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六十四章 人言起 靡声厉(下)

第六十四章 人言起 靡声厉(下)

司琴一直忙於为客人更换琴弦,终日在房中不出,只是偶尔让瑟侍等人在身旁伺候。

“我这么慢条斯理地调音,客人会不会嫌我磨蹭?”她打趣道。

瑟侍摇摇头,“我看他们连日在宫中游览,并无烦闷之色。况且这是他们先师遗物,自然也是希望能修得个尽善尽美,才好带回剑寨。镈侍跟我说,他们昨日还去了囚牛殿,长了一番见识才肯出来。”

司琴浅笑,“我看他们,似乎不大懂音律。”

“是,难怪断了琴弦会手足无措。”

“还说什么要白从宽日夜不离地陪我续弦……我还巴不得他跑得远远的,我还能专心些。不然身边立着个门外汉,凡事都左问右问,真不知几时才能弄好。”司琴说到这里,又别有兴味地问:“那夏姑娘,还有再失神么?”

“那倒不见有,就是一般姑娘家的样子,s天真烂漫丶娇俏可人,可讨人喜欢了。”

二人相视一笑。

瑟侍又言:“我听别人说,她这所谓失神之疾,也许本来就是子虚乌有。”

司琴抿嘴沈思,道:“心智之疾丶神志之差,终是一面之词,本人也未必能准判,就更不用指望旁人能分辨真假虚实了。这不像那伤筋动骨丶损手烂脚的毛病,任谁都能明白看见。不管她是否有病,也不管她是否在调戏白从宽,我们这些清修的妇人家丶蓄发的比丘尼,竟多嘴妄议他人心病与情事,传出去让人笑话。”

时至日中,宫内钟声回荡。

司琴自语道:“今日是姑洗。”

夏语冰回到囚牛殿前,几乎是三步一回头,生怕自己被人留意。

她飞快地在圆盘上照顺序按下对应巳丶酉丶无射丶姑洗丶大吕丶南吕的位置,殿门果然开了。

进到殿内刚合上门,还没站稳脚跟,就听得耳边一阵怪声——不是噪音,本身也说不上难听,但就是这错落有致的音调,令她神志溃散丶骨酥肉麻。

夏语冰立刻捂住耳朵,可没走上两步,便不支倒地。

怪声戛然而止。

“果然名不虚传……”竟是纪莫邀的声音。

夏语冰迷蒙着眼擡起头来,见纪莫邀提着一把胡琴走近。

“阴公法阵……听说过吗?”他向夏语冰伸出手。

夏语冰拉着他的手,好歹站直身子,恍惚间还没能缓过气来,“阴公法阵?就是阴家四兄弟臭名昭着的魔音阵吗?”

纪莫邀点头道:“他们在口中吹一支短笛,而且要四人合奏,才能刚好达到让人晕厥的效果。而我用胡琴在囚牛殿这得天独厚的乐室中演奏,片刻就能让你倒地不起。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

夏语冰心有馀悸,“太玄乎了,声音传於无形之中,无缝不钻丶无孔不入,但凡没有耳聋之人都不能幸免。还好只是纪大哥你试我一试,若换了个居心叵测之人,我这一倒下便毫无招架之力,任杀任剐,全不在话下……”

“正因如此,你不觉得只有天籁宫才有能力创造出如此骇人的音乐吗?”

夏语冰连连点头,“坊间都说这是阴家四兄弟的技艺,可照你这么一说,他们不过学了个皮毛。”

纪莫邀又将野八哥之事相告,夏语冰只觉得天籁宫更加可疑。

“如今你有胡琴,我也潜到囚牛殿里来了。下一步就该等从宽哥来……希望他那边不会出乱子吧。”

“一定要我去吗?瑟侍亦通晓乐器,她陪你去也是一样的。我若是去了,可就耽误修琴之事了。”

“不打紧,我们也不着急。”白从宽只觉得自己的底气在慢慢流失,只能加快脚步,“更何况我邀司琴同去,也是因为你在修琴,已经是除先师以外最懂这宝琴之人。唯有与司琴同往,才能从先师的目光来鉴赏各类琴瑟,融会贯通。”

