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子夜酒 破晓书(上)
押送孙迟行往漆头村的路上,总能听到有人提起木荷镇。
几个人没有公开议论,但心里都明白,必然事关宁孤生的失踪。
温枸橼想不明白——她与宁孤生共同生活达六年之久,从不觉得他与谁深交到招人缅怀的地步。这种人,生时声名狼藉丶无人问津,死了也不应激起多少浪花才是,何况他现在只是被传失踪而已。江湖中人,四海为家大有人在,一时找不到下落,何其平常?值得东西南北的人一齐大惊小怪吗?
只有一直在意着宁孤生动静的人,才会这么快觉察到他销声匿迹。而能够快速散布消息,引起坊间讨论,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瞬间变成谈资的推手……这世上并不多。
纪尤尊和赵之寅必有其一,甚至是二者同谋。
木荷镇也因此暴露在了天下人的眼皮底下。也许很快就有人发现,温言睿的儿女回来了。而同生会找到葶苈,姜骥找到姜芍,都不过是时间问题。
嫏嬛对此早有预言,只是没料到宁孤生一死,会加快这个过程。
希望她们都有所准备吧。
又或者,他们在外也能做些什么。
马四革留意到温枸橼心神不宁,只能安慰道:“嫏嬛心思缜密,姜芍无人能敌,她们处事低调,不会有问题的。”
“道理我都懂,可还是放心不下……早知道就不出来了,要不我立刻赶回木荷镇?”她刚有这个想法,又自己驳回了,“不行。回到家里,消息反而没那么灵通,在外面还能耳听八方。唉,好纠结。”
“如果大师兄在嫏嬛身边的话,你应该不会这么担心吧。”
温枸橼笑笑,“你一天不在我面前说他好话会死吗?”
马四革也笑道:“就是因为他的名字一定能提起你的精神,才屡试不爽。”
“真是的,”温枸橼解释道,“我也不是以前那个仇视他的我了。他对我们一家都有恩,又是我的妹夫丶我外甥的父亲丶我的家人。我对他,早就没有恶意了。”
“那你怪他丢下嫏嬛吗?”
“这是他们共同的决定,你怎么不说是嫏嬛赶他走的呢?我不会怪他。”温枸橼又叹道,“但我是真的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深秋时节,夜深愈寒,两人便退回屋里了。
路边的小客店,今晚只有他们一行四人留宿,倒也惬意。
孙迟行应该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路上都寡言少语,乖乖地跟着他们出入。
温枸橼心想,也许这才是吕尚休当年想尽办法要拯救的孩子吧。当年的他,虽然有着那么多的缺点,但却总能得到改过自新的机会……母亲丶弟弟丶师父,甚至被他欺负过的师弟,都不曾视他为无可救药之人。但这也确实是一头因杜仙仪三言两语而杀害陌生人的野兽。在失去杜仙仪之后,又会不会有别人再次激发他的兽性呢?
看着孙家两兄弟相顾无言地在吃羊肉汤羹,温枸橼问了一个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孙迟行,可以跟我讲讲水牢的事吗?”
孙迟行放下碗,黯然望向她。
孙望庭继续啃着羊骨,但注意力和警觉性都明显提了起来。
马四革斜瞥了她一眼,为自己倒了一杯s酒。
“杜仙仪从惊雀山将你带走,然后就直接去了水牢,不错吧?”
“没有,我们先去了登河山。”
马四革立刻放下了酒杯,“你们还去过登河山?去见姜骥吗?”
“不是,是去见安玉唯。”
一直试图埋葬的记忆再次从坟墓中爬了出来,张牙舞爪地撕裂着脑海中存有的一幕幕景象。
马四革没有看孙迟行,只是恍惚地直视前方,“是跟他密谋绑架姜芍的事吗?”
“是。”
“小安和师姐……从来就没有断过联系吗?”
