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六十五章 子夜酒 破晓书(下)

第六十五章 子夜酒 破晓书(下)

吴迁怎么也没想到,祝临雕居然会答应自己的请求。

去木荷镇看看这个宁孤生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随性的理由,他居然直接应允了。

也许姑父已经当宁孤生是外人了吧。当年因宁孤生的暴行而带来的嘲笑与讥讽,什么家风不正丶同门争妻,都过去了……

罢了,找到宁孤生,也算是给沈海通师兄一个结果。

吴迁没打算多带人,只让馀是丶馀但兄弟同行。何求丶何其虽然勇武,但口无遮拦丶容易闯祸,他不想节外生枝。

他甚至没有跟祝蕴红说太多,只告诉她自己将要远行。说是如此,但他也清楚自己瞒不了太久。

天气渐冷,难得有个晴朗的日子,吴迁就此出行。

三个男人出远门,行装本应一切从简,但门前却停了一架马车。

吴迁顿时心一沈。

“葶苈!”祝蕴红从车上跳下来,亲昵地抱住了他,“带我去木荷镇,好吗?”

事已至此,吴迁甚至不想去问是谁将消息泄露给她的。毕竟是掌门之女,就算疯疯癫癫的,在她面前守不住口风的胆小下人依然比比皆是。

“师父答应了吗?”吴迁问。

祝蕴红笑道:“赵叔叔说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这虽然不是吴迁期待的答案,但他知道这是实话。

赵之寅溺爱祝蕴红是真,但让她抛头露面是为了什么?她若是真见到了温葶苈和赵晗青,难道不会重演婚宴时的闹剧吗?

他想不通,但也无力去扭转局势。

就这样吧。让她去,让她亲自面对长久逃避的真相。也许这样,就没必要再疯了。

木荷镇今年入冬偏暖,估计是不会下雪了。

嫏嬛一点也不介意。腹中胎儿越来越重,身上的衣服能少一件是一件。

算着日子,自己应该会在春季临盆。

“嬛姐姐是想要女孩还是男孩啊?”赵晗青问她。

嫏嬛笑道:“我若说了一个,生下来又是另一个,那多伤孩子的心。”

“嘻嘻,我就是好奇。也不知邀哥哥是怎么想的。”

“他应该更无所谓,毕竟又不是我们能选择的。”

正说着,葶苈从外头走了进来,“好奇怪啊。”他手里攥着两张纸,“刚才膘哥来到门口,我都还没开口说想买肉,他就说不要钱,还递给我这个。说是已经有人替我们付了钱,我们只要收下这个就行了。”

嫏嬛接过那两张不幸沾上猪血的纸张,细细端详了一阵,忙问:“那膘哥走远了吗?能否追上问问这是谁给他的?”

“我在门前已经问过膘哥了。他说不能讲,讲了就收不到尾款。”

“这样啊……”嫏嬛轻叹一声,又有些想笑,“真是的,要是挑了个种菜采花的农户,沾湿了纸张,晒晒也就干了。偏偏要找个杀猪的传信,你说这上面的血迹是猪血还是人血……”

赵晗青心一寒,“会丶会是人血吗?”

嫏嬛摇摇头,“应该是猪血,看着挺新鲜的。”

葶苈坐了下来,“不过我刚看了好久,也看不懂这里头写了什么。”

“这是速记乐谱,你不熟悉音律,自然不懂。”

晗青又问:“那嬛姐姐知道这是谁寄来的吗?”

嫏嬛长叹一声,笑道:“还能是谁?”

葶苈恍然大悟,“你是说……大师兄?那你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吗?”

“这乐谱的出处,我是知道的。但他人在哪里,我不敢断言。现在还不是找他的时候,不过这也提醒了我……葶苈,替我准备文房四宝,我要行贿。”

葶苈与晗青不敢怠慢,一同准备好纸笔,看着嫏嬛奋笔疾书,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打断了她的思路。

书毕,嫏嬛将信封好,交与葶苈,“你知道宁孤生下榻的客店是哪一间么?”

“知道,镇西圆水桥前的簇云居,往日爹娘招待书友常去的那间。”

嫏嬛警觉起来了,“那里的掌柜会不会认得你呢?”

