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别慈母 破陈规(上)
孙望庭睁开眼,身边的雪地都变成了红色。
是他已被打成一滩血水,灵魂出窍,还是……
不,是他的眼界红了。
孙望庭定睛一看。
“哥……”
孙迟行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冲他天灵盖而来的那一掌。
而这一掌的力度,并没有令纪尤尊失望。
“哥!”孙望庭想扶孙迟行起来,却被他庞大而笨重的身躯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哥丶哥,你……”
纪尤尊哪会给他们嘘寒问暖的机会,再度举掌杀来。
马四革与温枸橼奋力前冲,试图制止,无奈为时已晚,根本鞭长莫及。
孙望庭看着那手掌再次占领自己的视线,却忽然听得耳边一阵尖利而诡异的叫声。
纪尤尊警觉地收手,像是知道谁来了一样,四处张望片刻,随即风一般逃离。
众人擡头一看,见一个浑身漆黑的人倒吊在一棵枯树上。
那人见纪尤尊跑了,正要去追,又听得树下另一个声音道:“女宿莫追,先料理眼前之事再说。”
树上那人这才跳到地上,却没有走近。
树下的人则来到孙望庭身边,帮他将孙迟行平放在路边,“这……伤得不轻啊。”
孙望庭见到对方的虎爪靴,忙问:“你们是星宿?”
“这不是孙望庭么?居然不认得我们?”那人说完又笑了,“不认得我们两个也不出奇,我们确实很少出门。帮你们吓跑纪尤尊的是女土蝠,我是轸水蚓。”
温枸橼与马四革立刻上前拜谢。
“多谢二位及时出现,真是如有神助。”温枸橼道。
轸宿笑道:“哪有什么神灵相助,都是人情和机缘罢了。你们一定猜不到,我们刚从哪里回来……不过先不说这个。”轸宿借着雪地与月光,仔细查看不省人事的孙迟行,“那一掌打在他后脑勺上,一般人早就一命呜呼了。他居然一息尚存,实属难得。”
“轸宿,我丶我哥他……”孙望庭颤抖着伏在孙迟行身侧,“他还有救吗?”
轸宿沈默不语。
马四革见状,揪住温枸橼说:“你跑路快,赶快将蒋姨接过来……”
温枸橼连连点头,回身往村子一路狂奔。
孙望庭也顾不上一身血污,倒在地上放声大哭,“我哥他为了丶为了救我……”
马四革上前扶他,道:“他知道你是他亲弟弟,知道要保护你……”
轸宿一动不动,与仍站在远处观望的女宿交换了一个凄怆的眼神。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纪尤尊引起的动静,漆头村时至深夜依然灯火通明,无人入眠。
“哥,你不能死……”孙望庭轻轻拍打孙迟行已然惨白的脸——相比起来,他原本的白皙肤色看起来是那么的红润。“你还没好好尽孝呢……你不可以丢下娘,你不可以就这样……”
温枸橼也是尽力,未几便背着瘦削的蒋千风一路跑了回来。
不过是一晚的时间,蒋千风却像老了二十岁。她凌乱的白发在北风中飘动,整个人仿佛一根欲熄未熄的蜡烛。
“我的儿……”她被温枸橼搀扶着来到孙迟行身边,“我的儿呀。”她握着孙迟行逐渐变凉的手。“你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怎么就……”
孙望庭一手握着孙迟行,一手握着母亲,道:“他是因为救我才……”
蒋千风一边听他说,一边点头,“他是真的有听我话,是真的懂了。”
“什么话……”孙望庭一头雾水。
蒋千风长叹一声,含泪道:“他知道你怨他,但他这个人,你也知道的……从小就不怎么机灵,耳根软,性情反覆,又不懂人情世故。他清楚自己亏欠我们母子太多,但不知道要怎么做……我就跟他说,他有这份心,就是一个好的开始。我说,先别管我,我跟你们父亲做过情真意切的夫妻,跟他也有十多年的母子情分,这些都是真的,没有半点虚假。我有这些就够了,但弟弟不同。”
