飈出一身冷汗。
这女人居然有这般能耐……
馀夜,他在漩涡般的自问自答中辗转无眠。
次日,馀妈妈如常来嫏嬛房中伺候早膳。
嫏嬛似乎没有睡好,一直在打哈欠,对送上的早饭也不怎么感兴趣,直接拿到了纪莫邀案上,说:“替我吃了罢。”
纪莫邀擡眉,“昨晚没睡好么?”
“那么晚才回来,被你吵一吵,就再也睡不着了。”
馀妈妈在一旁替他们整理被褥,也不说话。只见她若有所思地搬弄一番,便抱起了最上面的席子和被褥,说:“我拿这些去洗,回头拿新的给你们。”
纪莫邀问:“不是才换过吗?又要洗了?”
嫏嬛红着脸小声解释道:“还不是因为月事未了吗?你又不是不晓得,还问东问西的。”
纪莫邀听罢,肩膀一紧,十分不自在地答道:“我不问就是了,你不必说出来。”
馀妈妈在门外伫立片刻,愁眉紧锁。
纪尤尊在书案上写信,魏总管进来添茶。
“主人,这就是前日送来的舒山茶叶。我昨晚让郎君尝过,他也说好。”
“他昨夜跟你喝茶?”纪尤尊停笔问道,语气中略带一丝妒意。
“恰好说起郎君小时的事,一直聊到三更天呢,我劝了他好久才去睡。可能年轻人都是这样,越入夜越精神。我送走郎君时,还看到宁先生走过,似乎他也不能早睡。”
纪尤尊听不得魏总管絮絮叨叨的家常话,好歹等到他停顿,便赶快把人支走。
可前脚魏总管刚走,后脚馀妈妈便弓着腰钻进来了。
“主人……”她神色凝重,压着声音飘到纪尤尊身侧,“有个事情,我想不明白,就来跟你说。”
纪尤尊只好将快消磨殆尽的耐性,勉强施舍到这个贼眉鼠眼的老太婆身上,面上满是不悦,“快说。”
“温娘子昨夜有过房事。”
纪尤尊两眼一亮,可转瞬又平静下来,“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们两个自来之日便同室而寝,不过迟早的事罢了。”
“可郎君没有和她……”馀妈妈扭拧了一阵,捂着嘴像是不知道怎么说,“我见她床上有血污,就拿被褥去洗。郎君问为何要洗,温娘子却说是她的月事。可我记得娘子刚来时就有月事,都过了这些天了,怎么还没了结?我就在想,难不成,她想隐瞒血污的来历?”
纪尤尊将举到一半的茶碗放下,思索片刻,突然问:“那姓宁的,现在何处?”
“宁先生吗?一早说不舒服,现在还没起来呢。”
纪尤尊一手重重按在茶碗盖上,摆摆手让馀妈妈退下了。
陷阱已布,只等猎物。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