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四人影 二兽踪(下)
二人来到温家时,已是三更天。
屋里没有亮灯,也没有人员来往的迹象。
女宿攀上近处的高枝,俯瞰整间府邸——“我觉得可以进去了。”正要起飞时,树干却猛地晃了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是轸宿慌慌张张地像有话要说。她於是跳下树来,“怎么,又不进去了吗?”
轸宿摇头,“你光看屋里了,没留意从镇上来的方向。猜我刚才看到谁了?祝蕴红!”
“她……一个人吗?”
“对!这里头大有问题。我们还是等她走了再说。”
话毕,祝蕴红已单骑来到温家门前。
不等她敲门,门竟自己开了。
她径直入内。
“葶苈?二姐姐?”
她丝毫不惧黑暗,借着月色一路来到正堂之上。
“有人吗?”
正堂的屏风后“唿”地亮起了烛光。
祝蕴红微微抖了一下,但正眼看清屏风后的人影,面上便露出笑容,“葶苈,是你吗?”
温葶苈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祝蕴红欣喜若狂地要上前,梁上却忽然降下一道帘幕,将二人分隔两侧。
“小红,你是有夫之妇,我是有妇之夫。三更半夜在此私会……大概不妥。”
祝蕴红忙问:“你怎么说这种话?做夫妻的本应是你我二人,又与他人何干?”
“那你今日前来,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葶苈,我们远走高飞吧!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从头开始。我受够了祝家女儿的身份,也受够了表哥。你被逼着娶赵晗青,一定也吃尽了苦头。但是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终於可以随心所欲地过我们一直期盼的日子!”
“外面一直说,祝小姐疯了。”葶苈道,“如今看来,似乎只是谣传。”
祝蕴红失笑,“那只是用来和表哥周旋的手段,也让父亲气得不轻呢。不过也好,惹恼了他们,这样我跟你一起消失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太心痛。”
“如果我们走了……小青该怎么办呢?”
祝蕴红的表情凝固了,“她?她又能怎么办?我管不了这么多。”
“可我们这么不明不白地一走,小青不就成了弃妇吗?你要她以后怎么生活?”
祝蕴红厉声喝道:“我不管!她抢走你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葶苈,你忘了她在微波湖畔跟我说过的话了吗?我当天好言相劝,她甚至可以嫁给我表哥,来日在同生会一呼百应,可她偏偏死皮赖脸不肯放手。她是存心要拆散我们,用你做她离开涂州的垫脚石而已!我们都被她利用了!”她骂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你怕不是跟她日久生情,还怜惜起她的处境来了。她若是不嫁你,就什么事都没有。这都是她的阴谋,葶苈,是阴谋!是这个贱人故意要折磨我们,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当初你装病离开涂州,就是小青出的主意,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她?”
“她根本就不知道装病的人会是我,才会慷慨献计!如果你告诉她,你是在为我筹谋,她怎可能这么好心?葶苈,她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不要被她蛊惑了。”
“就算小青是个这么不堪的人,那我大不了休妻。可那也……与你无关。”
祝蕴红恨不得亲手撕破帘幕,狠狠摇醒葶苈——“葶苈,我丶我们明明是相爱的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话?为什么句句带刺?我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再见你一面,为了回到过去那样……”话毕,她跪倒在地,泪如泉涌。
帘幕之后的身影沈默许久。
“我这么想你,为你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与肉体,你却连正脸都不让我看清……”
烛火晃动,星光闪烁。
“葶苈,你说话啊……你害怕吗?你怕你这么一走,会有大祸临头吗?可我不怕,我只要想到能和你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用去怕世人的仇视与冷眼。我们去天涯海角,去最远最远的地方,双宿双栖丶生儿育女丶白头偕老……好不好啊,葶苈?你回答我,好不好啊?”
帘幕后传来一阵轻柔的吟诵之声——“有女彤华红如丹,有女乌浩青似晗。二子织鞋喜相赠,异色深恩情更欢。有女吹灰愿可成,有女深闺无人问。姻缘错配为哪般?游子去乡谁人恨?”
