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六十八章 逆流船 钟鸣乱(下)

第六十八章 逆流船 钟鸣乱(下)

纪莫邀有预感,天籁宫很快就会迎来访客。

他每天都留意着出入宫门的人。多数日子,门前一个人影都没有。但宫里终究是有衣食需求的凡人,因此隔三差五还是有山下的农户擡着米粮菜蔬,或是赶着几只羊上来。而就在这些时候,他会看到宫人将酬金与信件交给农户,还会反覆叮嘱,生怕他们只顾着收钱,忘了寄信。

他不知道天籁宫旧时多久寄一次信。但自他开始在宫墙内外演奏所谓的“阴功法阵”后,每次有人中招的第二天,都会有一封新的信件寄出。他还计算过,每封信之后七至十日,便会收到回信。至於是不是之前信件的回信,还是无关的信件,他还无法判断,只能暂且记着这个规律。

所有信件,都经司钟之府出入。

他那晚在奇韵降世岩笑了两声之后,司钟再次寄出一封信。而这次,居然只过了三天就有回信。

也就是说,收信的人已经在奇韵峰附近了吗?难道不日便会登门拜访?

会是谁呢?

纪莫邀决定潜入司钟房里,一探究竟。

司钟年届古稀,其人端庄而严肃。虽是宫中最年长,但精力丝毫不逊年轻人,思维也异常敏锐清晰。想来,乐律本身就很考记忆力,还有着许多数理上的规则。一个老糊涂,是断不可能成为八司之首的。能让众多宫人服气的司钟,绝非等闲之辈。

纪莫邀也不是第一天观察司钟,对她的日课早已了如指掌。每日几时起丶几时寝丶几时用膳丶几时敲钟,都精准地按照时刻而来,从不早亦从不晚。纪莫邀不得不佩服她的坚持,亦更能体会她的可敬可怕之处。

而精准的日程,也给他提供了入室的绝佳时段。

每日午膳后,司钟会带着金部的近侍们在各部巡视,询问近况丶互通有无。这个过程每次大约半个时辰,随后她便会回到自己房中处理文书,而这又需要一个时辰。

纪莫邀初时还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么多文书要看,毕竟宫外送来的信件一只手就能数完。后来才发现,原来宫人们对乐理的感悟与疑问,又或是一些难以启齿的心语心事,全部都会写成信件呈到司钟案上来。司钟会一一细阅,认真回覆。

八司个个天赋异禀丶技艺超群,跟她们书信交流的宫人也不少。但司钟亲笔信的分量,却比其馀七人加起来还重。纪莫邀潜伏在天籁宫数月,不止一次见到年轻的宫人因收到司钟的亲笔点拨而欣喜若狂丶废寝忘食。她们似乎从不跟人提起,仿佛这是只属於自己的秘密荣耀。而后每次与司钟再次见面时,她们面上就会露出期待对方注目的神色。即便司钟未曾跟她们说过一句话,甚至根本没有留意到她们,这些女孩事后也能久久回味一番。

纪莫邀大概可以摸索出这种心态的形成脉络,但无法理解丶更不能想象自己对任何一个人产生这样的崇拜。

之所以能有如此完整的观察,是因为司钟会将宫人的手书敞开放在书案上。又因每日浏览书信的时间是固定的,司钟虽会在既定的时段内细致回覆,但只要时间一到,她便不会再多看一封信。而回覆到一半的书信,也会公然置於案上。如此一来,纪莫邀偷看信中内容就十分容易了。

而与此成为鲜明对比的,是司钟对外来书信的态度。

每次只要山下来信,宫人们第一个会送给司钟查阅。如果是家书或是江湖中人泛泛的问候,她会立刻交给近侍们分发处理。但总有那么几封信,她会锁在枕边的一个木匣里。

纪莫邀一开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拆开这些信来看。后来有一日半夜来访,才恰巧见到司钟挑灯回信。

如此私密,想必大有文章。

就在那来得太早的回信到达当日,纪莫邀趁司钟在外巡视期间,潜入房中。

木匣的钥匙被司钟亲自带在身上,从不假手他人。但纪莫邀才不会管有没有钥匙。跟锁匠的儿子马四革做了这么多年兄弟,如果连个老旧的木盒子都打不开,以后就没脸见人了。

何况,嫏嬛送给他的铜丝还在。

想起来,被姜骥软禁在登河山,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上次在姜家堡发现了关於天籁宫的秘密,如今在天籁宫,不知又会发现什么。

