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六十七章 沐前尘 蜕厚土(上)

第六十七章 沐前尘 蜕厚土(上)

“少丶少当家……”

姜芍放下茶壶,坐到了二位星宿跟前,“一年不见,别来无恙?”

轸宿伸手悬在半空,久久不能动弹。

“怎么了?我变化很大吗?”

轸宿飞快地摇头,随后“哇”一声扑倒在姜芍怀中大哭,“少丶少当家受苦了……”

姜芍措手不及被轸宿抱住,只能连声安慰,可对方还是不肯松开。

女宿更懵了,因为轸宿连锦囊里写了什么都还没看。她忙爬前一步,将丢在地上的锦囊拆开阅读。可没看两句,便被那字字血泪深深震撼。

“少当家……”她伸长手,将心月狐的密信交给姜芍,“这是心宿给我们的。她说我们遇到故人,又吃惊错愕时……就可以拆开来看。”

“啊,对了,还有锦囊……”轸宿这才松开姜芍,手忙脚乱为姜芍接过信来。

三人一同看完心宿的话,恍如隔世。

轸宿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原来我驾车迎接她从惊雀山回来时,她就已经在动念头了!难怪心宿千方百计也要让我们成行,想必她早料到我们能在木荷镇找到少当家。”

姜芍欣慰笑道:“那也是因为她相信你们的为人,知道你们不会偏信谗言。我听闻是你们来木荷镇时,虽然不清楚你们的想法,但心里也像落了一块大石,没有那么紧张忧虑了。若是换了别人,还真未必如此。心宿果然慧眼识英雄。”

“不丶不是……”女宿受宠若惊地跪伏在姜芍跟前,“是我们后知后觉丶愚钝不堪,到现在才确信少当家的清白,让少当家在外白白漂泊一整年!实在有辱使命,应治失职之罪!”

轸宿也附和道:“少当家千万不要跟我们客气!没勇气在当家面前直抒己见,是为无德;没为少当家说半句有用的好话,是为无能。少当家寄人篱下丶不见天日,皆是我等暗弱失智之故,应当严惩!”

“好了,你们不要自责。”姜芍忙招呼二人起身,“真是的,房日兔跟我来这么一套已经够了,你们两个实在不必如此。”

“若不认罪,我心不安。”轸宿伏在姜芍膝前,不敢擡头,“少当家受了莫大的委屈,却丝毫不恼我等为虎作伥之人,反而好言相劝……轸水蚓受不起,曾经许诺守护少当家的轸水蚓实在受不起……”

“轸宿说得不错,我宁愿少当家怒斥我们一番……如此劝慰,女土蝠实在不配。”

“好了丶好了,我只是一介凡人,你们也不是真的天上星宿。我们都是有缺点的人,都有被蒙蔽的时候。以前的我,也是挣扎了很久才决定来惊雀山,以致於现在回想起那时来,还会感到无比羞愧与不堪。这都是修行……”姜芍将轸宿扶起,也示意女宿不要再跪,“这都是我在无度门领会到的一点道理。”

一提起无度门,轸宿更恨不得自扇耳光,“我怎么就想着要偷偷钻进来呢?怎么就想到了这么龌龊猥琐的想法呢?冒犯了少当家的恩人,我丶我……”

“够了,轸宿。”姜芍伸手按住轸宿喋喋不休的快嘴,“没事,我不怪你们,嫏嬛更不会怪你们。只要我们里应外合,一定能扭转乾坤丶拨乱反正。”她拿起心宿的密信,再次细阅,“心宿真是……字写得这样好,笔触又是那么的神乎其神。看她写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竟然比我亲身经历感觉还要跌宕起伏。更可贵的是,她没有因为文辞牺牲了条理,一气读下来真是个荡气回肠丶馀音绕梁。往后若是要将我这一年的所见所想集结成书,还非让她执笔不可。”

三人畅谈,不觉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嫏嬛为客人们送来了早点。

这下轮到姜芍不好意思了,“嫏嬛,你快去休息吧,可别来伺候我们了。”

