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逆流船 钟鸣乱(上)
白从宽与夏语冰走后,司琴仍在房中休养了一段日子。
她对那段令人神志崩溃的音乐记忆非常模糊,甚至无法凭印象哼唱。但她知道,如果音乐再次响起,自己一定能认出来。
除此之外,她能做的事非常有限。
丝部的宫人每日轮流来料理她的饮食起居,就这么过了半个月,事情也没了下文。
丢失的胡琴没有找回来,也没有宫人再被魔音困扰。
一切莫名其妙,像是被一只路过的鬼闹了一日,从此再不见其踪影。
但就算其馀人不提此事,作为亲历者的司琴也不可能轻易忘怀。她不止一次怀疑,那天发生的事会不会只是自己的臆想——也许她是病了。可白从宽明明是跟自己一起的,如果他也有同样的感受,那这一定不是她的想象。更何况,胡琴也不会凭空消失。
她几乎每一日都要重新经历这番挣扎,再重覆着同样的论据来说服自己,不要再钻牛角尖。
瑟侍见她神色恍惚,十分忧虑,可又不知如何安慰。
“那时我们还笑夏语冰……”司琴有一天忽然念叨起来,“笑她失心疯,竟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生生变成另一个人,说自己平日不会说的话,做自己平日不会做的事,又在醒来后失去所有的记忆。”
瑟侍听她自言自语,不敢插嘴。
“瑟侍,你说我……”司琴面色苍白地趴在案上,“你说我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人?也许是我在无意识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偷走了胡琴,演奏出令人昏厥的魔音,又在醒来时忘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许我才是罪魁祸首?”
“可如果真是这样,那被你偷走的胡琴又去了哪里呢?司琴不曾离宫,就算真是你偷走了东西,也总该落在宫中某处吧?可现在完全没人知道那胡琴的下落。再者,如果司琴真是罪魁祸首,那白从宽也总该见到一些端倪吧?可他对司琴全然不疑,说明司琴确实与他一样是无辜的。”瑟侍跪在司琴案前,劝道:“请司琴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可若不是我,还能是谁?别部的人又不会拉胡琴。难道是丝部的人吗?但你那日认真点过人数,没有人擅离职守,我丶我真是不知道……”司琴焦躁地扯着头发,“为什么只发生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正在这时,竹部的箫侍出现在了门前。
“司琴,大事不好!司鼓在奇韵降世岩后昏倒,也是说听到了怪异的音乐!”
革部司鼓出事,已经要操劳别部来通风报信,想必本部宫人已经分身乏术。
司琴顾不上披头散发,匆匆穿上鞋袜便前往看望。
她到革部宫室时,各司均已到齐,只差她一人。
一问果然不错——司鼓从听到乐声到昏厥倒地,一切都与司琴经历如出一辙。
“那音乐……同样也是来自胡琴吗?”司琴问道。
司鼓侧卧在榻上,细声答道:“是。”
司钟道:“我们刚才点过人数,并无行踪怪异之人。至於司琴——”
瑟侍忙抢过话来,“司琴今日s一直在房中歇息,我可以作证。”
司钟眉头一皱,“我问司琴话,几时轮到你多嘴?”
“瑟侍不敢。请司钟息怒!”
司琴慌忙解释道:“瑟侍一直担心我的身体,几乎日夜不离左右。她实在不应冒犯司钟,我代她向司钟赔礼了。”
“一个护主,一个护短,还让不让人说话了?”司钟正在气头上,长袖一挥,道:“罢了,你已深受其害,断不会以此谋害同门。我不疑你。”
“司钟明察……”
这么一来二去,馀下几部也不敢再出声了。眼看司鼓并无大碍,众人便草草散去。
待司鼓恢覆元气之后,同样的事居然第三次发生。这次的倒霉鬼又变成了司笛。
“谁会想到司笛自己去井边打桶水也会……”箫侍没能在事发时第一个赶到司笛身边照料,事后仍十分自责,“早知我就该跟你们一样,寸步不离左右!”