司琴拗不过他好学之心,便应允了。

二人进到囚牛殿,还不曾深入,便听得空中响起一阵怪曲,未几便双双倒地。

可怜那白从宽刚昏过去,便被藏在一旁的夏语冰拉扯起来,“从宽哥,快别睡了。”

白从宽睁开眼,还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站也站不稳,“怎么回事……”

“别废话,快去喊人来。”

三人早有计划,由白从宽踉踉跄跄地出殿求助,而夏语冰则掩护纪莫邀窃琴而去。

“来人丶快来人……”白从宽顶着头痛爬下楼梯,远远见到几位宫人便高声喊道,“司琴……司琴她……”

事情很快惊动了八司其馀成员,於是她们纷纷带着近侍赶到囚牛殿。夏语冰送走纪莫邀后,也若无其事地混到了来一探究竟的队伍里,对“劫后馀生”的白从宽问长问短。

司钟主持众人仔细搜查囚牛殿后,发现只是丢了一副普通的胡琴,还是她们所有的胡琴中最不值钱的一副。

司琴也在众人照顾下渐渐醒来,说起方才的事,亦不失条理,“我带着白公子进来,刚走了几步,就听得殿内东南角传来一阵……似是胡琴之声。其调甚怪,入耳神昏,旋律就像锁在脑袋里出不来一样,反覆回响。我见白公子也不堪其声,与我双双倒地……”

瑟侍伏在司琴腿边,叹道:“还多亏白公子硬朗,能自己起身呼救。”

司琴望着白从宽与夏语冰,满脸歉意,“我还有些手抖,怕是要歇息几日才能继续修琴。可我又不想耽误你们,不如就让瑟侍主持续弦之事。她跟随我多年,可以胜任,我也会在一旁监察,绝不会亏待尊师之宝。”

“一切就依司琴所言,我们没有异议。”夏语冰答道。既然纪莫邀手中已有胡琴,那他们也不需要再延长逗留,要尽早告辞,以免节外生枝。与此同时,她也留意到,虽然司琴反覆提到那段令人昏厥的音乐,却没有人问她那段音乐到底是什么。难道是怕自己听到也会受苦吗?还是另有缘由?

之后两日,声杀天王再没来找过白丶夏二人。而瑟侍也不负重托,将秦榛的宝琴修覆如新,音色甚至更胜从前。

二人满意辞行,背琴下山。镈侍与瑟侍一路送到山脚才折返。

“算下来不过几日光景,可我怎么觉得这么累啊……”白从宽一边埋怨,夏语冰便一边帮他揉肩,“幸好有冰冰陪着我,不然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招架纪大哥。”

“嘻嘻,要是没有我,你们也碰不上面呀。”

“也是……”

两人行至渡口,打算泛舟东行,返回剑寨。

河边恰好停了一艘船,船头坐着个钓鱼翁。

两人走近,白从宽刚开口道:“船家,我——”便又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钓鱼翁擡起斗笠,露出一嘴尖利的牙齿,“怎么,吓到你们了?”

“纪大哥!”夏语冰兴致勃勃地跳上船,“你怎么也跑出来了?我以为你在天籁宫还有未竟之事呢。”

“确实还有未竟之事。但故人返归,怎能不亲自相送?这次让二位受苦,纪某无以为报,唯有一壶小酒与一顿便宜茶饭,聊加款待。”他又指向河对面,“我已在对岸为你们找了手快的舟子。用过酒菜后,我再送你们到他船上,不日便能回到剑寨。”

白从宽被他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起来,“哪里的话,纪大哥言重了。”

“啧,从宽哥刚才还在喊累,现在又在客气个什么?”