嫏嬛按住隆起的肚子,“没事,我睡不着——小家夥也不知道消停。”说完又为大家倒茶,“而且你们说得这么欢,我若是不找个理由回来,总觉得错过了什么。”

轸宿这才想起来问:“恕在下冒昧,但一直不知温娘子婚配谁家,也不见其馀家眷,若是不便相见,还请……”

嫏嬛摆摆手,“没有这回事,方便得很。你们要是想见,等葶苈和晗青醒了,我让他们来见你。至於我夫家,虽说没成亲应算不上夫家……但二位星宿若是‘不幸’遇到了纪莫邀,还请不要告诉他我怀有身孕之事。”

女宿坐在一角问道:“这是喜事……为什么不能说?”

“提前说了,等他回来时就吓不到他了。”

轸宿似乎很理解这种喜欢惊吓别人的心情,一点就通——“一言为定,我们口风很紧的。不过,我们确实也有一阵子没听过他的消息了。”

女宿补充道:“温娘子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千万不要跟客气。你们照顾少当家多时,我们作为家人,实在无以为报……但凭调遣。”

“这……”嫏嬛并没有婉拒的意思,反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会,“我自己倒是不缺什么,不过晗青学医心切,家里的书早就不够她学了。加上我怀孕之后,她总担心自己不通产科,到时不会照顾我……如果方便的话,烦请二位星宿找来远近最熟手的稳婆和名医,让晗青能够跟随学习,也算了她一个心愿。”

轸宿拍拍胸膛,“包在我身上,好歹给你们抓一个回来。”

女宿笑道:“我们又不缺钱请人,说得跟土匪抢亲一样。”

四人一同用过早点,言谈甚欢。但平覆了久别重逢的激动之情后,终究还是要回归正题。

轸宿分析道:“如今星宿中只有心丶房丶轸丶女四星与少当家一心,着实太少。心宿担心是真,如果盟友不及半数,只怕无法撼动当家。”

“但还会有星宿能为我而背离父亲吗?”姜芍说这话时,表情十分轻松,甚至像在戏谑,可大家都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艰辛。“我能见到你们,自然是好事。可我也知道这不能代表所有星宿的看法。大家虽说都看着我长大,但毕竟跟了父亲这么多年。我若忤逆父亲,他们还是会维护他的。”

“可大家也是讲道理的,不是吗?”轸宿反问,“如果道理摆在面前,总不能昧着良心再诬陷少当家吧?”

“可父亲不也默认了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吗?亲生父女尚且不共戴天,又有什么事是绝对的s呢?有像你们一样忠肝义胆丶耳聪目明的人,就一定有狼狈为奸丶指鹿为马的败类。星宿里一定有这样的人,否则心月狐也不用步步为营。”

女宿轻叹一声,“少当家所言极是。道理虽在我们这边,可如果不能一举得胜,只会弄巧成拙,反为不美。”

轸宿认真想了起来,“少当家平日里对大家都挺好的,往日也从没听过星宿对少当家存有微词。而要说格外亲近的,其实也就我们几个了,还有就是虚日鼠……”

说到这里,大家又感伤起来。

嫏嬛忽然问道:“星宿中可有通音律者?”

“有的,牛金牛会很多乐器,然后……”轸宿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壁水貐博览群书,不会弹应该也会念。”

姜芍道:“胃土雉丶昴日鸡丶危月燕和毕月乌可能也行,但恐怕比不上牛宿。”

嫏嬛又问:“那么牛宿与壁宿二人,又对你们当家忠心如何呢?”

