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五十六章 连环计 一线机(下)

第五十六章 连环计 一线机(下)

宁孤生灰溜溜地收拾行装,牵马准备离去,竟见温嫏嬛花容失色丶衣衫凌乱地跑到自己面前——

“宁先生,你告诉所有人,我们到底有没有偷情!我今天必须要还自己一个清白!”

宁孤生瞠目结舌,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在他背后,纪尤尊与纪莫邀闻声而至。

温嫏嬛瞪着宁孤生,像是在提醒什么。

对,万万不可破坏他们父子关系。

如果他极力否认,甚至说出自己真实所见,那纪莫邀必定会和父亲决裂。没错,温嫏嬛说过,她已经不在乎纪莫邀怎么看待自己,所以不会怕丑事败露,只要不将纪尤尊牵扯在内就行。她现在声嘶力竭地为自己喊冤,其实也只是做给纪家父子看而已。她的目的,就是成为那个父子俩能一同鄙夷的贱女人。所以正确的反应,应该是……

宁孤生缓过神来,一把抓住温嫏嬛的手腕,呵斥道:“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骗人骗到什么时候?我什么都跟纪先生说了!纪先生可以看不起我,可我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你我之间哪有什么清白?你用呢喃细语勾引,我再宽衣解带上钩。仅此而已!”

嫏嬛吓得脸都白了,“宁孤生,你别信口开河,我们哪里有……”

“够了!”纪尤尊喝止这近乎用力过猛的争执,“既然真相大白,温嫏嬛你也不要再狡辩了。枉我儿对你一片真心,你竟然……”他望向纪莫邀,“还犹豫什么?你难道还打算让她留在这里吗?”

纪莫邀大力呼吸着,胸上似压着令人窒息的剧痛,“温嫏嬛你……你走,跟宁孤生走,跟他双宿双栖去,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

纪尤尊满意地笑了,“听到没有?还楞着做什么?”

宁孤生忙翻身下拜,“不才遵命!我这就带她走!”随即硬扯温嫏嬛上马,带着她离开了深柳园。

纪莫邀黯然回身,不再多言。

纪尤尊见他走远,便招手让馀妈妈过来。“留意他们在何处留宿,然后……搜温嫏嬛的身,彻彻底底地搜。”

馀妈妈领命不语。

纪莫邀回到房中,只觉心跳加快,手脚冰冷。

让嫏嬛与自己分头行动,违背了他之前所有的承诺。无论是亲口应承,还是心中暗誓,他都笃定了要与嫏嬛并肩作战。但偏偏是嫏嬛,竟想出这等毒计,非将自己置身於最危险的境地不可。万一宁孤生对她痛下狠手怎么办?万一被这个老奸巨猾的“馀妈妈”算计了,又怎么办?虽然他比相信自己更相信嫏嬛的才智,但无法亲身护持,令他前所未有地焦虑。

“我还指望能听你弹奏胡琴,恐怕只能再等了。”

真是的,都这种时候,还想听琴。

纪莫邀颤抖着将三片薄荷叶同时放入口中。

也罢,这样紧张下去也不是办法。稍微弹上一曲小调,冷静一下。

他从柜中取出那把按幼童身材打造的胡琴。

琴杆与弓弦都可想而知地变得短小了。

纪莫邀深吸一口气坐下,摆正姿势,拉动了第一个音……

不对。

这声音不对……

这不是胡琴应有的音色。是不是太久没有演奏,哪个部位坏掉了?

本能地想要找一些别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纪莫邀於是放下弓弦,将胡琴横置膝上。

“是有些积尘,但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啊……”他皱起眉头,一路摸索到琴筒处,“难道有虫子钻了进去,从里面咬坏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琴筒打开。

眼泪几乎在开启的一瞬间涌出来——六边形的琴筒之中,静静放着一幅同样被折成六边形的卷轴。

纪莫邀慌忙擦干泪水,生怕将之沾湿,再心惊胆战地将卷轴取出。

他甚至不用完全展开,也知道这是母亲的字迹。

这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礼物。

宁孤生带着温嫏嬛来到涓州城边缘,挑了一间靠近城门的客店住下。

“客官要一间客房?”

