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连环计 一线机(上)
纪莫邀往门外瞥了一眼,道:“刚才见他往宁孤生那里去了,想必馀妈妈已经说了我们想让她说的话……”
嫏嬛听罢,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
纪莫邀合上眼,又睁开望向嫏嬛,“我知道我们要留那姓宁的性命,但你会不会更想看到他死……”
嫏嬛瞳中闪过一丝不安,於是轻轻按住自己的胸口,自语道:“希望他死或许过分,但我也只想将恻隐之心留给配得起的人。”话毕,她又向对方投以一个不自信的眼神,“如果我一直这样想,会不会终有一天,失去我所有的人性?”
纪莫邀笑笑,“我们相互提醒。”
正说着,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郎君,祸事了!”魏总管敲了两下虚掩着的门,不等屋内应声,便撞了进来,“主人这是要杀了宁先生啊。你快去劝劝他!”
“出什么事了?”纪莫邀明知故问,跟着魏总管往宁孤生的卧房走去。
嫏嬛默默跟在后头。
魏总管急得满头大汗,说话都不利索了,“我丶我不敢问,但主人都要气疯了!我无计可施之下,才来打搅郎君你……”
“也罢,他旧时也是如此,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你应该记得。”
魏总管不置可否,“现在郎君大了,说的话主人一定听s得进去。恐怕只有你能劝了。”
三人来到目的地,还不曾踏进房门,就见纪尤尊阴沈沈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纪莫邀示意让魏总管留在门外,自己则和嫏嬛迈进宁孤生屋里,问:“还活着吧?”
里面传来宁孤生压抑而卑微的声音——“不用理我……”
纪莫邀停住脚步,不再往里走。“你没死就行,我不打扰你。”说完,便与嫏嬛一同离去。
两人都留意到了屋里随处可见的斑驳血迹。
“他不会真的死吧……”嫏嬛嘟囔道。
纪莫邀又回头看了一眼在门外仍旧不知所措的魏总管,道:“应该……不会吧。”但他听起来一点都不确定,甚至像在说反话,“先带你回去……”
回到房里,见馀妈妈立在门前。她的眼神,焦虑之中又带有一丝未卜先知的沾沾自喜,“郎君有需要伺候的地方吗?”
纪莫邀摇头,“你留在这里,看着二娘子就行。”随即又对嫏嬛说:“我去去就回,你在屋里等我。”
嫏嬛略带疑惑地进了屋。
馀妈妈刚要跟着进去,就被纪莫邀拉住手,耳语道——
“别让她离开房间,但也别盯得太紧,以免让她起疑。”
“不怕,我就在门前坐着。”
见那老太太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纪莫邀才放心离去。
纪尤尊独坐书房之中,对纪莫邀的到来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的变化。
“你们出什么事,要下这么重的手?”
纪尤尊摆摆手,“你还是不知为妙。”
“故弄玄虚,我还怕了不成?”
“不是怕。”纪尤尊意味深长地呷了一口茶,“我只是担心,你受不了这莫大的委屈……”
“那姓宁的挨打,我又有什么委屈?”
“我的儿,”纪尤尊忍俊不禁,“我打他,是为了替你出气啊。”他随即将脸贴到纪莫邀跟前,细声问道:“你晓得自己房里那个姓温的小娘子,昨晚做什么去了吗?”
纪莫邀眼神一变,“我昨夜与魏总管谈天至深夜,回屋时她已熟睡,不知她此前去了哪里。”
纪尤尊连连摇头,“她哪里也没去,但保不准外头有人来……探望过她啊。”
纪莫邀恍然大悟,“我昨晚回房时,见宁孤生迎面向我走来,神色慌张,鬼鬼祟祟的。”他越想越不对劲,“馀妈妈今早说她卧榻上有血,难道说……”
纪尤尊在儿子背上拍了两下,“为父不过尽绵薄之力,只是吓唬吓唬那姓宁的。至於要怎么处置说谎的女人……就看你的造化了。”
纪莫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已经出卖了他刻意维系的从容。
纪尤尊也不着急,继续喝茶。“熟人送来的舒山茶叶,要不要品一杯定定神?”
纪莫邀没有动,眼中的空洞似乎越发深了。
“不要被一个女人乱了方寸。”
“我没有!”
纪尤尊放下香茶,伸手夹住纪莫邀双颊,“不用在为父面前故作姿态。如此奇耻大辱,就算是盖世英雄也难免怒发冲冠——都是人之常情,切莫自乱阵脚。她如今可在房中?”