“应该不会吧……我那时还是小孩子,而且爹娘也就带我去过一两次而已。”

“也是,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她随手挑了几片精致的花钿夹在信里,“你将这封信交给簇云居的掌柜,一定要亲手交给他,然后告诉他如有消息,就交给膘哥。但千万不能让掌柜的知道是我们在收买他。之后你再去找膘哥,将今天的肉钱双倍补上,嘱咐他一定要每天去簇云居问掌柜有没有要给他的东西,有就带回来给我们,我们还会有酬劳。”

“明白了。”

葶苈不过在镇上小跑了一趟,一共花了不到两个时辰,没想到第二天便大有收获。

屠户膘哥一早来到门前,将又沾着些许血污的信件递上,还顺带送了两个猪蹄。

谁知信一到手,嫏嬛脸色骤变,“葶苈,快去叫小青来。”

二人来到嫏嬛面前坐下,姜芍亦同席而听。

嫏嬛将簇云居掌柜的密信交给三人传阅,“就在昨天,同生会的馀是丶馀但兄弟已经下榻此店,并且明言是先行为吴迁公子与家眷打点。”

葶苈咽了口唾沫,“家眷……这是吴迁和祝蕴红要来了。”

“宁孤生也是住的这家客店。也就是说,吴迁他们是为这件事而来?”姜芍发问。

葶苈不住地摇头,“但小s红……祝蕴红她知道我是木荷镇生人。她能让吴迁带她来,就一定会来找我。”

赵晗青倒吸一口凉气,“终於还是来了。可她想来是一回事,吴迁怎么就让她来了呢?祝伯伯就没有意见吗?我爹就没有意见吗?他们对此事的默许,比祝蕴红到来更让我不安。还是他们都打算将错就错丶破罐破摔……”

“不用怕。”嫏嬛安慰道,“你们只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结果就行了,不需要担心他们带了什么人丶玩什么花样。”

赵晗青毅然点头,“放心,没人能逼我回涂州。”

姜芍笑道:“也不必怕他们动粗,还有我呢。”

正说着,门外竟又传来膘哥的喊声——“送猪蹄咯!”

葶苈忙出门去迎,见膘哥又送上一封信来。

“掌柜的又叮嘱我跑了一趟,这个还有猪蹄都收好啊。”

盛情难却,葶苈硬生生又被塞了两个猪蹄。

而这第二封信,则令一直旁观者清的姜芍手足无措。

“轸宿和女宿……”她眯着眼,只觉得信里每一个字都认识,可就是读不懂其用意,“为什么是这两位星宿?”

嫏嬛忙问:“此二位又如何?”

姜芍解释道:“你们有所不知,二十八宿论武艺与修行,可以说不相伯仲,地位亦相当,但仍因专长不同而各司其职。久而久之,有些星宿因职责便利,更容易出现在人前,就做上了当家的口舌与门面。相反,有些星宿则不为人所知,也不会主动抛头露面。这本是各星宿职责所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因此也不会轻易改变。例如负责外出办事跑腿的,多是四蹄的星宿,马牛羊鹿之类。而轸宿掌车驾,女宿主夜勤,此二人几乎从来不会被派出来办事。父亲不会主动派,也很难想象轸宿和女宿会自告奋勇。”

嫏嬛细细听她说完,道:“你若觉得事情反常,也许正是有人有意为之。你平日与此二位星宿交情如何?”

“这二位的性情都有些古怪,平日里总是独来独往的,可从小就很疼我。父亲很严格,我有时练功未见成效,抑或是课业未完成,是不能用膳就寝的。但轸宿总会偷偷给我带水果小点,而女宿则会在夜里为我指点功课,好让我能早些休息……”想起小时候,姜芍不禁又唏嘘起来,“不知道二位星宿会不会相信我的清白。”

嫏嬛又问:“那这二位……有没有可能是心宿使来,与你同谋的呢?”

这话一下点醒了姜芍,“确丶确实有这个可能……但彼在明,我在暗,我不可能去主动试探,只能等二位星宿找上门来。”

“不怕,迟早会上门来的。”嫏嬛安慰道,“别忘了,吴迁与祝蕴红将会入住同一间旅店。我们这里……很快便门庭若市了。”

“女宿认得那两个人么?”轸宿惬意地呷着小酒,“就刚才进门时,跟我擦肩而过的那两个彪形大汉。”

女宿坐在梁上摇头,“我见的人少……而且白天,我也看不清。”

“同生会的喽啰,我见过几次。”

“那就是说,宁孤生的师门已经来人了。他们想必会比我们更早查到真相吧?”

“那可未必。”轸宿沾沾自喜,“我总觉得,有心宿的锦囊,我们能够抢占先机。”

“你觉得?”女宿少有地笑了,“什么时候能拆还不知道呢。”

“倒也是。”轸宿想起心月狐临行时的嘱托,“一因遇故人,二因惊错愕;二者缺其一,不用锦囊计。”

女宿嘀咕道:“心宿的要求好奇怪啊。我们又没来过木荷镇,怎会在这里遇到故人?就算遇到识人,又为什么要惊错愕?”