“冰冰,你就少说两句,给师兄我留点面子吧……”

三人泛舟河上,畅谈前事。

纪莫邀道:“我观那司琴为人淡泊,是个有德的乐师,应该没有接触过‘阴公法阵’的音乐。而经她描述,但凡通晓‘阴公法阵’真身之人,一定会有所觉察,继而有所猜疑。人心惶惶之时,便是我釜底抽薪之日。”

白从宽敬酒道:“从宽有幸相助,祈愿功成——罪者伏罪,冤者平冤。”

几巡酒过后,夏语冰又道:“此行东返,沿途经木荷镇丶惊雀山地界。纪大哥若有家书未寄,可以交给我们。”

纪莫邀想了一会,笑道:“我若是寄了,他们便知道我在这里了。”

“那报个平安也不行么?你明明那么想嫏嬛姐姐,她一定也十分想你,难道连一句问候也不能说吗?”

纪莫邀合眼叹道:“非我无心,只是身不由己……”他忽然睁开眼,像是想起什么来了,“不寄家书,倒也不是完全无物可寄。”他於是从襟中掏出两张纸来。

夏语冰一看,见是乐谱。

“这本是我写下来带在身上的,既然你们提起,就劳烦二位将这两份乐谱送与焉知。千万不要亲送,亦不要提是谁从哪里送出。到手之时,焉知自知。”

白从宽问:“可这乐谱寄出去,纪大哥手上不就没有了?”

纪莫邀笑笑,用指骨敲了一下脑门,“烂熟於此,不必多虑。”

故人一跃船东去,乐韵随风到府门。

吴迁自成亲后便没有离开涂州,几乎日夜陪伴祝蕴红左右。

至於祝蕴红,还是那个样子。

她装疯,他装傻,互相欺骗,两不亏欠。

吴迁没有想过自己能坚持到几时,但如果这时能出现一个让他暂时抽身的契机,便再好不过了。

邢至端从无度门无功而返,算是他意料之中。而此行似乎也没有在二位师父那里激起多少波澜。他没有刻意去猜测自己姑父兼岳丈大人的初衷,毕竟事情也过去这么久了,突然要活捉温葶苈,怎么看都觉得很滑稽。而二掌门赵之寅对亲生女儿的处境没有半点顾虑之情,也颇让人玩味。是谁让他们这么心血来潮丶不计情面地做出这个决定,又是什么原因令他们空手而归却又偃旗息鼓?

他以照顾妻子为由,一直置身事外,却又将一切看在眼里。隐隐之中,他总觉得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左右着长辈们的行为与情绪。

他也知道姜s骥曾经派出两位星宿同往惊雀山。事后姜家堡也如常和涂州保持通信,只是没以前那么密了。

这都是小事,他也说不上有多少实质的兴趣。但有一件事,却在弟子间如星火燎原般传开,颇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迁公子还记得宁孤生么?”

对於阿求的明知故问,吴迁嗤之以鼻。

怎么会有人不记得?他当时虽然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但一个成年男人被剥光衣服推出门的场景实在太过震撼,他至今记忆犹新。

“听说他在木荷镇不见了,找都找不到。”阿其在一旁补充道。

“那又如何?”吴迁就算再无所事事,也不想加入这种口水四溅的讨论之中。

阿求戏谑道:“如果真是死了,海通师兄怕是要杀鸡还神。”

“那一定的。”阿其语气中还满是对当年事的不忿,“若不是那姓宁的发酒疯,把海通师兄打残废了,哪里轮得到老邢去做这个右护卫?”

“是啊,师父可喜欢海通师兄了……”

吴迁顺口问:“他现在过得好么?听说孩子都有两个了。”

“是。”阿其答道,“先有了个女孩,前两年又生了个儿子。儿女双全丶夫妻恩爱,也算是可以了。若是做了这个护卫,还未必那么美满呢。”话毕,他与阿求同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冷笑。

吴迁知道他们在笑缪泰愚,但没有点破。

阿求又问:“迁公子不好奇宁孤生出了什么事么?”

“早不是同门师兄,不过一只无足轻重的过街老鼠,有什么好好奇的?”