轸宿脸色一沈,“牛宿,人如其名,牛脾气丶一根筋。他除非亲眼看着当家杀人放火,否则绝对不会倒戈。他跟星日马,就是一门心思给姜家做牛做马的,说服起来难过登天。至於壁宿,倒是不好说。壁宿主管书府,学识渊博,想必不会轻信任何一方。她为人低调,我们平日也很难知晓她的真实想法。”

“若是这样,也许可以从壁宿下手。”嫏嬛随即掏出两份抄好的乐谱,“这两份乐谱抄本,我交给你们,日后如果遇上通晓音律的同道中人,请务必熟记这两段音乐。”

轸宿接过乐谱,道:“愿闻其详。”

祝蕴红回到客店时,吴迁还是醒着的。

那是自然,毕竟故意放她离去的人就是吴迁——馀是丶馀但很容易就能打发走,自己只要佯装熟睡,祝蕴红就一定会趁夜前往温家。

她回来时,吴迁不用看她的神色,也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酸楚与恨意。

他继续装睡,没有被祝蕴红进屋的动静惊醒。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一具钻入他怀中的躯体。

“小红?”吴迁慌忙睁眼,惊见对方赤身裸体地爬进了自己被窝里,“你丶你这是……”

“你不高兴么?”

祝蕴红的眼神冷淡得像是一个死人。

“我……可是,我们……”吴迁只能先用被子将她裹紧,自己再起身披衣,“你这样会着凉的,现在都这么冷了。”

祝蕴红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又问:“你只担心我有没有着凉吗?别的就不重要吗?”

吴迁都要疯了,“小红,你不爱我,我知道。你不需要我施与任何情感上的慰藉,我给了也是白给,你又何苦向我索取?”

“我不需要,但你需要啊……”

吴迁在屋里来回踱步,就是找不准能够正眼看她的角度。

“你不想要我吗?”

“小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累了,你也累了,不要跟我玩这种无意义的游戏……”

“我不是你的妻子吗?”祝蕴红从被褥里爬出,宛如一只来不及长好翅膀便破茧的蝴蝶,“我们是夫妻,夫妻间做夫妻的事,不是最寻常的吗?”

吴迁万般不愿走近她一步,可又实在不忍心见她裸肤受寒,最后还是上前为她盖好被褥。“累了就好好睡一觉,不要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祝蕴红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

“小红,别这样。”

祝蕴红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小红……”

祝蕴红吻了他,吻得是那样的精准丶那样的熟练。

吴迁几乎是无意识地深陷其中,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一下起身后退,“不,小红,不要……”

祝蕴红直接站了起来,赤条条地缠在他身上。

“小红,别……啊……”

不可以,他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这连一天都还没过去,他怎么可以……

吴迁握住祝蕴红的肩膀,轻轻一擡,便将那满是痴言怨语的红唇送到了自己嘴边。

他爱这个女人。

就算被出卖丶背叛丶羞辱,千次万次,他都依然爱她爱得无法自拔。她只消看自己一眼,他便心甘情愿做任何事。

吴迁拥着祝蕴红柔软的身体,饥渴地吮吸着她口中甜腻的气息。

一年前那懵懂可悲的洞房花烛夜,仿佛已是前世记忆。

如今的他们,明明如此痛恨着自己的处境,又如此痛恨着令自己无法脱身的对方,却决定要踩着那冰冻三尺的愤恨与不甘,如野兽般发泄着最原始的欲望。

吴迁深知身下不过是一具失去了感情的躯壳。可只要一看到那依旧令他怦然心动的面容,他便有了目空一切的勇气。就算她不爱自己,甚至在肉体结合时呼唤别人的名字,吴迁也不愿再去理会。如果永远也得不到她的爱,那他不如理所当然丶义无反顾地占有她的身体。他知道这是可笑又懦弱的行为,但他决定坦然接受自己的可笑与懦弱。他心甘情愿,甘愿可笑至痴狂,甘愿懦弱至成瘾。

时至日中,温葶苈与赵晗青也相继醒来,与二位星宿打了照面。六人共用午饭后,二位星宿才暂且辞别。

轸宿许诺道:“我们回山前,一定再来看望各位。”

姜芍将二人送到门前,这才聊起那件连星宿们自己也差点忘记的事——

“对了,少当家知道宁孤生其人吗?”轸宿问道。

姜芍恍然大悟,“啊,对,你们是为了他才来的。”她思量着如果将温枸橼供了出去,那全天下人就都知道温言睿的儿女回到了木荷镇。吴迁虽然承诺不会再为难温家,那也只是他个人的誓言,用处不大。如此想来,还是小心为上。“我连他来了木荷镇都不知道,就更不晓得他是怎么不见的了。”