孙望庭听到这里,面上血泪交融,悲不自胜。
“我跟他说,弟弟因为你,从小就没有家。他从没体会过父兄之爱,更谈不上跟你一样过衣食无忧的公子哥生活,还因此饱受欺凌。我说,迟行啊,当年你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与宠爱,甘心和他一错再错,犯下人伦所不齿的罪孽。你若是觉得亏欠了娘,那你亏欠弟弟的就是娘的百倍丶千倍。我宁愿你不孝顺我,但你不能不补偿望庭。就算弟弟永远不原谅你,你也要赎罪。在我们这个破裂的家里,弟弟是最无辜的受害者。你们父亲临死都没能跟望庭相认,两父子一辈子都不曾见上一面——这天大的遗憾,只能由你来一点点弥补。”蒋千风说到这里,低头伏倒在孙迟行的心脏之上。
那是孙迟行最后的心跳,抑或只是夜风的呼啸。
“他不会说话,但他还是……懂的。他知道他不可以再让你受到伤害。”她捏了捏望庭的手,“二郎啊,这是你哥哥为你做的第一件事,只可惜也是最后一件了。”
“娘,我不要丶不要……我原谅他了,我不要他死……”
“二郎,让他安心去陪你父亲吧。最好代我们,将那老汉臭骂一顿……”蒋千风念及亡夫,面上不知是怀想还是唏嘘,“他走的时候,我们都不在身边,也不知道在弥留之际,有没有喊我的名字。我知他那时已经后悔赶走了我,又没能跟你相认,可挽回又已太晚。至少现在,还有我们陪着迟行。”
“哥……”
“儿呀,你放心去吧……不用担心娘。”
“哥!”
没有人知道孙迟行支撑了多久才最终断气,只知他在为孙望庭挡下致命一击时,无憾於心。
“嬛姐姐,你怎么哭了……”
温嫏嬛望着窗外,摇了摇头。
“是丶是因为我多嘴说了太多生小孩的故事,吓到你了吗?我以后不说了!”
“不,小青,不是因为这个。”嫏嬛轻抹眼角,“只是天冷时,容易多愁善感而已。想着这世间受苦受冻的人,也都是母亲辛苦怀胎养育而成的……没事,我们接着下棋。”
赵晗青听她这么一说,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我不太记得我娘了,但她应是疼我的。可惜她过得不好,最后走到自尽这一步……”
“你依旧不解其因?”
赵晗青摇头s,“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也不晓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可能什么都做不了。但她应该希望我知道。”
“因不被理解而厌世的人,对於任何敢於进入自己内心的勇士,都会心怀感激,更何况是亲生女儿。”
赵晗青点点头,然后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
“真希望春天快点来……”嫏嬛轻声怨道。
“是啊。”
“纪尤尊确实去了姜家堡,这才知道无度门有人正在漆头村做客。心月狐知他必定要来害你们,本已经打算冒险连夜亲自来救,谁知刚下山就碰到我们从木荷镇赶回来。我觉得她一个人出跑太显眼,容易被当家怀疑,就说不如让我们来帮忙,反正家里还不知我们几时回山。”
听轸宿说完,温枸橼不无忧虑,“心宿真不会引山中怀疑?”
“不怕,她是在夜巡期间偷跑出来的,没走多远就被我们撵回去了。月曜四星都是好说话的人,没那么多心眼,不会发觉的。”
“不过……”女宿坐在一角,自语道,“纪尤尊知道是我来救你们,只怕也瞒不了太久。”
“对啊。”马四革顺势问道,“他怎么一听到声音就逃之夭夭?是怕了女宿么?”