阿其笑道:“嘻嘻,迁公子不像我们俗人,对这些陈年旧事没有兴趣。”

吴迁僵硬地笑笑,没再说话。

关於宁孤生的讨论,却并没有因为吴迁的冷淡而结束,反而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延续下去了。

“我听人说,宁孤生下落不明,不知是生是死,可有此事?”

吴迁望着祝蕴红,眼中满是错愕。

祝蕴红的神色却很是认真。

有那么一瞬间,吴迁以为她真的卸下伪装了。

“葶苈,还记得他差点要了我们的命么?就是你第一次来涂州的时候。他将你抛入微波湖,又将我打昏,后来是你从水里爬出来救的我。”

祝蕴红没跟自己讲过这件事。

“啊,是的……确实。”吴迁支吾以对。

“你不恨他么?不想杀了他么?”

吴迁明知她在装疯卖傻,但还是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用意。

“他是很可恶……”吴迁尝试进入温葶苈的身份,看看祝蕴红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我武艺平平,根本不足以跟他匹敌啊。”

“你不行,可你的师兄们行,你的姐姐说不定也行啊。”

“可我又不知他身在何处,就算想杀也无从下手吧。”

祝蕴红莞尔一笑,“葶苈,可别忘了你是木荷镇出身之人。仇敌在你家门前不知所踪,你就一点不好奇吗?”

木荷镇?对,那里是温葶苈的家乡。

也难怪邢至端在惊雀山扑了个空。温葶苈说不定早就归返本家,在木荷镇安居乐业了。

“他可是为我们牵线的大功臣啊。”祝蕴红忽然说。

吴迁心头一紧,“这……又是什么意思?”

祝蕴红的眼神兀自凌厉了起来,“大婚当日,我是怎么从家里逃出来的,你怎么从不过问呢?”

吴迁一想起那个晚上,便止不住微微发抖。他一把抓住祝蕴红的手腕,追问道:“告诉我,你迷惑吴迁之后,是怎么逃出祝家的。”

“就是宁孤生暗地里帮我翻墙而出的。他是赵叔叔爱徒,熟悉家中环境。是他跟我说,只要想办法牵制住表哥,拖延时间,就有办法让我逃出生天,去做你的新娘。我心急要嫁你,也不顾他跟我们往日的仇怨,便答应了。结果还真的得偿所愿!”

吴迁背脊冒起一阵冷汗,“如此说来,他既是仇敌,又是功臣。你跟我说这些,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就看看你有没有兴趣而已,若是没有,也就罢了。”祝蕴红说完便转身离开,更衣就寝去了。

吴迁坐在屋外想了一夜。

小红不是真傻,所以她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她告诉了我三件事:温葶苈很可能就在木荷镇丶宁孤生与温葶苈有旧怨,以及宁孤生就是破坏两家婚宴的中心人物。

如果宁孤生确实曾经助小红逃婚,那么同生会——至少祝家——完全可以以此为由,追究他的确切下落。也就是说,同生会现在有足够理由前往木荷镇,以寻找宁孤生为名,把温葶苈捞出来……

找到温葶苈,也许才是小红的本来目的。

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温葶苈又不想娶她。

但他觉得,不能用理智的思维来揣测她的动机。

小红之所以身在涂州,是因为不知道温葶苈的下落。现在装疯卖傻,只是她为了和自己保持距离而使出的权宜之计。一旦找到了温葶苈,小红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向他,无论对方答不答应。

可二位师父会答应我们去木荷镇吗?邢至端去惊雀山闹腾了一番,什么结果都没有。现在还要以不知所踪的宁孤生为由,去找下落不明的温葶苈,简直比水中捞月还没谱。

可不去的话……他和祝蕴红的表演就没办法停止。

吴迁累了。

如果找到温葶苈,让他说出些决绝的话,也许小红就会对他死心。那样她就算不爱自己,至少也不需要再演戏了。

就算只是一丁点的可能也好,他也希望能够除下这沈重的面具。

想到这里,他走向了祝临雕的书房。

究竟吴迁有何打算,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