祝蕴红擡起哭红的双眼,顿时怒火中烧,破口大骂道:“赵晗青……你丶你还有脸问?你有没有廉耻?”
“你有没有想过,”赵晗青在帘幕另一边反问,“你如果当初没有跟父亲提议带我回涂州,根本就不会有后面的弄巧成拙?”
“你胡说!就算他诬蔑你,你清者自清,大可以不加理会。可你偏不,你偏偏要将错就错,抢走葶苈!你现在还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是想恶心谁呢?”
“你小时候送我的红布鞋,我还随身带着。”
“你不要跟我提小时候!我想起来就反胃。”
“我们两个,还有迁哥哥,我们形影不离,一起玩耍,一起荡秋千……所有人s都说,我们就跟亲姐妹一样。”
“闭嘴!”
“我对迁哥哥动了心,第一个就告诉了你。你跟我说,那是你的表哥,我不可以喜欢……那时我们都好小,根本不懂事,可你后来就再没对我笑过。”赵晗青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抑制什么情绪,“我以为你和迁哥哥是一对,所以才会生我的气。可你对他根本就没有爱意……你只是单纯讨厌我,讨厌我胆敢喜欢属於你的表哥而已。我难道有说错吗?”
“你什么意思?跟我提那种陈年旧事,是指望我对你心生愧疚,好原谅你抢走葶苈的恶行吗?做梦!做梦!”
赵晗青淡然道:“我不需要你愧疚,也不需要你原谅。我只是……想跟你回顾一下,我们是怎么来到这步田地的。”
“好啊,你想回顾吗?我奉陪到底!你说我为了表哥疏远你,可你不也为了赵叔叔疏远我?赵叔叔对我稍微好一点,你就躲在角落里顾影自怜。明明是你们父女感情冷淡,却非要怪在我身上。你觉得我霸占表哥,还抢走了你的父亲,是我令你孤苦无依丶寂寞悲戚!你越是相信自己受害,就越是能心安理得地报覆我丶抢走属於我的一切……我难道说错了吗?”
“报覆?你别忘了,葶苈当日选择留下我而送你回涂州,不是因为他对你变心,而是因为他觉得我处境比你更艰难,也更难扭转。他是出於仁义之心才这么做的。这份心到今天也一直未变,你当初怎么就不肯相信呢?”
祝蕴红骂道:“我凭什么要接受自己的男人为了你出卖我!我凭什么要理解他这所谓济世为怀的慈悲之心?他为了你丢下我,就是背叛!是被你唆使的背叛!我可以原谅他的懦弱,但我不能原谅你的挑拨!”
“挑拨?你忘了葶苈和我为什么要成亲吗?是你提议把我带回涂州的!我好不容易逃到惊雀山,如果你息事宁人,我们相安无事,怎么可能会来到这一步?我做个游医,跟你有什么关系?可你偏偏无法忍受,一定要我回到涂州,以笼中鸟的身份见证你的大婚。谁曾想父亲为了满足你的小小心愿,竟指控惊雀山拐带幼女,说我和葶苈通奸私奔!他为了你,不惜如此羞辱自己的亲生女儿,将我逼入死角。你是没有亲口替他出这毒计,可不也是心安理得地看着我被自己父亲逼得身败名裂吗?你当时何曾想过收手?”
“赵叔叔怎么对你,与我何干?”
“葶苈为了保护我的名声与从医的理想,才答应与我做挂名夫妻。他虽知你要与迁哥哥成亲,但那时也并不曾完全死心。他对你始终有疚意,帮我也只是出於义气。你若不是将我们逼入那进退两难的境地,他又何须做出这种选择?”赵晗青长叹一声,“我直白告诉你吧。葶苈与我成亲至今,始终以朋友相称,不曾有过肌肤之亲。他对我没有越礼之举,我对他也没有非分之想。你可以不信,但这是事实。”
祝蕴红更加不解,猛地摇头,“你胡说!如果你们只是假夫妻,他也不曾对我死心,那为什么他不肯跟我走?我已经抛下一切跟他远走高飞了,他为什么还要守着你这个虚情假意的夫人?”