瑟侍见她泣涕涟涟,不知从何劝起。
八司中已有三人被魔音所伤,还是在三个完全不同的地方。胡琴依然没有归位,宫人中也一直找不到疑犯。
“难不成……”箫侍的眼珠逐渐扩大,“是胡琴成精?还是妖精作怪,要害八司!”
“不丶不会的,什么胡琴成精啊……不要疑神疑鬼。”瑟侍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毕竟,闹鬼的说法从司琴中招时便开始流传,箫侍也绝非唯一的信徒。只是司钟向来深恶神鬼之说,因此大家不敢高调谈论而已。
是夜,瑟侍又来到司琴房中,伺候她就寝。
冬夜寒风从门窗缝隙钻入屋里,时不时发出怪异的低吟。
往年秋冬之际,宫人们都会聚在火炉边争论风声的音调高低,甚至为此争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取出自家乐器亲自将风声演奏出来,非要对手甘拜下风不可。
如此争辩,虽有些小孩子气,大家却都真的乐在其中,事后也不会彼此怨恨,实则是天籁宫中最有意思的游戏。
但今年不会了。
瑟侍吹灭屋里最后一点烛火。
现在只要天一黑,大家便匆匆回房,紧闭门窗。只要有一点声响,人人便如惊弓之鸟——仿佛什么都听不真切,便已要自行晕过去了。
如今的风声,只令人恐惧。而天籁宫,也变成了一座被阴风笼罩的孤城。宫人们无处可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等待那段无法名状的音乐,随风钻入下一个人的耳中。
那一夜,从奇韵降世岩上传来了鬼魅的笑声。其声凄厉刺耳,在山中一直回荡丶回荡……
“去奇韵峰?”舟子听到二人的请求,显得十分惊讶,“出什么事了,怎么都要去奇韵峰?”
马四革听出了不妥,“怎么,还有谁要去奇韵峰?”
“没有,就是前几日有位先生,看打扮还挺富贵的。本来要坐我的船去那里,后来不知什么事,就没有成行。不过他约好了明日再来,你们如果不介意,可以等他一起出发。这样我少跑一趟,你们还能分摊船费。”
“你这船夫,好生贴心。”温枸橼笑道。
“哪里,除非你们不喜欢和生人同船。毕竟也是要坐上一昼夜的,若是介意,我也无妨。”
“没事,那我们明日再来坐船。”
“你们去奇韵峰,会上山么?”舟子别有意味地问道。
马四革心中生疑,没有直接回答。“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这段时间,山上像在闹鬼。”
温枸橼来神了,“闹鬼?谁说的?”
“没有谁说,就是我们这些往来行船赶路之人,又或是住在山下的农户,都亲耳听到了山上传来鬼叫。”
马四革笑道:“你也听到了?”
舟子连连点头,面上露出平淡半生终於亲历灵异事件的兴奋笑容,“就在前天半夜时分!那时我的船停在山下,人也还没睡去,就听到奇韵峰上飘来一阵怪声,一直在耳边晃荡了好久。所幸那晚还有另外几个一起行船的兄弟壮胆,不然我都不敢闭眼!后来我们一想,声音估计是经降世岩,才传到山下的。真是怪瘆人的,现在想起来,还会打冷战。”
“这么玄乎吗?”温枸橼还是半信半疑,“什么样的怪声啊?”
“怎么说呢……就像一只快断气的厉鬼在狂笑。”
温枸橼和马四革沈默了一阵。
“那不就是我妹夫吗?”
舟子侧目道:“你说什么?”
马四革一手捂住温枸橼的嘴,笑道:“没什么,出门太久,思念亲人了……我丶我们明天再来找你坐船啊!”说完便扯着温枸橼走远。
一直走到看不见渡口时,温枸橼才终於开口——“你说会不会……”
“我觉得是了。”
“这么肯定吗?”
“你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吗?”