“两间。”嫏嬛答道。

宁孤生望了她一眼,没说话。

“同床共枕,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要当真了。料你也没胆碰纪尤尊碰过的女人吧?”

宁孤生咽下这口气,与嫏嬛分别入住客房。但他不敢松懈,将嫏嬛安排在了一间走廊尽头的客房,然后将自己的房门敞开。如此一来,便不会错过嫏嬛任何一次出入。

刚安顿下不足半个时辰,就见深柳园那个阴森森的老妈妈摸进来了。

“向宁先生请安。”

宁孤生心头一紧,“你来做甚?”

“我是来找温娘子的,宁先生大可放心。”说完,她门也不敲地闯进了嫏嬛的房间。

“馀妈妈?”嫏嬛见她来势汹汹,立即躲到屋里的大衣柜后。

“温娘子,莫怪我先礼后兵。”馀妈妈怕是不知“先礼后兵”s是什么意思,还是觉得这一句威胁已经算是大礼,一上手便开始扒衣服。

“放开我!你要做什么?”

“你这不要脸的女人,我苦口婆心劝你以死去的夫人为鉴,想不到你竟敢在郎君的房间里偷男人!我今天要是不教训教训你这个小贱人,怎么对得起我主人翁?”

嫏嬛奋力反抗,馀妈妈便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到地上。馀妈妈年纪虽大,可手脚却不软弱,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令人心寒的娴熟。

嫏嬛倒伏在地,未几便被剥得披头散发丶一丝不挂。

那馀妈妈也不糊涂,在她的房间里里外外也都找了一遍,确定什么都没发现才离开丶走时,还在嫏嬛面前吐了一口唾沫。

宁孤生在隔壁房间听到了一切,一动不动。

晚膳时分,纪尤尊父子在室外用餐。

侍奉茶饭的是魏总管。

纪莫邀有些奇怪,“馀妈妈呢?怎么不是她管饭?”

纪尤尊笑答:“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他顿了顿又问:“你真的不打算……斩草除根?”

“你什么意思?”

“我说温嫏嬛。”

纪莫邀的神色僵住了,“你要杀她?”

“留她还有何用?”

“你不是还要找楚澄的笔录吗?杀了她,你的线索就断了。”

“怎么,还想保她的性命,好带着到手的东西远走高飞吗?”

纪莫邀肩头一抖,“血口喷人。”

谁知纪尤尊一手掐住他的脖子,顺着他的鼻梁呼出一口凉气,“好一出金蝉脱壳,以为就能瞒过我了?”

“没丶没有……”

“我后来想了一想,如果真有什么记录藏在了深柳园,我只要管住你们两个的手就行了。我未必知道所藏之地,但只要还在深柳园中,我大不了一把火将这里夷为平地,便永无后顾之忧。想不到还是被你们捷足先登,用这种不要脸的小把戏把温嫏嬛送了出去。”

纪莫邀急得咬牙切齿,极力想发出声音,却被对方的手紧紧控制住了喉咙。

这时,馀妈妈出现在了纪尤尊的视野里。

纪尤尊松开手,示意让她过来。

老太婆蹑手蹑脚地上前,对纪尤尊耳语道:“温嫏嬛的身子和房间,都彻彻底底地找过了,什么都没有。我为防万一,连宁先生的房间和行装也翻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

纪尤尊绷紧着脸,命她退下。

纪莫邀捂着自己的脖子,不忿地问:“怎么?没有发现吗?”

“闭嘴。”

纪莫邀冷笑,“还说什么寻常父子关系……我对你掏心置腹,你却对我诸多猜忌。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却还要嘴硬。你要是问我,那宁孤生知错能改丶敢於承担,我还敬他是条汉子。至於你……真是本性难移。”

纪尤尊“啪”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好,既然你对我如此坦诚,那就……”他冲进房中取出佩剑,丢在纪莫邀面前,“现在就去取温嫏嬛项上人头。见到她的脑袋,我们父子过往的恩怨就算一笔勾销!”