“你听清楚了,我刚才是说葶苈‘那时’还不曾死心。然而微波湖畔,你们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你见势不妙,又想出了个匪夷所思的办法,试图力挽狂澜。说什么交换新郎丶各成佳偶……我直到现在想起那晚,还觉得非常可笑。我跟你坦白一切,你却对我起了杀心……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
“可他丶他为什么只照顾你的感受?他难道不爱我吗?”
“我们尝试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向你解释一切,只是不想……无论如何,葶苈保全了我行医的理想,仅仅为了这件事,我就没有资格去指责他。”
“小红,”此时,幕帘后的声音又变了,“从你对小青动刀的那一刻起,我们便不能……”
“葶苈……”
“小红,你我缘分已尽。我就算没娶小青,就算将来与她分道扬镳,我们也不可能再续前缘。当初因为家仇未报,不敢念及婚姻大事,在那种情况下令你枉费爱心,是我之罪。如今我的亲人都在这里,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所以我哪里都不会去,更做不到抛下一切远走高飞。你可以恨我丶可以惩罚我,但我不会跟你私奔……”
幕帘后的身影倒身下拜,久跪不起。
祝蕴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的脸庞与衣衫都被泪水浸湿。
“我恨你,温葶苈,我恨你恨到骨髓里……”
她低声重覆着同样的话,一路后退。
一骑红衣绝尘去,四行清泪洒烛台。
温葶苈依然伏地未起,他的手指与袖口都已湿透。
赵晗青反覆拭面,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葶苈,她已经走了。你起来……都结束了。”
“结束了……”葶苈哽咽着爬起来,“是我对不起她……”
“我们已经……”晗青上前扶起他,“已经说了我们所有要说的话。今后如何,便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了。”
“小青……我伤她伤得这么深,只怕馀生再也无法弥补,而我也无法成为我想成为的那种人了。”
“你拯救了我的理想,你是我的英雄。”
葶苈听罢,倒身向晗青下拜,无语凝噎。
晗青默然回礼,泪湿衣襟。
幕帘外,前情已尽;烛光里,两影对拜。
轸宿与女宿见祝蕴红离去,又开始盘算起如何进入温家了。
“前门还是太招摇,我们偷偷从后面进。”轸宿提议道。
女宿问:“我可以爬树跳墙,轸宿又该怎么办呢?”
“那简单啊,你进去之后,给我开个后门不就好了?”
“我们虽然没有恶意,不过……”女宿忍俊不禁,“堂堂星宿私闯民宅,也是挺滑稽的。”
“我们背负着二十八星宿的好奇之心,不可拘小节。既然祝蕴红在里头逗留了这么久,说明温葶苈和赵晗青很有可能就在这里。如果宁孤生在木荷镇失踪时,温家姐弟已经回到家中,那他们也许知道些什么。”
“其实我们直接登门拜访……是不是也可以呢?”
“那多没底?你我都是喜阴之人,肯定要趁晚上先来探个究竟。如有需要,再在白天拜访。”
二人议定后,便让女宿先行过墙。
女宿来到温家后墙前,攀上一棵光秃秃的枫树,随后纵身一跃,落到后院里。全程无声无息,就跟一片叶子飘进院里一样。
轸宿立在后门外,满心期待地等对方开门。
可没等到女宿开锁的声音,却惊见后院一瞬间灯火通明丶光芒四射。后门随之骤然开启,闪光熠熠,令轸宿一下睁不开眼。
万丈金光之后,传来一个声音——“有劳二位星宿深夜大驾光临,温嫏嬛在此久候。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轸宿跌跌撞撞踏入后门,这才见到女宿已经在墙角缩成了一团。“温娘子,可丶可以将这灯光先熄了吗?女宿怕光,你这样照着她,她寸步难移。”
话音刚落,光芒竟瞬间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支静静燃烧的长烛。
轸宿这才看清,原来那耀眼的光芒全是墙上的镜子从别的房间层层折射到后院里来的。如今那些镜子全部扭转了方向,这才只剩下一根蜡烛的微弱光芒。
“女宿,没事吧?”轸宿慌忙凑前探问。
女宿急急伸手制止对方前行,“不怕,我可以起来……你别靠太近,会伤到你的。”
二人逐渐从晃眼的灯光中缓过劲来,站住了脚。
屋里慢条斯理地走出一个人。
轸宿认得这是前日在门口迎接吴迁的人,“你就是……温嫏嬛?”