盒子轻松开启,里面的塞满了信纸,而且很多看起来已颇有年头。

纪莫邀立刻找出最近的几封——果然是纪尤尊。

自从天籁宫响起了来历不明的“阴功法阵”之后,司钟便开始向纪尤尊求助。

纪尤尊在回信里表示,会尽快赶来一探究竟。只有最近的这一封,并不是他亲笔所写。信中提到他手生冻疮,不能写字,只能托随从代笔。但没有说自己几时会到,只说天寒地冻,路程受阻,恐怕近日无法到达。

说是这么说,但纪莫邀一眼就认出了马四革的字迹。

也就是说,马s四革知道纪尤尊要来奇韵峰,甚至已经设法阻挠,还写了这封信来扰乱视听……可这不就意味着,他知道自己身在奇韵峰吗?难道焉知告诉他们了?

但焉知如果知道我在奇韵峰,应该也会清楚我是来闭关修炼的,绝对不会这么快暴露我的下落。难道是因为怕纪尤尊捷足先登,迫不得已才说出?

不行,这些问题在这个时节是不会有答案的。暂且放在一边。

他开始翻查更早的书信。

司钟木匣里最多的书信,来自一个署名“千里”的人。两人的来往,最早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而信中内容,竟意外地……家常。

这个“千里”的信十分隐晦,从不见一个能够暗示其身份的地名丶人名或事件,但笔触却异常轻松柔和。信里常提到他在各地的游历见闻,一些浅显的人生感悟,又或是与身边人的相处点滴,而无论话题是什么,最后都会以一句“静待司钟解疑”作结。

这谦卑好学的姿态,倒是很像宫人的密信。但通篇随性自由的文笔,则与宫人们生怕冒犯司钟而使用的谨慎措辞大相径庭。

平日里总是板着个脸的司钟,竟会收藏着这样多风格欢快的信件。这个“千里”与她的关系定不一般。

眼看司钟马上就要回来,纪莫邀於是取走一封年代相对久远的信,回去继续研究,心中则希望司钟不会太快发现。

“在看什么?”声杀天王停在了纪莫邀手腕上。

“看信。”

“谁人之信?”

“不知道……”纪莫邀将一片薄荷叶对半撕开,一半喂给天王,一半放到了自己嘴里。

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天籁宫的乐人不是天上仙娥,始终是凡俗人家出身,绝大多数依然和山下的家人有来往。这个“千里”,应该也是司钟的家人。也许是她非常钟爱的某个侄甥,所以才会乐此不疲地为这个孩子排忧解难。

那算起来,如果二十多年前“千里”已经能写字作文,而且字迹已经相对老成,那如今少说也该有三十多乃至四十岁了。这个年纪,多数人已经成家立室。但“千里”却从来不提家里的情况,依旧像个不定性的孩子一样,向司钟诉说着自己无法排遣的烦恼。

也许“千里”就是这样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没有家室之累。纪莫邀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自己的师父吕尚休和他的两个异姓兄弟,也是这样活到老的。

但这也让纪莫邀有了一个疑问。

既然“千里”和司钟的感情这样好,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那为什么他们最早的来信没有出现得更早呢?换句话说,如果司钟家里一直有这样一个讨她喜欢的侄甥,他为什么没有从小给司钟写信,而是到了一定年龄后才开始呢?如果小时候不会写字,那也应该有家中长辈的信件来填补这段空白。但木匣里没有这样的信,给人的感觉就是,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这个叫“千里”的年轻男子突然出现在了司钟的生命里,而且从第一天就成了司钟推心置腹的对象。

这也……太奇怪了。

纪莫邀不是没想过情人的可能性,但除非司钟和“千里”在用常人所无法想象的覆杂暗语互通书信,这些信远远谈不上有什么情爱的意味。“千里”甚至没有太多地表达过对司钟的思念,更多只是滔滔不绝地在诉说着自己的生活。

怎么说也好,他手上只有“千里”写给司钟的信,还不知道司钟给他的回信是什么口吻。

纪尤尊随时可能出现,现在又多了一个“千里”。

纪莫邀盯着信里的字,直到每个字都在眼里糊成一片,失去意思。

是自己想太多了吗?也许“千里”就是司钟的亲人。知道他的存在,对自己一点意义也没有。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司钟有必要将他的信和跟纪尤尊的来信藏在一起吗?普通的家书,有秘藏的必要吗?

