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别慈母 破陈规(下)
轸丶女二宿的归来,意味着心月狐在姜家堡的使命进入了一个更为紧迫与危险的阶段。
她太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了。
宁孤生横死木荷镇的猎奇故事,终究只是茶馀饭后的谈资,根本没有持久的影响力。等大家不再好奇的时候,姜芍的下落又会回到所有人的视线里。
如果当家要派别人再去一趟木荷镇,那少当家与温家上下的安危可就难说了。
更何况,现在纪尤尊已经知道有星宿跟无度门勾结。当家一旦知晓,指不定谁就会成为虚日鼠第二。当务之急,就是阻隔或者延迟纪尤尊将这一消息送到姜家堡。
纪尤尊本人离开已有些日子,近期应该不会再次登门。因此拦截他的来信便至关重要。
登河山所有的信件来往,都会经过书库。而书库的掌事人,是壁水貐。
说起壁宿,心月狐不免有些头痛。
二十八星宿多为现世可寻的飞禽走兽,但也有为数不多的所谓仙兽。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些怪物长成什么样子,只能从上古的典籍中略略了解。这份神秘感是一把双刃剑。历代当家都喜欢将仙兽的称号交给武功最为高强的几人——这绝对是对实力的肯定,但伴随而来的压力与虚无感,则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既为仙兽,便背负着当家与其馀星宿的期待与景仰,想在几十年任期里保持鹤立鸡群的状态绝非易事。而当多数星宿都能从鸟兽身上汲取修行的灵感时,仙兽们却无法找到任何触手可及的参照。如何凭古书上寥寥数语更上一层楼,心月狐根本无法想象。正因为这种种原因,但凡是星宿中的仙兽,多少都有些孤芳自赏的脾气。
倒不是说他们会看轻了一般鸟兽。如今的几位仙兽中,像亢金龙这样平日值勤经常碰面的,也还好说。但壁水貐常年守在书库之中,无大事不现身。因此心月狐与她几乎没有私交,只能从别的星宿那里领略她铁面无私丶循规蹈矩的性格。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不能毫无准备。
那时还是正月间,好些没有勤务的星宿已经回乡探亲,山中比平日清净了许多。
心月狐独自来到书库,想看壁宿在不在。
雪后初晴的上午,室内外都还十分寒冷。
为防失火,书库中无论昼夜都绝不允许点灯或烧火取暖。白天尚可借日光办事,可夜里如有急事,就只能等女土蝠在夜巡s的空隙来帮一帮眼了。
心月狐大白天进入书库,不料里头仍如此阴暗冰冷。偌大的书库,仅靠有限的几个窗户射入自然光照亮,锁住的是前一晚仍未散去的寒意。
心宿步步深入,最终找到了正在整理书柜的壁宿。
她永远是那么的冷漠与专注,总令心月狐联想起君王赐死妃嫔时,送上毒酒或白绢的冷面女官。
两人打过招呼,交换了毫无暖意的寒暄。
“这里这么冷,真是苦了壁宿。”
壁宿面无表情地继续手中的工作,“习惯了就好,就当是锻炼身体。”
“啊,是……就跟我们有时候裸衣在雪地里练武一样,哈哈……”
壁水貐瞥了她一眼,问:“心宿专程来找我,有什么事?”
“对,我这是来……”心宿挠了挠脸颊,“当家让我来问问,这两天有没有给他的信件。”
壁宿停了下来,答道:“当家的信,我会直接送到他手上,不需假手他人。”
心宿心中一凉,怀疑自己是否泄露天机。但如果就此作罢,只怕会更加可疑,唯有硬着头皮再问:“那丶那当家如果寄信出去,也是直接经你手吗?”
壁宿的回答令她十分意外——“不会,当家自己的信,都是经参水猿寄出去的。”
“真的?”
壁水貐仿佛受到了侮辱,斩钉截铁地答道:“我不说谎。”
“不丶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心月狐紧张起来,加上书库里实在冷得厉害,说话的间隙都开始打哆嗦了。“我就是有些意外而已,毕竟以前都不知道。”
壁宿似乎接受了她的解释,道:“你现在知道了。”
“那壁宿知不知道,当家为什么会这样做呢?直接经你的手来往,不是更加方便么?参水猿日夜陪伴当家左右,已经应接不暇,还要帮他送信,真是太劳苦功高了。”
壁水貐一直没停下整理,但动作已经逐渐慢下来了。“我成为星宿时,就已经这样安排。当家定有他的道理。”
“道理?会是什么道理呢?”
