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六十九章 不死曲 断尾蜥(下)

第六十九章 不死曲 断尾蜥(下)

回到漆头村时,温枸橼甚至顾不上打招呼,一头闯进屋,蹲在火炉边不肯动了。“只有像我这样的白痴,才会在冬天往西边跑……以后再也不干了,冻死我也。”

马四革倒是很淡定,先拴好马匹才进屋里来,“你别听她这么说,这次我们还是颇有收获的。”

温枸橼偷笑不语。

孙望庭忙问:“都打听到什么了?我们在村里,也听到了关於奇韵峰的传闻呢。”

“哦?是什么?”温枸橼明知故问。

“前几日听从上游省亲回来的人说,奇韵峰正在闹鬼,半夜里鬼哭狼嚎的,可吓人了。”

温枸橼又问:“你猜那个鬼是谁?”

孙望庭盯了她一阵,往后一仰,难以置信地说:“不会吧……”

“就是大师兄。大小姐你就别卖关子了。”

“啧,可望庭不都猜出来了吗?”

“那丶那四哥你们见到大师兄了吗?”

马四革摇头,又将与纪尤尊的遭遇战悉数相告。

“这也不是万全之计,只能拖延时间。”温枸橼坦白道,“我们以纪尤尊的名义写了封信给天籁宫,说好听点就是混淆视听,难听点就是多此一举——毕竟纪尤尊一出现就能辨别真伪。之所以这么做,也只是赌你们大师兄有眼观八方的本事,能从这封伪造的信里看出端倪。”

孙望庭依然不懂,“可是信是给天籁宫的,大师兄也未必能看到啊?”

“这不是在碰运气吗?”马四革笑道,“大师兄在奇韵峰估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天籁宫中的一举一动肯定逃不过他的第三只眼。”

“如果是我一个人行动,”温枸橼喃喃道,“肯定不会对那姓纪的这么有信心。但是事出紧急,不小心就被老四教坏了……”

三人哄笑成一团。

孙望庭忙为两人倒上暖酒,“既然你们回来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启程回木荷镇呢?”

“就看你了啊,望庭。”马四革道,“蒋姨和你哥……怎么样了?”

孙望庭的五官又扭成一团,说不上是气愤,更不能说是伤心,可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不爽,“就还是那样……和和睦睦的。今天娘还带他去村里的太公家里做客,想是聊得兴起,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那不是挺好的么?”温枸橼一边喝酒,一边已经在不停嘴地吃起零食来,“不然你想他们怎么样?”

“母亲如此宽待我哥,他一旦接受了这样的纵容,不就一辈子都不用忏悔了么?别忘了,当年父亲还犹犹豫豫的时候,就是被他挑唆,才下定决心休了母亲的!罪魁祸首就是孙迟行!他那时都十六岁了,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如此不辨是非丶不分黑白,对待骨肉至亲如此残忍,总不能因为他痛哭流涕地磕几个头,就算一笔勾销了吧?”

马四革有些意外,“往日在山上时,不曾见你这般着紧。”

“以前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对他一直有种不知者不罪的宽容。可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杨浦君可是我们兄弟的亲表姐!她死於非命,我哥作为亲人不闻不问也就罢了,竟然还利用她的死赶走自己亲生母亲——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怎么可能轻描淡写就算数?”孙望庭越说越气,忍不住站了起来,“我知道母子多年未见,难免会有些心软,可就算母亲觉得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也放不下。如果娘原谅了他,那是娘的事;我不原谅……是我的事。”

“没什么不对的。”温枸橼继续咀嚼着可口的小吃,“你们母子都深受其害,应该各自决定如何面对曾经伤害自己的人,不能相提并论,也没必要说服对方和自己持同样的态度。”

马四革正色道:“道理我们都懂,可望庭也是个孝子啊……”他顺手往火炉里添了些柴,“如果蒋姨不想提起孙迟行过去的所作所为,望庭作为儿子,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会愿意与母亲争执的。”

孙望庭泄气地重新坐下,“反正就是这么一个情况……我也说不好该怎么办。我看,还是跟你们回木荷镇算了,不想这里的事。”

温枸橼吃完了手边的东西,又跑进屋里找别的吃。“望庭,这是谁家送来的礼物啊?”她指着炉竈边堆着的大盒小盒,“包装得还挺精致。能吃吗?”