“在……我见她方才受惊,就让馀妈妈伺候着她。”
“那就好。馀妈妈心细,温嫏嬛耍不出什么花样。”
宁孤生倒伏坐床之上,手中捂着已被血染红的湿巾,仍时不时要按在面上,略缓痛楚。
周围很安静,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原本魏总管还在门外徘徊,现在也走了。
纪尤尊进来时,什么也没解释。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已经被对方打倒在地。宁孤生自诩武艺超群,但毫无准备地面对这样一个功力深厚的对手,加之困惑与敬畏,令他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可这是为什么啊……
因为我昨天晚上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吗?
肯定和这个有关。
那怎么不直接杀了我?我看到他与温嫏嬛通奸,这种事若是让他儿子知道了,肯定闹个你死我活,那还留我这个活口做证人作甚?
正在疑惑之时,门外传来鬼祟的脚步声。
宁孤生坐直了身子,但依然用布巾遮住伤势更重的半边脸。
来者竟是温嫏嬛。
真不敢相信。但细想一想,也合乎情理……
不愧是她。
“宁先生可好?”她幽幽问道。
宁孤生心生防备,忙摆手起身,往角落退去,“你别过来。”
温嫏嬛不听,继续靠近,“宁先生知道我不会武功。别说靠近了,就算我贴到你身上,也伤不了你分毫啊。”
宁孤生立刻吓出一身冷汗,“你千万别贴过来!给我好好站得远远的!”
嫏嬛苦笑,止步於坐床前,与已经退到窗边的宁孤生约有五步之遥,道:“宁先生心中想必有万般不解,而我正是来为你一一解答的。我瞒着下人偷摸到此,不便久留。先生若是继续扭拧下去,只怕耽误了时间,到头来依旧是一头雾水。”
宁孤生被她说得又气又急,催促道:“那你快说,出了事我可不保你。”
嫏嬛於是娓娓道来:“先生昨夜可有遵守诺言,来我房门外赴约?赴约之时,又是否窥视到些许……难言之事?”
宁孤生犹豫了一阵,点头言是。
“先生未必看得真切,但也并非愚钝之人。只要稍加推敲,便能知悉事情的全部,不是吗?昨夜你在我窗外,纪莫邀与魏总管又彻夜长谈,互为凭证。那与我同床的男人,只剩下一个。这一点,你应该一早知晓。”
宁孤生冷笑,“你怕我向纪莫邀告发你勾引他父亲吗?”
嫏嬛目光一沈,但依旧保持着微笑的面容,摇了摇头,“你不想想,我为什么要约你在特定的时间,出现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去目睹一件特定的事情?现在这件事,你知我知纪尤尊知,唯独纪莫邀不知。你难道还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被打吗?若是纪尤尊真的有心灭口,又怎么会留你性命?”
她这么一说,宁孤生原本的疑惑开始逐渐化解,“你的意思是,他有意演这场戏,将事情归罪於我……其实是不希望纪莫邀知道真相?”
“你想想,纪莫邀若是知道了,他们父子关系将万劫不覆。但是因为有你顶替罪名,纪莫邀会因此更信任他的父亲,而对我起疑心。”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跟你说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只想达到一些简单的愿望。纪莫邀已经帮不了我,我便与他断绝缘分。纪尤尊一心想和儿子重归於好,而我恰恰能助他一臂之力,如此等价交换罢了。事后我将远离,不再纠缠於他们父子之间,正好两全其美。而你今日的牺牲,纪尤尊自然铭记於心,他日必不亏待你,你又有什么理由怨天尤人?”
宁孤生深吸一口气,叹道:“纪莫邀对你一往情深,你竟然轻易献身其父。此等道德沦丧丶冷血诛心之行径,比起你姐姐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嫏嬛笑道:“你还挂念着我姐姐,真是长情。”
“也罢……你们两姐妹都不是什么好人,我只能自认倒霉。那我今后……岂不是要以奸夫的身份自居?”
“只记住一条规矩便是:万万不可破坏他们父子关系。你一旦泄漏半点玄机,令纪莫邀与父反目,纪尤尊就不会像今日一样手下留情了。”话毕,温嫏嬛安静离去。
宁孤生瘫坐屋隅,不住地摇头冷笑。
纪尤尊正想与纪莫邀继续商量,魏总管便来通报——宁孤生求见。
“有意思……”纪尤尊思量片刻,让纪莫邀先行回避,“他若见你在,怕是半个字也不敢吐出来。”
宁孤生两脚一过门,便扑身下跪,一路爬到纪尤尊脚边,涕泗横流地恳求道:“先生饶我!是那女人勾引我,我一时意乱情迷,才着了她的道!如今悔不当初,先生若要严惩,请不要客气……是我犯贱,是我不对……”他说着就作势要自扇耳光,但因为脸上的伤还触目惊心地渗着血,最终也没能下手。
纪尤尊“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早听闻你色胆包天,想不到在我屋檐下也死性不改。温嫏嬛与何人共眠,我自然不关心。无奈我儿对她还有情分,我才留她在府上。若不想再节外生枝,我劝你还是赶快另觅住处,以免碍眼。”他说完,又刻意低头在宁孤生耳侧叮嘱:“但不必远离,往后也许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不才知道了,这就告辞丶这就告辞……”
宁孤生离开之后,纪尤尊便唤纪莫邀出来。
“撵他到外头去住一段时间,你不反对吧?”