“也许是先代留下来的习惯吧……许多传统的做法,现在看起来都是解释不通的,但在以前必然有其缘由。”
心宿连连点头,“但愿我能知道以前为什么会这么安排。壁宿博览群书,也许能指点我去哪里寻找一番?先代留下的日志丶笔记丶诗文之类的……”
说起索引,壁宿那双如子夜长河般漆黑的眼里,顿时亮起了几盏渔灯,“可以,我替你找。”
“一言为定,心月狐恭候壁宿提点。”
直觉告诉心宿,壁水貐就算将书库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找到先例。如果在茫茫书海中找不到答案,沈着冷淡的她也许就会是另一副模样。
翌日,壁水貐便带着她的答案回来了——又或者应该说,带着不存在的答案。
心月狐没想到她动作会这么快。壁宿毫无征兆地闯入她与轸宿小酌的席间时,她还差点吓得洒了手里的酒。
但转念一想,这也很正常。壁宿终日都在书库里,平常也少有十万火急的事务,定有许多闲暇时光不知如何消磨。有人带着问题找上门来,她就算表面如何波澜不惊,心里也一定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投入搜索之中,尽快找出满意的答案。
心月狐与轸水蚓殷勤地将壁水貐请到酒席中,但这位客人根本无心吃喝。
“你昨天问我的事情……”壁水貐的声音很轻,但咬字清晰,“我找不到。”
“噢?所以没有先例吗?”心月狐明知故问。
壁水貐摇头,“我翻遍了登河姜氏创业以来所有的家规传统,没有找到当家让两位星宿分别负责信件来往的先例。我连前代当家与星宿们的便条丶赠诗丶节日祝词等等也都查过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当家如今的做法,也许是这一代才开始的。”
“那就奇怪了……”心月狐顺势问道,“如果是当家开创的做法,那他应该在什么地方留下过解释才对。毕竟先代也常有移风易俗的举措,但都会完完整整地将前因后果记录下来,供后世子孙学习。当家突然改了规矩,难道就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吗?”
“没有。”壁水貐的神色变得覆杂,“当家从来没有留下这方面的记录……”
轸宿知道其中玄机,便趁热打铁,道:“壁宿如果不知,又找不到依据,何不找当家问个究竟?”
心宿忙朝轸宿使了个眼色,接过话来道:“如此说来,你手上想必也没有当家寄出信件的记录,而只有他收信的记录吧?”
“对。”
“这在以往,可有先例?”
“没有……历代当家的书信我们虽无权阅览,但信往哪里去丶从哪里来丶何年何月何日,这些都是记录在案的。”她的语调慌乱起来,“但我现在只有一半的记录……我丶我无法向后人交待。”
“别急啊,我们慢慢说。”心宿柔声劝诫,还不忘为壁宿递上一杯小酒。
壁宿一饮而尽,稍微平静下来了,又道:“想不到我的工作竟有如此疏漏,我太失职了。”
轸宿嗤笑,“未必是你的过错啊,壁宿。”
“不是我,还能有谁?”
心宿问道:“这会不会是……当家有意为之?他不想让你知道,他全部的通信记录。”
壁宿又气又急,道:“那这不正是说明我玩忽职守,当家早已不信任我了吗?”
“可壁宿初来之时就已经接掌书库,何来失信一说?”心月狐逐渐引入正题,“如果从第一天起,当家已经如此安排,此事必定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那又是为什么?”
“壁宿是聪明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呢?”轸宿忍不住插嘴,“当家明显是藏有秘密,不想让你知道端倪啊。”
壁宿沈默良久,方开口道:“当家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心宿与轸宿一齐盯着她看了好一阵。
壁水貐被二人看得心里发毛,“你们这是何意?你们觉得当家是有什么居心吗?”
心月狐握住壁宿一只手,道:“壁宿最看重书面记录,什么都讲究个眼见为实,从来不会轻信盲从。我说得对吗?”