“去就去!”纪莫邀也来气了,一把夺过长剑,“我猜你还是信不过我,还是别躲躲闪闪了。跟我来,还可以叫上馀妈妈丶魏叔——大家所有人一起来看我砍她脑袋!”

“一言为定!”

宁孤生盯着自己大开的房门,百无聊赖地吃着店家火气欠缺的肉羹。他不敢喝酒,只怕贪杯误事,到时又是一顿皮肉之苦。

隔壁屋一直没动静,想必温嫏嬛也吃够了苦头,现在稍微收敛一点了。

整件事,还真是莫名其妙。

是,纪尤尊父子感情是更胜从前了,这点他不否定。可温嫏嬛也不见得就能回家啊。既然纪尤尊允许自己带她出来,还派了那个狠毒的老太婆来脱她衣服,肯定也是指望我好生看管。那温嫏嬛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万一纪尤尊想斩草除根,纪莫邀又恨她忘恩负义,那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不仅没有逃出生天,还在一番羞辱后丢掉小命,真是太得不偿失了。

正想着,就听得楼下来人。

他正好奇是谁来得这么雷厉风行,往门外一看,见是纪尤尊,紧随其后是面色阴沈的纪莫邀,立刻吓得退回屋里——“纪先生!你们也来了?”

纪尤尊朝他冷笑,道:“要不要来看我儿杀人?”

还真被自己猜中了?宁孤生忍不住有些佩服自己的神机妙算,随即便是一阵按捺不住的幸灾乐祸,赶忙跟了上去。

只见纪莫邀一脚踹开门,喝道:“温嫏嬛!”

三人进屋一看,窗户大开,早已人去楼空。

宁孤生冲到窗边一看,就见黑暗中嫏嬛一瘸一拐地往城外的密林小跑——“纪先生,温嫏嬛已跳窗逃了!”

“混账!这里是二楼,她又不会轻功,怎么可能毫发无伤地……”可纪尤尊也从窗户看到了同样的场景。“看衣裳,确实是她。”他回过身来,狠狠往宁孤生脑门上敲了一记,“废物!还不快去追!”

看着宁孤生连滚带爬地下楼,纪莫邀问父亲:“我们不去追么?”

“当然去了,不过等那姓宁的先行。省得你捷足先登,又使花样把她放了。”

纪莫邀气得火冒三丈,“那若是姓宁的不济事,你是不是还要怪我大意让她逃了?”

纪尤尊笑笑,终於跟他出发。

宁孤生一路追赶着嫏嬛的背影,却又似乎一直都追不上。

他不熟悉这一带地势,又值黑夜,密林之中轻功实在占不了便宜,因此深感吃亏。但他坚信一切仍在纪尤尊掌控之中,也是自己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未几,就听得纪尤尊与纪莫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不敢懈怠,决意要夺得头功。

这女人真是从楼上跳下来的吗?腿脚受了伤,还能逃得这么快?

但他确实也快要追上了。

前面有一块略显空旷的平地,他一定能在这里将她活捉。

就在眼前了——只见宁孤生飞身一跃,伸手去抓温嫏嬛的衣领。

谁知温嫏嬛“唿”地升天,跃上枝头,放声大笑道:“姓宁的,你还认得我么?”

眼前这个穿着温嫏嬛衣裳的长发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宁孤生恨入骨髓的温枸橼。

纪尤尊随即赶到,还未及开口,就被紧随的纪莫邀一招扶摇喝呼掌击中后背,一时剧痛难忍,翻倒在地。

等到定神一看,无论是纪莫邀还是温枸橼,都已经不见了。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

“纪先生,让他们逃了!”