轸宿冷笑,“不必惊讶。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敢近女宿的身,何况一个小小的纪尤尊。”
女宿解释道:“我身有百毒,触之即死,他自然不敢在我面前造次。我所虑者,是当家……”
轸宿道:“我们能考虑到的问题,心宿也一定能想到。她既然放胆让我们走了这一趟,就一定有化险为夷的办法。”
温枸橼叹道:“又是一个鱼与熊掌的问题。她若没有让你们来救,你们在姜家堡就没事,可我们这边一定死伤惨重。及时救下我们是好,但这一年来的暗度陈仓就危在旦夕。看来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四人无法得出一个令彼此完全放心的答案,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各自认识的那个智多星身上。
岁末年关,本是辞旧迎新的喜庆日子。在这个时候办丧事,还要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免不了更令人心碎。
马四革与温枸橼对孙迟行其人,说不上有多少难以割舍的情分——那个漆黑水牢里的怪物,偶尔还会出现在他们的噩梦里。但习惯了孙望庭为兄长的罪行义愤填膺,如今见他悲痛欲绝,心中依然很受触动。
“可怜啊……”温枸橼低声叹道,“原本那么恨的人居然为自己死了,他心里一定……”
“你别看他平时嘴上不饶人,可心地还是纯良得很。他想要的,是孙迟行活着补偿蒋姨。谁知孙迟行为他而死,母亲又要为刚刚悔过自新的儿子送葬……所欲求者一一落空,所期盼者彻底泯灭。他作为儿子,必然对母亲深怀愧疚。”
“我们难道注定……”温枸橼仰头望天,“注定要有一个亲人死在纪尤尊手下吗?”
马四革望着前方,道:“我去过水牢之后,也觉得我父亲是因此而死的。”
“你跟我说过这个。自己引以为傲的作品,竟被赋予如此肮脏残忍的用途。那种感觉,估计就像自己的孩子被居心叵测之人调教成禽兽一样吧。”
“你之前还问我,前面的路上还会有何样的牺牲……没想到会这么快应验。”
“是啊,有时我真想掌自己的嘴。”
蒋千风把儿子葬在了漆头村几里外的一个山坡上。她说,等事情过去了,再想办法让长子移回孙家的墓地,好让父子团聚。
而在这之前,她更想风光大葬的人,依然是杨浦君。
“一想到浦君暴尸荒野,连个棺椁都没有,我就安乐不下来……我自家人死得明明白白,葬在哪里不是葬?可浦君沈冤未雪,至今死不瞑目。我年纪大了,只能替你们传书递信,真正的难关还要靠你们这些当年还在襁褓之中的年轻人来闯。每念及此,我便愧不堪言。”
“蒋姨言重了。”马四革劝道,“我们哪个没有切肤之痛?又不是蒋姨一人的职责。”
“我那时还跟大郎说,望庭虽然无缘享受父亲的关怀与兄长的保护,所幸他在惊雀山能够重新找到父兄之爱,我也就安乐了。但我觉得最讽刺的是,这一切还要得益於纪莫邀当年将迟行从大弟子之位上赶下来。如果他没有失势,望庭就永远也无法堂堂正正地生活,无论是过去,还是以后。这是纪莫邀的造化,也是他们兄弟二人的命数。”感叹一番后,蒋千风擦干泪水,又催促起来——“家中的事,我自有分数,你们不必为繁文缛节所限,还是快快回去罢。只怕耽误了时日,又不知会错过什么大事。”
温枸橼与马四革正有此意,只是孙望庭依然迟疑不决。
“娘,我还是……陪着你吧。”
蒋千风两眼一瞪,问:“陪我作甚?”
“也不知纪尤尊几时卷土重来,你身边没个人照应,怎么行呢?”
“轸宿与女宿不是说了吗?山上会有人留心我的,你不用牵挂。”
“可是——”
“二郎,你难道要临阵退缩吗?”
孙望庭一听,“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含泪道:“望庭不敢!只是父兄不在人世,我若远去,便无人尽孝。”
蒋千风怒道:“你去惊雀山修行这些年,我也过得好好的,如今也不需要你在身边伺候。你若是真心疼我,怎么不想想我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孙望庭擡头望着母亲,无言以对。
“是,我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也许会长久地悲痛,心中的空虚一辈子也无法填补……但二郎啊,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二十七位母亲与我一样,有一个死於非命的孩子。她们的痛苦该与谁说?她们的无助与困惑,又有谁能解脱?孩子,我们不能只为了自己眼前的安逸,而置大义於不顾啊。”
“可丶可是万一母亲有什么三长两短——”
“我一条老命,要拿便拿,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你哥哥舍命救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在我身边做个听话孝子!”蒋千风说到气头上,转过身去,不肯再看孙望庭,“你要留也罢,只是不要进我家门。我蒋千风没有这么没志气的儿子。”
孙望庭见母亲态度坚决,顿时无地自容。於是他不再多言,对着母亲的背影连连磕头,决意离去。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