“应该能吃吧……”孙望庭跟进房里来,“说是些过冬的补品……”

马四革也好奇走了过来,“谁这么大手笔啊?”

“姜家堡前两日送来的。”

温枸橼身子一紧,“当真?”

“对啊,因为姜芍吩咐过,逢年过节都要来孝敬我娘。二十八星宿也挺够意思的,就算后来出了这么多事,他们也没断了这个规矩。”

马四革也警觉起来了,“是哪几位星宿?可跟你说上话了?”

“不是跟我说的。”孙望庭擡头想了想,“好像是奎木狼和娄金狗,我娘亲自出门迎接他们的。她怕我们跟星宿起冲突,就让我们在屋里别出来。”

“那……他们可知道我们几个在这里?”温枸橼问。

孙望庭面露难色,答道:“本来我娘也不想说的,可院子里突然多了马匹,实在没办法解释……她没说你们s的名字,就说惊雀山的干儿子们来玩了。”

马四革倒吸一口凉气,“时运低咯。”

“怎么说?”孙望庭问。

温枸橼似乎知道马四革在想什么,道:“假如纪尤尊离开天籁宫后去了姜家堡……”

“那他就知道我们在漆头村。我们如此耍弄他,他不可能不来寻仇。”马四革扶墙而立,低头苦思,“如果我们就这么走了,蒋姨就危险了。”

“啊……那丶那怎么办?”孙望庭开始急了,“带我娘跑路吗?”

温枸橼望向窗外,“这都这么晚了,又下着雪,蒋姨怎么还没回来?不如我们亲自去接?”

孙望庭猛地一击掌,“我认得路,赶紧出发吧。”

三人立刻披衣出屋,见地上已有积雪,便丢下马匹,徒步前往。

时至戌时,起初的零星飘雪现在已经越发密集,开始干扰视线了。孙望庭说,老太公家离自己家不过半里路,可这黑天雪地的,加上村里的路本来就不太好走,因此短短的脚程感觉翻了几倍。

所幸三人出发没多久,就远远见到前方出现了灯光。

“是蒋姨么?”马四革望前跑了两步,“是他们吧?是蒋姨提着灯笼呢。”

孙望庭如释重负,一路往前冲,“娘,你这天聊得够久啊!我还怕你回不来呢。”

蒋千风笑盈盈地应道:“一时大意,都没留意变了天。你们也是有心,还专门来接我。”

孙望庭走近,见孙迟行腋下与指间都挂着好些礼物,“这都是太公给我们的?”

“是呀,你们回去时多拿点路上吃。”

雪越下越大,两拨人眼看就能会合,一个黑影忽然从天而降。

孙望庭离他最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心,是纪尤尊!”温枸橼大喊道。

马四革抡起棍子先一步冲到纪尤尊与蒋千风中间,朝孙迟行骂道:“还楞着做什么?快点带蒋姨回家!这里交给我们。”

其实他也没把握,就自己这几个人能把纪尤尊怎么样,但至少不能让他伤及村里的乡亲。

孙望庭也上前要护送母亲,却被孙迟行一把推开。

“有我保护娘就够了。你先在这里顶着,我随后就来。”

孙望庭一听,有些来气:这是在暗示我们打不过纪尤尊吗?但转念一想,如果自己也走掉了,马四革和温枸橼两个确实没多大胜算。毕竟他们在船上时也是走为上计,不敢正面交锋。

“该死的,”他咬咬牙,挥鞭上前,“在哪里打不好,非要在我家门前打。有种到大路上决一死战!别弄坏我村子里的东西。”

纪尤尊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一直没有出招。

温枸橼见他不吭声,便问:“怎么?没找到你儿子吗?还是像你被我们摆了一道一样,也被他好生暗算了一番?”