孙迟行答道:“至少在仙仪带我走之后,他们就一直有传书。”
“那他还大费周章地找师姐做什么?他为了找寻师姐的下落,不仅绑架了姜芍,还谎称自己杀了宫佐和羽佐,但其实他根本就知道师姐在奇韵峰水牢!”马四革咬牙切齿地低下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
温枸橼追问道:“所以绑架姜芍……根本就是杜仙仪主谋?安玉唯只是为她效力,再顺便拉了老四这个冤大头进来而已?”
孙迟行点点头,“仙仪交给安玉唯一支口笛,还教了他吹……就是阴间四鬼在水牢里对你吹的那段音乐。”
“阴功法阵。”马四革干巴巴地应道。
孙望庭这才终於出声:“难怪姜芍武功盖世,却轻易被小安和四哥绑架。这一点,她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原来是因为有上佳的迷魂之术。”
“这么说的话,”温枸橼侧着脑袋想了一阵,“她是跟阴家四兄弟学的?”
孙迟行摇摇头,“她在‘阴功法阵’上的造诣,远胜阴家四兄弟。那四个家夥要合奏才能将人迷昏。当时马四革你在水牢与其中三人对峙时,虽然深受其害,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尚能与之搏斗,其实是因为他们合奏得并不整齐。”
温枸橼又问:“那杜仙仪又是跟谁学的?”
“不知道。但我猜……既然水牢是在奇韵峰,应该是天籁宫的人教的。”
“天籁宫?天籁宫!”温枸橼气得差点要掀翻食案,“寻寻觅觅一大圈,结果还是回到这个鬼地方来!”
孙望庭问:“那你要去天籁宫吗?”
“我本来就想着哪天要再访水牢,现在正好了,我要一劳永逸,将天籁宫翻个底朝天!如果你说的都属实,那天籁宫不仅在传播‘阴功法阵’这种害人的魔音,而且一定非常清楚水牢的孽债。纪尤尊丶阴家四兄弟还有杜仙仪,这些人跟天籁宫狼狈为奸,利用水牢清除异己,一定是这样!我爹娘遭此厄运,天籁宫一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孙望庭见她在气头上,不好意思打岔,只好小声跟孙迟行说:“哥,你要是还知道什么,就赶快都告诉大小姐吧。”
“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师姐就没跟你说,她为什么带你去水牢吗?”马四革问。
“她说想我帮她一个忙,说只有我能帮她。”孙迟行说着便低下了头,“我也不知她到底想我帮什么忙。但她让我做的事,我都会答应。”
孙望庭叹道:“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一定不会拒绝的。”
温枸橼摆摆手,“罢了丶罢了,为了心爱之人赴汤蹈火,我们四人都不能免俗。”
马四革又问她:“你真的想去天籁宫吗?”
“去,现在就想去。”温枸橼当即一杯酒下肚。
“你看你这暴脾气。”马四革劝道,“都来这么远了,先送他们两兄弟与母亲团聚,再作打算吧。不然你一个人离队,我们很难跟嫏嬛和葶苈交差的。”
“是啊,大小姐。”孙望庭也在一旁附和,“你自己跑掉了,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多不好。四哥也去过那里,走过你没走过的捷径,你好歹等他一道再去。”
温枸橼一听有理,便没有执着於一时之气,一切等见过蒋千风之后再说。
酒足饭饱之后,两兄弟便先去睡了,留下温枸橼和马四革共饮最后半壶酒。
“你是真的从来都没有发现,杜仙仪和安玉唯也会演奏‘阴功法阵’?”
马四革伏案摇头,“现在想起来,我就像个傻子。明明跟他们一起做了这么多事,却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们有意蒙骗你,不要太自责。”
马四革却不肯接受对方的安慰,“不,是我太懈怠丶太幼稚丶太……”
“太爱安玉唯了?”