壁水貐并没有挣脱的意思,只是陷入了苦思。
轸宿起身检查了一遍门窗,确认四周无人,才又回到席间坐下。
壁宿阴沈沈地问:“心宿昨日来找我,难道已经是在试探?难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法找到你要的记录?”
心宿没有否认,依然抓着她不放。
“可你为什么要……”
“壁宿,你查不到丶理不清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心月狐,我希望你能把话说清楚。”
“我可以说,但我说的话只是一面之词,甚至没有白纸黑字的依据。我不希望这些难以立足的话语扰乱了壁宿的心智。但如果壁宿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我定会将全盘故事相告。”
“什么请求?”
心月狐将她拉近,耳语道:“当你收到纪尤尊寄给当家的来信时,拆开来看,便知分晓。”
壁宿脸色大变,“你丶你这是将我陷於不忠不义之地……”
“但如果不是壁宿亲眼所见,我说什么都是枉然。你只有看到纪尤尊的信,才会明白我要跟你说的话是何等生死攸关。”
壁水貐不愧是书海中浸淫过的人,即便是面对如此过分的请求,即便心月狐如此故弄玄虚,她也没有失去耐性。只见她深吸一口气,道:“你说到这份上,就不怕我会向当家通报?”
“当家也有许多没跟你通报过的事,他难道有怕?”
“当家与我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
“壁宿这话真是……”轸宿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你博览群书,经史子集样样皆精,这其中暴君直臣的故事难道还少了吗?一个人的地位,与品行有什么关系?”
“轸宿认为当家人品败坏吗?”壁宿语气平和,并不像是在愤然逼问,更像是在虚心求证。
心宿怕两人吵起来,忙悬崖勒马,扯回正题——“壁宿,听我一言,直接拆开纪尤尊的信好好看一看。你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我,我一定有你需要的答案。”
“心宿,我明白你有万分紧要的事情想让我知道。但拆过的信无法覆原,当家迟早会知道,到时又该怎么办?”
心月狐摇头,“当家不知道纪尤尊会写这么一封信来,你放心看就好。看完了就烧掉,不留一点痕迹。”
“你似乎成竹在胸,但这其中一旦出了任何差池,我便要一人担上所有罪责,而你与轸宿都能轻松置身事外。我又凭什么要冒这个险?”
“壁宿完全不需要冒险。”心宿冷笑,终於放开了她的手,“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安全的。”
壁宿不语。
心宿推开房门,“壁宿想必要务缠身,我不敢久留。”
壁宿凝望被日光突然照亮的酒桌,随后起身。
直s到离开,她也没有答应下任何事。
壁水貐离开后,轸宿心有不安,“心月狐,你这招险棋若是走错了,我们就都要去陪虚日鼠了啊。”
心月狐道:“换了别人,我根本就不会这么冒险。但壁宿……正是我们需要的人。若不趁此机会将她拉到我们阵营中,纪尤尊迟早也能断送我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兵行险着。”
轸宿笑了,“少当家让你做她在山中的军师,真是没看错人。”
心宿也懒得客气,回到酒席间,收拾起没吃完的小菜来了。
“你都带回去吃吧。”轸宿道,“房宿今日值勤辛苦,就等你好好犒劳她了——你看,这还有个完整的兔头。”
“你发神经吗?”
“啧,开玩笑而已。”
心宿也不气恼,只是脸一红,低声道:“你这张嘴啊……真是让人心惊胆战。”
轸宿笑道:“哎呀,我们谁跟谁。你放一万个心好了。”
“刚才也是,我都怕你跟壁宿打起来。”
“如果我没有说些过火的话,哪里能彰显你的循循善诱呢?更何况,壁宿才不会跟自家人动手呢。越是厉害的人,越不喜欢出这种廉价的风头。”
“你这最后一句话,正是我坚信她不会向当家告密的原因。”
正月初八这一日,一摞信件来到了壁宿面前。
元月里人人都在家中庆祝,就连平日里送信跑腿的人也减少了活动。因此这个时候收到的信件,其实多是年末时寄出的。
但这对壁宿并不重要,反正多数也只会是些贺岁的祝词。
她有条不紊地将信件分类,准备随后再一一送到星宿们手上。
心月狐与轸水蚓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脑中未去。
如果是以前,这就是赤裸裸的串谋违逆,不仅要立刻知会当家,而且还要严肃惩处有不轨之心的星宿。
这在以往,也有过零星的先例。
但即便是那些先例,也不足以作为现今的借鉴。
二十八星宿对姜家忠心不二,就跟太阳从东边升起丶流水从高往低处流一样,是不容置疑丶不能改变的事实。人性再覆杂难测,身居其位时,也会被某些无形的框架所重塑。旧时的那些所谓违逆,也不过是中饱私囊丶私通偷欢这些小家子气的错误。再严重,也只能算小处失德,根本不曾上升到公然与姜家对立,甚至背叛姜家的地步。
壁宿知道,她所面对的,是一个前无古人的事态。
有人突然进入了书库。
虽然隔了几层书柜,根本还看不到彼此,壁宿还是飞快地将信件全数拨到一边,再取出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放在案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心虚什么。这种感觉太反常了。
过了一阵,斗木獬探了个头进来,“啊,原来壁宿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
斗木獬笑笑,走近问道:“今天是不是有信到?”