纪尤尊还真是最听不得关於纪莫邀的话,反身就要给温枸橼来上一掌。

温枸橼自知技不如人,但论轻功,在场无人可敌。她飞身躲避,引得纪尤尊步步紧追,借此将他一直带到大路上,这才让漆头村的村民免去一场无妄之灾。

她刚站稳,马四革和孙望庭便飞奔而至。

马四革当头朝纪尤尊就是一棍,谁知对方一手握住棍子,稍加用力,便将他连人带棍震出十步以外——正如在涂州婚宴上,纪莫邀对付吴迁一般。

“四哥小心,别让他碰到了!”孙望庭认出这是扶摇喝呼掌,立即舞动蜥尾鞭,直冲纪尤尊而来。

纪尤尊故技重施,一手拽住蜥尾鞭末端,再用力一旋——但从手中飞出去的竟只有半截鞭子,而孙望庭早已跳到了背后。

“没见过孙爷爷断尾求生,吓傻了吧?”孙望庭趁其不备,用馀下的半段长鞭在纪尤尊手背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

纪尤尊恼怒不已,捡起断掉的半段鞭子想予以反击,却不料上面长满倒刺,一抓便满手是血,他只好丢弃在路边不顾。

“干得好!”马四革收拾好脚步,再次举棍来杀。这次他留心了,只朝对方下盘攻击,尽量不让对方的手有机可乘。

孙望庭也趁机捡回断掉的鞭子,重新接上。

温枸橼手上没有适合近战的兵器,只有随身的小匕首,因此一直躲在一旁树上,等待时机进行偷袭。

雪一直下,稍稍远离,便分不清眼前是敌是友。

纪尤尊也懒得跟他们游戏,骂道:“一群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我今天非灭了你们不可!”

马四革与孙望庭分别跳到大道两侧,将纪尤尊夹在路中间。

这个与他们大师兄有着相似眼神的人,身上正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他们明白,刚才的小打小闹只是侥幸。纪尤尊若是认真起来,流血的一定是自己。

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退路了。

“去死吧!”孙望庭一跃而起,一鞭抽在纪尤尊肩上。

“吃我一棍!”马四革压棍一扫,逼得纪尤尊擡腿躲闪。

温枸橼居高临下,看准对方应接不暇的间隙,抽出匕首,从空中直扑而下,“禽兽,纳命来!”

纪尤尊三面受敌,被团团围住,直接移步闪躲已不可能。可万万没想到,他竟弯腰下蹲,祭起一掌,狠狠地往雪地上一拍——

天上飘雪,地上积雪,瞬间全部融化成了围绕掌心飞旋的水珠。

马四革丶孙望庭与温枸橼三人受扶摇喝呼掌的巨大冲击,顷刻被打退回自己出发的位置。

温枸橼好容易才扶稳树枝,不至摔伤。

这才是扶摇喝呼掌真正的力量吧……曾经在她身上留下伤疤的那一掌,乃至曾经要了父亲性命的那一掌,相比起来都不足挂齿。

她挨过教训,知道下一次绝不会这么幸运。“老四丶望庭,快跑!”

马四革撑着棍子稳住脚,可还没迈出一步,就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这掌法果然厉害,还不曾到肉,就已留下内伤。

孙望庭滚到了路边的雪地里,蜥尾鞭被甩出数丈之外。他吃力地爬起来,却又腿软跪倒,如此反覆几次,才站直身子,朝蜥尾鞭而去。

可他没走上两步,纪尤尊便捷足先登,拾起了掉在地上的鞭子。

“还给我!”孙望庭喊道,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孩子。

纪尤尊没理他,开始把玩手中的长鞭。

孙望庭恼了。看着纪尤尊碰自己的兵器,就像是看着流氓调戏自己心上人一样,心里立刻翻腾起千万句粗言秽语。

纪尤尊也不看他,捏住末端,将蜥尾鞭一分为二,随即左右开弓地往孙望庭打了过来。

好不容易落在地上的雪花纷纷被扬回空中,洒落在两人的身上,形成斑驳水迹。

孙望庭还不知死活,跟蛮牛一样正面冲了上去,一心要夺回蜥尾鞭。

“这个傻子……”马四革恨不得立刻上去将他拽回来,可自己气还没喘匀,根本分身乏术。

直到被心爱的武器丝毫不念旧情地打在身上时,孙望庭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纪尤尊用两段鞭子拦截了他左右的退路,整个人又挡在正面。自己只有背对着敌人逃走,才能避开攻击。但他跟马四革一样,还未从第一掌的冲击中缓过劲来,膝盖发软,根本不可能达到能摆脱纪尤尊的速度。

温枸橼看得焦急万分,正思量着自己不如破釜沈舟从后方偷袭时,漆头村方向却突然有一头黑漆漆的野兽汹汹而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有言在先的孙迟行。