“正是。”
轸宿本来没指望会遇上人,现在竟被屋主当面抓获,一下竟不知说什么好。
“二位远道而来,不如进屋用茶?”
轸宿吞了口唾沫,一时又羞又气,只恨自己与女宿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怕光。自己更没料到,虽然温嫏嬛手无寸铁,但这间屋子就是她的武器——任何踏入这间屋子的人,就是踏入她的陷阱之中。
女宿顺手想将后门先拉上,却见那门已自行掩实。
“贵客这边请。”
两人忐忑不安地跟着嫏嬛来到屋里。
然而嫏嬛并没有带二人去待客的前堂,而是在内室设下了招待的茶具。她请客人坐下,便着手煮茶。
女宿道:“二娘子身重,不宜操劳。我们自己张罗便是。”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用过茶后,嫏嬛便问:“二位可是为宁孤生而来?”
轸宿也不扭拧,答道:“正是。他失踪多时,我们都想知道他的下落。”
“可宁孤生与登河山并无瓜葛,为何要劳烦二位星宿亲自出马?”
“这不是……”轸宿腼腆s地笑笑,“好奇之心作祟吗?”
“那又为何要来我家呢?难道我们与宁孤生的失踪有什么说不清丶道不明的关系吗?”
轸宿也不顾理由牵强,照直解释道:“宁孤生乃同生会旧部,我们见吴迁上门找过你,因此才暗中夜访,一探究竟。”
“原来是这样……”嫏嬛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可他并不是为了宁孤生来找我们的。”
轸宿点点头,努力掩饰语气中的尴尬,“我丶我也猜到了不是。”
“那你们是——”
“少当家……”女宿终於开口了,“我们是为了少当家而来。”
嫏嬛放下手中茶碗,盯着女宿看。
女宿似乎也在看她,只是她的脸几乎完全被面罩覆盖,根本无法判断眼神的落点。“少当家自一年前出现在涂州后,便再无音讯。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嫏嬛不置可否,“你们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她的下落?”
女宿答道:“除了你们,我想不到还有别人会收留她到现在。只有惊雀山无度门会无视当家,窝藏凶犯……”
嫏嬛不出声了。
女宿像是还有话说,可却说不下去了。
轸宿的眼神在两人间转了转,细声道:“少当家是清白的吧?”
嫏嬛朝轸宿眨眨眼,耐心等对方把话说完。
“少当家定是遭人陷害,无处申冤,这才不敢回山。无度门向来特立独行,当家也拿你们无可奈何,所以你们一定不会将少当家供出来。更何况……”轸宿擦了擦眼角,“她真心当你们是朋友,就算针锋相对时,也从未心生杀意。我看得出,她从心底里信任你们。换做是我,面对同样的困境,也一定会来找你们帮忙。”
“原来是这样……”嫏嬛掀开茶壶,“啊,水干了,我去添水。二位稍等。”说完便提壶离开了。
二位星宿坐在原地,低头思量着自己方才有没有说错话。
未几,一人拎着茶壶回来了。
轸宿擡头一看,脑子一下空了。真如个大梦未醒丶半知半觉丶真假难辨。这是传说中的开口中,还是其实这根本就是温嫏嬛设下的虚幻迷局?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眼前出现的……
“锦囊!心宿的锦囊!”轸宿立刻手忙脚乱地将心月狐的锦囊掏了出来。
一因遇故人,二因惊错愕;二者缺其一,不用锦囊计。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