放下“千里”的身份不谈,光是司钟会因“阴功法阵”向纪尤尊求助这一点,就已经非常意味深长了。

他至今还不曾在司钟面前演奏过那段音乐。司钟如果从没听过,又怎会知道这就是“阴功法阵”?

这意味着,她仅凭司琴等人的反应,就已经推断出这就是“阴功法阵”。而向纪尤尊求助,说明这两个人都对“阴功法阵”非常熟悉,彼此一早知根知底。

身为天籁宫资历最老的乐师,却要因为音乐上的问题向外人求助,说明纪尤尊对这段音乐的了解和造诣更高。

也就是说,“阴功法阵”并非天籁宫第一手创作,很可能是从外面传入。再者,由於“阴功法阵”是为了将这段魔音归功於阴间四鬼而专门编造的名字,这段音乐在更早的时候,一定有另外一个名称。只有知道这个名称,才能真正追究其源头。

偷信后的第二天夜里,他来到司钟房外,果然又见她开始秘密回信——也许是写给纪尤尊,也许是写给“千里”。他没有看,只是一门心思地等司钟熄灯。

烛光终於泯灭,纪莫邀便在司钟窗外奏起了那所谓的“阴功法阵”。

这一次,他故意拉慢了节奏。

他早已发现,演奏者不会受到音乐的影响。但听者无论对乐谱有多烂熟於心,都会有强烈的反应。音乐节奏越快,入脑就越快,失神也就越快。相反,放慢演奏的话,就能给人以喘息的时间。

纪莫邀拉了全曲大概四分之三,便草草收尾。毕竟他今晚的目的,并不是要司钟完全昏死过去。

音乐停止后不久,司钟屋里便传来了手忙脚乱起身更衣的声响。此时恰好有夜班的宫人经过,司钟立刻将她们唤了进屋,并在她们娴熟的伺候下穿好衣服,离开了房间。

夜班宫人本要跟随,但司钟拒绝了。女孩们继续沿着原先的路线巡夜,而司钟则独自一人往相反方向而去。

纪莫邀暗中跟随,最后来到了天籁宫无声阁。

无声阁是号称收藏古往今来所有乐曲的巨大书库,多少乐人穷尽一生,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收录其中。即便回响於宫廷,即便传唱於天下,似乎也比不上来自天籁宫的首肯。

司钟进入无声阁,从背后将门合上。

此时已是四更,天阴无月。

纪莫邀没有跟着进去,而是一直等司钟离开后,才独自潜入。

一踏进无声阁,声杀天王便飞到了脚边。

“嘘……”纪莫邀一手捧起鸟儿,“你别讲话,直接飞到她刚才逗留的位置就行了。”

声杀天王於是起飞,一直飞到无声阁的最深处,停在了两排书柜的尽头。

纪莫邀问,“她看的是哪一边?”

声杀天王没有指示,但却原地跳了两跳。

纪莫邀有些不解,“她没有查阅这两边的书卷吗?”

声杀天王开始啄脚下的木地板,又反覆张开鸟喙,像是要咬什么东西。

纪莫邀於是趴在了地上,问:“她是……下去了吗?”他参考着声杀天王啄的位置去摸,竟真的被他摸出一块活动的木板。

这一切一切,怎么都跟在登河山的经历如此相像?

掀开地板,果见地下另有乾坤。

纪莫邀带着声杀天王沿台阶往下走,进入一个地下室。里头放了一个书案,周围堆着许多卷轴。面积不算大,就是一般卧房大小。

“你只看到她走下来,没看到她进来做了什么。也就是说……”纪莫邀走到书案旁的那堆卷轴前,“我们要好好看看,这里都写了些什么。”

如果司钟刚刚来过,那她展开看过的卷轴理应还放在最上层。纪莫邀随手拿了一个来看,里面讲了一些上古流传下来关於哀乐郑音的故事。大概的意思,就是音乐也分善恶。听了不好的音乐,轻则道德败坏,重则国破家亡。

他又开了另一卷来看,里面记录了一段残谱,据称是蚩尤时流传下来的毒蛊之音,有魅惑人心的效果,绝对不能登大雅之堂,就算是私下演奏也万万不可。纪莫邀对着乐谱亲自哼唱了一遍,却并没有走火入魔,也许因为是残谱的缘故。

这么看下来,地窖似乎用来收藏能危害人心的音乐。纪莫邀完全可以理解,这种又想尽量完善收藏,但又不想祸害苍生的愿望。何况,留着这些记录,总有用处。

他拉开了第三卷。

“啊哈……”

果然。

究竟纪莫邀有何发现,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