“可纪莫邀为什么要来奇韵峰?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马四革想了一阵,“且不说他的初衷,如果在山上装神弄鬼的人确实是他,那他要针对的人就显而易见了。”
“是啊,水牢就建在天籁宫眼皮底下,而天籁宫却装作浑然不知……宫里一定还藏着更多见不得光的东西。”温枸橼连连点头,“他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以他的本事,等我们上去的时候,可能什么都真相大白了。”
“那不正好把他抓回去给嫏嬛吗?”温枸橼说着就已经在摩拳擦掌,“我知道我刚刚才跟你说过,他是我的亲人。但一想起他的嘴脸,还是有一点点想打。”
两人一路往回走,打算就近找个店家住宿。实在没有,就是残屋破庙也能凑合,毕竟天这么冷,在外头过夜真是太辛苦了。
前方有个驿站,门前停着由高头大马牵着的华贵车驾。
温枸橼远远看着,艳羡不已,“官府的排场就是不一样。不像我们这些漂泊小民,想要有瓦遮头都难。”
马四革忍不住笑了,“你都四海为家这么久了,还说这么没志气的话。以你的性子,就算真的做了官,还不得闷死?”
“我对住的要求还真不高,可吃喝上就确实……很容易眼红别人。”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见那车驾上走下来两个人:一个是位披着镶钻袈裟的老和尚,另一个则……
马四革还有些慢半拍,可温枸橼的表情顿时凝固了。
他们是确实没想到,那个人在官府处也有人情,竟能入住驿站。
“真是他吗……”马四革说话都慢了下来,“我都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了。”
“是他了。”温枸橼拉着同伴就往回走,“先寻到自家妹夫,现在又遇上亲家公了。”
“他会不会就是明天乘船去奇韵峰的人?”
温枸橼停下脚步,如梦方醒,“是啊……如果纪尤尊也往奇韵峰而去,那他一定也是去找纪莫邀的。换个方向来说,既然纪尤尊已经出现在此,那奇韵峰上闹鬼的肯定是纪莫邀无误。”
“那我们还……”
温枸橼陷入了两难之地,“但我们答应了望庭快去快回。如果贸然阻止纪尤尊去奇韵峰,无论能不能找到纪莫邀,也一定会耽搁许多时日。何况我们的武艺尚不能与他匹敌,可我们如果不去……”
马四革肃然道:“不去的话,就是要大师兄独自面对他。天籁宫又不是大师兄的朋友,这相当於是背腹受敌。”
“如果我们没走这一趟,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也就罢了。但既然发现了纪尤尊的行踪,若什么都不做……”温枸橼捂着心口,咬牙切齿,“如果纪莫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更没面目去见焉知……”
“同感。”马四革长叹一声,“只是这两种选择,都太危险了。”
“一定有第三种选择。无论如何,绝对丶绝对不能让我妹妹成为寡妇。”
“我在想,”马四革直视前方,“既然他明天也要乘船,我们有没有办法将计就计?”
温枸橼灵光一闪,道:“不说了,直接回船上睡吧。”
飘雪的清晨,纪尤尊恭恭敬敬地拜别老僧人,登上了前往渡口的马车。
随行的奴仆都长着一副劳碌又老实的面孔,实在让他提不起兴趣来。如果不是因为下着雪,他更愿意骑一匹快马自己去乘船。
沿路能一览河道两岸白花花的景色,可他始终坐在车里,连头也不擡一下。
看到水,他就会想起纪莫邀。
那个以为只要划舟渡江,只要投身入水,就能将父亲从命中驱逐的纪莫邀——那个天真丶幼稚又无知的孩子。
纪尤尊冷笑。
父子血亲,岂是你一手能轻易割裂的?