一阵沈默之后,马四革枕在臂间低泣,肩头不住地颤抖。
温枸橼忙凑上前抱住他的肩膀,“别这样丶别这样,是我不好,是我说错话了,我就不该……”
“不,你说得没错。”
“那我也不该挑你的伤心事来开说。作为朋友,不该这么粗暴地戳彼此的软肋,就算是调侃也不应该。我反省,我以后不会了。”
马四革坐起身,摇了摇头,“我真是一个懦夫,竟一次次为这种事落泪。”
温枸橼为他满上一杯酒,“为情洒泪又怎么了?我们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更不是冷血无情的恶鬼。心里有痴情丶有弱点丶有伤疤,不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吗?”她伸手抓了一下马四革束在腰间的香囊,“你将安玉唯的头发带在身边,是因为你答应过要带他游遍天涯海角,更是因为你珍惜和他的感情。能够坦然接受自己的软弱,就说明你不是懦夫。我觉得这很勇敢,你应该以此为荣。”
马四革叹道:“看你这话说得……我在这里悲戚戚地哭一场,反成勇士了。”
“哭又怎么样?我们的眼睛生来就能落泪,这是天赐的本事,又怎么会是不堪呢?”她见对方还沈浸在自责中无法自拔,便话锋一转,道:“你也不想想,如果你大师兄丶我妹夫没有坦然接受自己对焉知的感情,如果他没有将焉知视为自己最大的弱点,又怎会为她回头?他为了我妹妹违背初衷,而选择与她毫无保留地相爱,你觉得那是懦弱吗?你自然不会这样想他,那又为何要如此苛责自己呢?”
马四革深吸一口气,道:“你跟嫏嬛一样,劝人的本事真是一流。居然连那姓纪的都搬出来了,真是……醍醐灌顶。”
“过奖了。大家肝胆相照,没什么话不能说的。”
星寒月寒夜更寒,酒暖灯暖心最暖。
温嫏嬛虽在家养胎,闭门不出,但一直都紧密地留意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温葶苈与赵晗青偶尔会打扮成童仆,到镇上匆匆买些油盐酱醋。但更多时候,他们只是直接在门前跟相熟的农户买猪羊酒菜丶米粮瓜果。江湖若无事,这样深居简出的日子倒也不坏。
但嫏嬛知道,这种日子是有时限的。
宁孤生的肉身在十几里外的乱葬岗里腐烂,但他的名字却开始出现在木荷镇的大街小巷里。
孙迟行刚被带走没多久,温葶苈和赵晗青便在市集里听到了关於他的传言。
“他原来在镇西有住店,还留下了行李一直无人问津。现在镇上都在说,这个人到底去了哪里……”葶苈对此不无忧虑,“二姐,你说会不会很快就有人找到我们这里?”
嫏嬛面不改色,“迟早的事,不可避免。我只是想知道,是谁这么关心宁孤生,能够这么敏锐地觉察到他失踪。”
姜芍见她气定神闲的样子,道:“你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嫏嬛淡然一笑,道:“纪尤尊或赵之寅,或两者同谋。除了这两个人,不会有第三人在意宁孤生的存亡。当然,他们其实也不是关心宁孤生是生是死。他们只是紧张这个人脑子里的东西,有没有被尽数抖出来而已。”
赵晗青想起父亲,脸色一沈,“宁孤生曾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徒弟。我当时虽然年幼,但也记得他被逐出师门后,父亲一蹶不振的样子。而且他被扫地出门的方式……那份耻辱,从来就不仅属於宁孤生一个人。你们猜测我父亲和他一直有来往,我觉得一点都不奇怪。他没法放下这个徒弟,甚至可能觉得对他有所亏欠,才会让他在暗处继续为自己效力,不失师徒一场。长此下来,宁孤生一定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
葶苈低声道:“你爹如果动身来木荷镇,我们就无路可逃了。”
“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气越发寒冷,嫏嬛拉了拉肩上的披风,“无论谁来,只要踏进这家门,便不由得他们作主。”
“天啊,我真的好想知道宁孤生到底出了什么事。”
心月狐看着轸水蚓激动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心宿,你别笑,你明明也好奇得要命!你们所有人都好奇得要命,可都藏着掖着,好像是串通好来反衬得我特别滑稽一样。”
“哪里,你也想太多了。”
轸宿确实也只是趁一时口快,没有真的责怪她。但宁孤生之事不平,这个话题是绝对放不下的。“如果能去木荷镇看个究竟就好了。”
心月狐s心头一紧,“你真的那么想知道?”