“是,我正在整理。”
“有给我的吗?”
壁宿擡眉,“斗宿在等家书?”
斗宿不置可否,直接坐到了案前,叹道:“说出来要笑死人了。你听说过做了登河星宿,还被家里人催着定亲的吗?”
壁宿并没有笑,只是干巴巴地问:“是谁前世造孽,要做星宿的姻缘?”
“就是啊。”斗宿气不打一处来,“我可是十七岁就承诺了要终生效命姜氏的,这就跟出家了一样。就算要成家立室,那也只能等退下来了,年过半百再去考虑。哪里有当星宿当到一半就回家娶妻的?”
“想是你家人舍不得你,可又没法劝你不做星宿,只好尽快婚配,好歹生个一男半女给老人家解解闷。”壁宿揉揉眼角,“这在以往,也并非没有先例。前代当家还为此送过贺礼呢。”
“我知道这不违规,可就是……”斗木獬一手托腮,一手焦虑地敲打着书案,“我不想娶妻生子啊。”
壁宿没有为对方显而易见的烦闷表现出任何情绪,“你若是实在不想,可以跟当家说,让他出面帮你把婚事退了。你家里人再心焦,也会给当家面子的。”
“真的可以吗?这也有先例吗?”
壁宿点头。
“那丶那我再想想……”斗宿於是起身,“如果有给我的信,就告诉我。”
“一定的。你我同住甲信园,如果有你的家书,绝对不会遗漏。”
斗木獬讪讪离去——又是向壁宿旁敲侧击,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一天。再这样下去,他难道只能继续编造这个成亲的谎言?还是说,无论他的婚姻大事何去何从,壁宿都不会表现出一丁点的关切不舍之心?
他拍拍脑门,苦笑道:“是谁前世造孽,要做星宿的姻缘……说得真没错。”
送走了斗木獬,壁宿继续处理信件。
没有给斗宿的家书,但有一封给当家的信。
壁宿望着信封上的名字,久久不动。
“纪尤尊……”
她环顾四周,心跳莫名加快。
可她是在怕什么?不过一封信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把信单独放在案上,“这是给当家的……”
将信亲手送到当家手上,是她与这封信唯一应有的联系。
心宿的话却再次在她脑中响起。
信里会写些什么呢?
年末时纪尤尊来过一次,那时奎木狼与娄金狗刚好从漆头村办事回来。当家还设宴招待了纪尤尊,多位星宿也列席左右。大家一坐下,便听说无度门正好在漆头村做客。但也只是提了一下而已,没有深入讨论。
心月狐与自己当时都有出席。整个宴会的时间丶地点与大致经过,她也悉心记录在案。
壁宿兀自摇摇头,试图将当晚的情景从脑中甩走,强迫自己继续处理馀下的信件。
那是给当家的信,只有当家可以看。我无权过问,更不能偷拆……
“壁宿,你查不到丶理不清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不要说了……
但壁宿怎么也没法让脑里的心月狐闭上嘴。
不可以。她曾发誓要效忠当家,发誓要遵从当家的指令,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越权失职之事……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安全的。”
壁水貐瞪大双眼,一手揪住纪尤尊的信,仿佛为了抢信刚刚跟书案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书库依旧阴冷,可她却浑身是汗。
“去他的……安全。”
究竟壁宿将如何定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