“蠢货!”纪尤尊破口大骂,“若是不想我要了你的狗命,就滚回你师父赵之寅那里,好言相劝,看他还肯不肯收留你这个成事不足丶败事有馀的废物!”他骂完,竟发现身子已不再疼痛,预想中的内伤也并没有发生。“死……都要给我死……”他气得两眼发红,起身往宁孤生肩上就是一掌。

宁孤生毫无招架之力,当即倒卧在地,口吐鲜血,只觉得右臂已脱离身躯,不覆存在。

但纪尤尊终究还是没有杀他,立刻去追纪莫邀了。

宁孤生血泪模糊地趴在地上,身躯与心灵被难以名状的恨意彻底吞噬。

嫏嬛策马狂奔,纪莫邀在背后紧紧抱着她。

他的手心满是汗。

“纪尤尊有没有追上来?”

“现在还没看到,但不能停。我们只要出现在他的视线内,他就能像当年射伤知命一样攻击我们。”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不会有事的。”

“焉知,那个老太婆……”

“没事!”嫏嬛眼中含泪,可还是笑着答道:“一点小苦头而已。”

马儿一路向东南飞奔。

“我们若要尽快回惊雀山,就必须往青刀涧这条捷径而去。”纪莫邀提醒道,“往日止步於壮胆亭,不曾去过对岸,这次恰恰就要从对岸返回。”

“可要过桥就必须弃马而行。万一纪尤尊追上来怎么办?”

“那就过河拆桥。”

马不停蹄跑了约莫半个时辰,地势逐渐升高。已是初夏时节,周围枝叶敝天,虫声四起。

而随着虫鸣一同接近的,是纪尤尊。

纪莫邀依旧将嫏嬛拥在身前,“不要回头,笔直往前看。如果他击中了我,就一脚把我踹下马,你依旧往前。”

“不会有那种事,都已经能看到吊桥了。你看,就在前面……”

“就算你不踢我下去,我也会自己跳下马的。”

眼泪从嫏嬛眼角滑落,迎风打在了纪莫邀脸上。

“马上就能一起安全逃脱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吓我……”

“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

“我们在一起,不会有最坏的情况。”

“快低头!”纪莫邀猛地压低身子,将嫏嬛护在怀中。

一支火箭从他们头上飞过,正中前方一棵青桃。

他们与火树擦肩而过,却因来到桥头而被迫放慢脚步。纪莫邀不敢多想,拉嫏嬛下马,头也不回地冲上了吊桥。

纪尤尊随即来到,点燃箭矢,一掌送出。飞箭扶摇而上,飞转而下,正中对岸桥头。

两人行至吊桥中心,见烈火s从对面烧来,而整座桥也开始摇摇欲坠。

嫏嬛见前有烈火,后有追兵,实在无计可施,便揪住纪莫邀的衣领问:“你愿意就这样被活捉吗?”

纪莫邀望着她,仿佛不屑於给出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大魔头,你相信我吗?”

“胜过世间任何一人。”

“那我们不如……”嫏嬛低头,从吊桥踏板的缝隙处俯视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不堪生擒,唯有死遁。

纪莫邀抱住她,道:“我还没试过从深渊底部,仰望青刀涧的一线天。”

“那正好了,”嫏嬛微笑,“一线青天,一线生机。”

两人於是纵身一跃,双双坠入深涧之中。

青刀涧深,连落水的声响都听不到。

火焰蔓延到桥中央,吊桥终於支撑不住,从正中断裂。

纪尤尊立在桥边,空洞地瞪着那断桥曾经连接的位置。

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亲生儿子宁死也不愿活在自己身边;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会有人宁愿陪他赴死,也不愿屈服於自己。

原来别人说他们父子俩是完全不同的人,真的不是在骗他。

他现在的心情,难道就是所谓的丧子之痛吗?还是说,他其实是在妒忌。他妒忌自己的儿子,竟做到了自己从来没办法做到的事情……

他恨透了自己的儿子。

他恨透了纪莫邀。

一线刀锋一线天,一世父子一世嫌。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