“想啊!想得茶饭不思。”
“我看你最近也没什么事,不如跟当家请缨,去木荷镇走一转罢。”
轸宿抿抿嘴,道:“我若是这么做,那目的也太明显了,到头来还让你们笑话。何况宁孤生与我们素无渊源,我这么去……师出无名啊。”
“可大家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急人所急而敢人所不敢,怎么会被笑话呢?”心月狐说到这里,不无遗憾,“我也想去一探究竟,不过上回已经跟参宿跑了一趟,如果又是我去,就显得当家偏心了。你也不必一个人去,可找上个志同道合的人同行。要知道,我们大家可都盼着有这么个先锋呢。你要是将这事跟当家一提,就算当家本人犹豫不决,我们怎么也能给你编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无论如何也会促你成行。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千万不要担心。”
轸宿被她这么一劝,真是越发蠢蠢欲动,“你可别信口开河。”
“我还有把柄在你手上呢,怎么敢?”
轸宿放声大笑,“心宿真是小人之心,我是那种人吗?”
“那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轸宿低头切着羊腿,没有立刻回答心月狐的问题。
正值戌时,秋夜气寒。健壮如星宿,也更愿意坐在屋里享用酒肉。
再晚一些,心月狐就要回离开轸宿所在的羽喙园,返回鳞角园了。
轸宿显然是清楚这一点的,“如果能带上你这个智多星就好了,可惜你还要避嫌。”
“是啊……”
房门突然飞开,放入一阵冷风。
一个漆黑的身影一进屋便窜上了房梁。
轸宿对此见怪不怪,擡头问:“女宿要不要来块羊肉?”
房梁上的黑影反问:“可是煮熟了的?”
“啊,生的也有,我去给你拿来。”
“不必了,我不饿……”
心月狐对两人的默契深感诧异,“女宿今晚不用夜巡么?”
“天冷,我偶尔会入室取暖。”
轸宿笑嘻嘻地说:“女宿就爱来我这里蹲着。所以一入秋,我就会在屋里准备生鲜血肉,就等着款待她呢。”
“我不知道……心宿也在。”女土蝠弱弱地说,“可以不要告诉别人吗?值勤时串门……始终不合规矩。”
“没事,我不说。”心宿说着便将眼前的小菜吃光,准备告辞了。“我还是回去吧,晚了我也会被闲话。”可刚走到门前,她便灵光一闪,擡头问道:“女宿也对宁孤生失踪之事十分好奇吧?”
轸宿一听,两眼一亮,“对啊,女宿,我们不如一齐去木荷镇,看看他到底是活是死?心宿说了,会帮我们想理由的。”
女宿在梁上坐成一团,道:“我是有兴趣,可也没有非要亲自去寻访的意思……”
轸宿找到了夥伴,哪里会善罢甘休,忙劝道:“女宿也好久没有下山走走了。如今天寒地冻,正适合去江南之地取取暖。何况这眼看就要大雪封山,飞禽走兽早就躲得无影无踪,你巡山也没什么意思。再不趁早出去玩玩,就只能等到明年春暖雪融的时候了。我可憋不了这么久。”
女宿打趣道:“轸宿似乎势在必行。”
“心宿言之凿凿都给我安排好了,我若不受命前行,还真对不起她一番苦心。”
心月狐笑道:“轸宿真是……明明刚才还犹犹豫豫的,现在都开始劝别人了。”
女宿沈默了一阵,道:“如此想来,倒也不错。”
“那一言为定了!我们两个一起,去木荷镇好好玩一圈!”
心月狐长吁一口气——终於能够对少当家有所交代了。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