纪莫邀摇摇头,表情落寞。
“温嫏嬛对你真的那么重要?现在人证物证俱在,通奸之事她已无从抵赖,我若是你……”他说到这里,陷入了沈默。
“母亲背着你见男人的时候,你又是如何应对的?”
纪尤尊面上晃过一丝不堪s,叹道:“我……又能如何?家丑不可外扬。我若是公然休妻,能解我恨不错,但以后你我父子二人又有何脸面做人?何况那时你年纪还小,和她又亲。我怕你恨我,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离家后,你母亲一病不起,再也没出过门,这事才算无疾而终。”
“那她有向你承认过吗?”
纪尤尊沈重地摇头,“她毕竟不是蠢女人,应晓得我知情。但她已病入膏肓,我就算问出来又如何?还不是只能让丑事烂在肚里?”
“那焉知她……”
纪尤尊见儿子又动了恻隐之心,提点道:“我的儿,要知你母亲毕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与她有儿有家,才会顾虑重重丶如履薄冰。但温嫏嬛不一样——她举目无亲,又与你没有婚约。以通奸之罪将她如家奴一般扫地出门,甚至斩草除根,名正而言顺。你难道想不明白吗?”
“只是父亲不觉得蹊跷吗?”纪莫邀的眼神略显焦虑,“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与那宁孤生又无甚交情,甚至对他心怀怨恨。现在做出这种事,会不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你觉得她有苦衷,说到底还是对她心软。无论如何,她留在这里只会是祸根,一来令你心神不宁,二来令你我诸多猜忌。倒不如早断情丝,莫要让一个心怀叵测的女子,坏我园中清净。”
纪莫邀无奈点头,不再作声。
纪莫邀回来时,见馀妈妈还坐在原位。
老太婆一见纪莫邀,忙起身相迎,道:“你走后,她关了窗就一直躺着。我听郎君的话,没有贴身伺候,就坐在门外看。”
从她坐的位置稍稍欠身,就能见到屏风后露出的裸足。如今嫏嬛一动不动,似是睡了。
纪莫邀随即打发馀妈妈去做饭,然后绕到屏风后,唤道:“起来了。”随后将房里的窗户全部洞开。
榻上的人发出怨气十足的叫声。
门外,馀妈妈未曾远去,仍隔门驻足细听。
榻上之人似乎还没睡醒,迷离地问:“宁孤生还活着么?”
“怎么?担心他死了吗?”
“我就问一下,你这么凶做什么?”
屋里传出家具剧烈剐蹭地面的刺耳声音。
“告诉我,他昨晚是不是来找你了?”
“你干什么?放开我……”
“我三更回来的时候,正好与他迎面撞上。他不是来找你还能做什么?别想骗我!”
“不丶不是你想的那样——”
“啪”一声响,是皮肉击打的声音。
“我一路上处处照顾你,生怕你受到哪怕一点伤害,为此甚至不惜跟生身父亲交恶……而你竟然……”
“纪莫邀,你丶你不相信我吗?”
“证据确凿,你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
“我真的清清白白,没有和他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要怎么做你才会信我?”
又是一阵沈默。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皮肤发痒的怒气。
“你丶你去跟宁孤生对质,看他有何反应。”
馀妈妈眉头一皱:这算是什么办法?宁孤生已被主人打得不成样子,见到温嫏嬛如见瘟神,肯定避走不及,又能证明什么?难道还当众与这女人卿卿我我吗?
她轻叹一声,匆匆赶去向纪尤尊通报。
“我用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丶见缝插针,把深柳园每一寸角落都找遍了,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你们也不想想,纪尤尊有足足十年的时间把这个地方翻个底朝天。如果连他也从未在深柳园找到任何记录,那十有八九确实是没有。”
嫏嬛听姐姐说完,虽然不甘,但心知离去在所难免,“楚澄那里没有,高先生那里没有,深柳园也没有……那就没办法知道纪莫邀的母亲是否楚澄的同谋。那就只剩下回惊雀山跟姜芍会合,再向登河山追查这一个办法了。”
“早就该这么做了!”温枸橼催促道,“时不我待,我们要一举成功。”
嫏嬛望向纪莫邀,苦笑道:“我还指望能听你弹奏胡琴,恐怕只能再等了。”
虽然没有配乐,但这出戏的终幕还未演完。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