我儿,你我重逢,只在明日。
“先生,前面就是渡口了。”
纪尤尊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渡口处的确停着他约好的那艘船,只是不见了舟子。
“这船真有意思。”车夫拉马儿停步,“先生明明要往上游去,这船头却是向着下游的。可别忘了提醒船夫,s否则就走了相反的方向咯。”
纪尤尊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没说话。
车夫走到河边,朝船上唤道:“可是去奇韵峰的渡船?纪先生已经来了。”
船里有个声音应道:“是的,上来吧。”
车夫依旧疑惑,“可奇韵峰不是往上游去的吗?你这船方向不对啊。”
“我晓得。”船上的声音答道,“我等一阵会把船头掉过来的,你们先上船。”
车夫如是报与纪尤尊:“先生,还是快些上船,就着火炉取暖吧。”
纪尤尊没有答话,头也不回地下了车。他一路走到船边,问:“船上可有别人?”
“没有,今天就先生一人。”
纪尤尊将驿馆的车夫打发走,一脚踩上船头。
舟子依然在船里,没有出来迎接。
纪尤尊早觉得这船不对劲,於是一手扯开帘幕,却立刻被撒了一脸石灰。
他感知到眼前有两个人,可眼睛入灰,一时无法分辨长相。
一个女人问道:“纪尤尊,打算去哪里呢?”
“你丶你们是……”
“想上奇韵峰找你儿子是不是?”
纪尤尊认出她的声音来了。“你是……温言睿的大女儿。”他感觉到船已经在快速移动了,由於没有掉头,所以此刻一定是向着下游而去。“是纪莫邀让你们来算计我的?”
温枸橼冷笑,“是又怎样?”
纪尤尊用衣袖擦了擦眼上的石灰,这才勉勉强强看清眼前的人,“你是来报仇的。”
“不敢,上次父亲的教训还不够吗?”
“那你又来做什么?用这种下三滥的卑劣招数戏弄我?取笑我?这样你会好受些?”
温枸橼转身踏上船头,“在你面前,还怕什么卑不卑劣?我就算用尽世上最肮脏的手段对付你,也抵不过你罪孽之万一。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看着你这幅样子,确实也挺滑稽的。”
她话音刚落,纪尤尊便“唿”地跳起,从船舱中举掌扑来。
谁知温枸橼竟“扑通”一声跳到了水里,霎时间无踪无影。
纪尤尊不敢涉水,怕灼伤了眼睛。
但船却一直往下游行进,速度还越来越快了。
船头已无人,船夫想必在船尾。
纪尤尊於是跳上船顶,快步来到船尾,果见一人正奋力撑船。他恼羞成怒,一掌往那人天灵盖上拍了下去。
谁知那人往下一缩,“扑通”一声,也落到了河里。
纪尤尊扑了个空,而飞快前进的小船中只剩他一人。
“冷死了丶冷死了……”温枸橼蜷缩在马车一角,疯狂地摩擦手臂,“我们是疯了,才会想到在冬天跳河。”
马四革倒是淡定多了,“你是第一次才觉得难受,习惯了就好。我乡里好多老人家,六七十岁了还能冬泳。”
“我为什么要找这种罪受……”
马车往漆头村而去,行进缓慢。之前的担心,在回程道路上也应验了:连日飘雪虽然没有完全堵塞道路,但路面湿滑也很成问题。他们一路走来,不时会经过打滑的车驾。所幸马四革经验丰富,他们才不至於太狼狈。
“你说他会不会追上我们呢?还是继续往奇韵峰而去?”
马四革想了一阵,答道:“如果大师兄已经不在奇韵峰,我们就没必要做这一出了。纪尤尊大概会把这当成是大师兄争取时间的伎俩,所以去估计还是要去,只是我们拖延了他的行程而已。”
“你觉得能拖延多久?”
马四革失笑,“这就难说了,他被我们滞留在河中央,又不敢跳河,恐怕也要等到有另一艘船经过才能脱身。就算脱身了,那也不知道往下游飘了多远……希望能尽量拖吧。毕竟我们打不过他,实在是想不到什么能一劳永逸的办法。”
温枸橼叹道:“真是气人。”
“别怕,现在还能指望我们送去奇韵峰的信件能够发挥一点作用,还不算完全无计可施。”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