只见他一个飞扑将纪尤尊推倒在地,替孙望庭解了困。

纪尤尊起初还用鞭子抽他,可蜥尾鞭打在孙迟行魁梧的身躯上,就跟用稻草给老虎瘙痒一样。他於是翻身而起,将断鞭丢在一边,后退了几步。

孙迟行从天而降,纪尤尊还道是眼前来了只走火入魔的怪物。可没过两招,他竟释然了:这如同蛮荒野兽般的杀法,甚至不能称之为武功,只能算是某种原始野性的苏醒。没有技巧,更说不上有什么策略——只剩蛮力,与将对手撕碎后饮血啖肉的期待。

孙迟行对纪尤尊紧追不舍,似是杀红了眼,却没有说话。

温枸橼对这沈默的杀气是再熟悉不过了。她想知道,孙迟行是不愿意说话,还是杀性起时会暂时丧失言语的能力——她更倾向於后者。

纪尤尊敷衍地躲避了一阵后,便佯装逃跑,引得孙迟行一路来追。趁对方杀到脚后跟时,他再一个反身,一掌打在孙迟行胸脯上。

孙迟行被打得连退几步。可他非但没倒下,反而跟没事人一样,晃晃脑袋又覆扑上来了。

温枸橼都看傻了:这是扶摇喝呼掌?将我打得剩半条命的扶摇喝呼掌?一瞬间就要了父亲性命的扶摇喝呼掌?是孙迟行肉太厚,还是纪尤尊根本没用力?

纪尤尊显然也是一脸错愕。

温枸橼认得那个表情:他拍死父亲时,也是这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家夥不可能对孙迟行留力,必然是抱着s杀他的心出掌,可竟未造成丝毫损伤。而对父亲动手时,又像是错手杀人一般的诧异。

难道纪尤尊……无法随心控制扶摇喝呼掌的力度吗?

相反,纪莫邀似乎从未有过这个问题。

温枸橼陷入沈思:他在琪花林打我一掌,痛得我死去活来,却没有留下任何内外伤。嫏嬛说他在涂州时,也对同生会的人做过同样的事。也就是说,纪莫邀的掌力只能将人打痛,却不会伤及性命?更何况,他脸上从来没有那般错愕的神色,仿佛永远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所以扶摇喝呼掌到底是什么不靠谱的武功?这两父子是造诣相差太远,还是道行都不到家?

如此一来,纪莫邀到底是从谁那里学来的掌法?跟一个自己都还用不明白的人学吗?那要青胜於蓝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像他那样张弛有度丶收放自如?

难道我的妹夫是个武学天才?

温枸橼抿抿嘴,重新将注意力投放在眼前的战局中。

纪尤尊一掌伤不了孙迟行,便犹豫了起来,於是转攻为守,四处躲避。

马四革见有机可乘,忙拉刚刚捡回鞭子的孙望庭到路边,嘱咐道:“那家夥看着像在蓄力,保不准什么时候又来一掌。我们不如从左右夹击,好歹干扰一下,这样你哥才有机会伤到他。”

二人说定,便分别从路两侧潜行向前。

纪尤尊躲避孙迟行那点拙劣的攻击,可谓是绰绰有馀,因此很快就留意到正暗中靠近的马四革与孙望庭。他冷冷一笑,看准马四革将棍子伸到脚边时,将棍子往孙迟行的方向一踢。

孙迟行也不看路,一下便绊倒在雪地里。

纪尤尊都快要笑出声来了。

没有纪莫邀的无度门,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但那一闪而过的自豪感转瞬又被仇恨所吞噬。

我怎么可以为纪莫邀感到骄傲呢?他是叛徒,他不配做我的儿子……

不知不觉间,雪已经停了。

孙望庭见势不妙,立刻挥鞭来救。

不料纪尤尊经过方才的交战,早将蜥尾鞭的能耐摸了个透彻,一下便揪住长鞭两段接驳的位置,随之在指间一旋——

蜥尾鞭瞬间断成两节,与孙望庭一同飞出数步之外。

纪尤尊紧咬不放,也不再理会那掉落的鞭子,飞身上前,一掌直冲孙望庭天灵盖而下。

孙望庭甫一擡头,便觉眼前一黑。

这一掌要是中了,怕是能将头颅拍成碎片。

随着“嘭”一声闷响,他脸上溅满了温热的鲜血。

究竟孙望庭是生是死,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