“我也纳闷。但心宿是助我们成行的第一功臣,答应她的话一定要做到。你看好我的手,别让我犯贱偷看了锦囊。”

女宿笑道:“我就算看到了又如何?又不能上去阻止你。”

“你可以吼我啊。”轸宿说着,顺手给女宿递了个柿子。

女宿默默吃着柿子,嘴里难得地哼起了小调。

“女宿好兴致。”

“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能出来一趟,挺好的。”

轸宿往榻上一滚,用力伸了个懒腰,“我说啊,不如回去之后跟当家提个建议,以后这种出行的美差让我们所有人轮着来。不然老是让带蹄的占了便宜,我们却只能窝在山里发霉。”

“你有车驾之功,确实也挺适合跑腿的。我的话……”女宿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我形容丑陋,还是少露面为好。不然坏了当家的名声,反为不美。”

轸宿一听就来气,“不许你这么说自己!既为星宿,便不可再以貌取人。大家都是凭本事占有这一席之地的,与天生的姿容相貌又有何干?何况女宿的武艺在二十八人中可数一二,本该位列仙兽,为蛟龙獬貐之一。当家为何如此没眼力?”

“我……果然还是太丑了,不配。”

“那就更怪了,仙兽本来也是精怪,传说中就是一副骇人的模样,当家怎么还挑剔起来了?女宿黑衣覆体,不露面容,难道也是为了迎合当家的喜好?”

“我练有百毒之身,一般人碰不得,自然要裹得密实,以免误伤无辜。”

轸宿见她蜷缩在梁上的样子,不禁心疼起来,“女宿,我虽碰不得你,可我不觉得你丑,也不会因为你的毒而躲避你,你是知道的吧?”

女宿细声应道:“嗯……”

“不许说那些没志气的话了。堂堂星宿,怎么可以这样妄自菲薄?我们此次代当家出面,实至名归,一点都不丢人!”

正说着,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轸宿又来了兴致,立刻推开半边门偷看,“哎呀,晓得是谁来了吗?”

女宿也跳下屋梁,远远地站在轸宿背后,“难道是故人?”

轸宿摆摆手,“不是,是祝临雕的女儿和女婿。”

“居然……可他女儿不是疯了吗?”

“就是啊,”轸宿索性将半个身子伸了出去,力求一睹究竟,“我这么远远看她,倒是挺正常的。能让她出来见人,想必已经有所好转了吧?”

吴迁带着祝蕴红进客房后,二位星宿也尽兴合门。

“这也过去快一年了吧?”轸宿津津有味地回忆起来,“成亲能成出那副惊世骇俗的光景,也真是同生会的造化。”

“我听人说,这都是因为无度门的温葶苈。说什么同生会二位掌门的千金为他争风吃醋丶反目成仇,竟闹到祝小姐差点逃婚另嫁。如今木已成舟,祝小姐疯了,赵小姐随温葶苈又不知云游何方,祸福不明。”女宿不无唏嘘,“年纪轻轻就为男女之情失了智,真是不该。”

轸宿的关注点却完全不同,“温葶苈上姜家堡时,我碰巧不在家,没见识过他是个怎样风姿绰约的少年才俊,竟能在同生会中惹出这么一段风流事来。论年龄他也不过十六七岁而已,真是后生可畏。”

“无度门本来就奇奇怪怪的……出了他这样的人,我倒是不惊讶。”

“就是。少当家不也是跟他们熟络之后,就开始跟当家不对付的吗?说来真是好笑,无度门像是看准了人下手一样。但凡跟他们接触过的,最后都落得个忤逆之名。”轸宿虽是这么说,但语气中并无一丝愤慨不平之情,反倒有点欣慰的意思。

“我一直以为少当家会逃到无度门去,不过似乎缺乏依据。”

“她如果去了,以她的小心和纪莫邀的狡猾,又怎么可能轻易被人发现?”

“倒也是。”

轸宿打了个哈欠,“天才刚黑,我居然就困了。”

“你快去歇息。我倒是越坐越精神了。”

轸宿正要宽衣就寝,却听得外头有人大力敲门,还吼道——

“里头有人吗?”

轸宿暗暗怨道:“屋里亮着灯,还能没人么?发什么疯……”

一开门,外头竟是馀是丶馀但兄弟。他们一见轸宿,也不自报家门,劈头就问:“楼下的破车可是你的?”

轸宿一听不爽了,“怎么说话呢?那车驾是我的,碍着你了?”

“还劳烦你将车停到别处去,不然我家公子的车便没位置停了。”

“可我是先来的,凭什么呀?”

“让你挪一挪车,又不是不给好处,怎么这么扭拧呢?”

轸宿越发来气了,“你什么意思啊?我现在缺你那几个臭钱了吗?先来后到的道理不懂吗?这天也黑了,马也睡了,我才不挪呢。有本事你自己去擡!”

馀是一脸不屑,“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馀但也烦躁了起来,“看你这不男不女丶不人不妖的德行,就不该跟你讲道理。”

轸宿刚张嘴,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就见头上一阵黑风掠过。

小镇招得好事客,隐士专治烂舌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