“那就尴尬了,我们没法交差。”轸宿苦笑,“大家可都指望着我们回去讲故事呢。”

女宿提议道:“不如我们去城镇周边找找?他应该不曾离开木荷镇,如果还活着的话,估计还是藏在这一带的。”

轸宿觉得可行,便辞别了姜芍。

姜芍返回屋里后,找嫏嬛专门说了这件事。

嫏嬛警觉起来了,“人人都抱着生要见人丶死要见尸的态度来木荷镇,如果长久寻不到线索,反而容易节外生枝。二位星宿和吴迁虽然都在我家找到了自己想见的人,但这终究不是他们来的本意。如果带不回关於宁孤生的答案,只会令整件事更加扑朔迷离,继续引人前来。姜家堡还好说,毕竟从头到尾不过是别家的闲话。但同生会就……”她轻叹一声,“赵之寅与宁孤生师徒情深,他如果执意要一查到底,吴迁对他根本没有震慑作用。”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嫏嬛合眼思考,道:“吴迁还没走。他一天还在木荷镇,葶苈和小青就依然安全……我会有办法的。”

漆头村的轮廓终於出现在眼前,他们总算是到了。

孙望庭往前方一指,“你看,那就是我家。”

其实这么远,大家根本看不清他指的是哪一间屋子。

“哥,娘就住在那里。你可想好了要跟她说什么了吗?”

孙迟行没有出声。

孙望庭似乎也没指望能听到他的回答,又开始介绍附近的景致了。

马四革顺道一指,“大小姐,这里往西南去二百里,就是奇韵峰。”

温枸橼来劲了,“还要往西,可以啊。”

“你不急着回木荷镇么?万一在奇韵峰耽误了时间,可就见不到你外甥出世了。”

“可若不去,我心里痒痒。”

谈笑间,四人已来到蒋千风家门前。

孙望庭才轻敲了两下门,老夫人便开门来迎,仿佛早已觉察到屋外的动静。“二郎回来了啊……”她刚握住孙望庭的手,就见到了立在他背后的孙迟行。

母子相见,一时无言。

“娘,我带大哥回来了……”

“大郎……”

孙迟行被母亲这么一叫唤,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发了疯似地开始磕头。

蒋千风吓得马上拉住他,“我儿,不必如此,实在不必如此……”

孙望庭也上前扶孙迟行起来,“外头冷,我们快进屋说话吧。”

蒋千风伸手抹去长子白脸上的尘土,不禁唏嘘——“这一晃眼,二十年就过去了。都长大了……你们都是大人了。”泪水从她眼中涌出,滑落她不再年轻的面庞。

马四革跟孙望庭使了个眼色,便与温枸橼先行回避,留他们母子三人叙旧。

温枸橼很是感慨,“我们姐弟三人与父亲分别六年,重逢时那是好生一场大哭。老夫人被亲儿视作仇人达二十年之久,夫妻情尽丶母子决裂丶兄弟相残,所有辛酸都要她自己一个人扛着,而她竟然可以……这么淡然。太不容易了,简直难以想象。”

“心里越是山崩地裂丶波涛汹涌,面上越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吧……”

“老四,你说……”温枸橼低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玩,“s等这一切都结束,真相大白之时,我们是会觉得释然,还是会后悔呢?”

“为什么这么问?”马四革将滚到脚边的小石子又踢了回去。

“不知道呢。我只是无法预料,我们前面还要付出何等牺牲。如果能预知将来的代价,我们是会选择坚持,还是悬崖勒马……我不是在揣测你们,我只是不完全信任自己的人性罢了。”

“你怕将来后悔吗?”

“是啊。毕竟一旦有了悔意,就是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梦魇。就算有别的收获,就算达到了最初的目的,一旦觉得哪一步走得不值,就会不断想起。我对自己的过去,常常有这种困扰。”

马四革劝道:“那你也不是一个人。”

温枸橼笑了,“我知道。”

“继续往前吧,毕竟已经有人牺牲过了。我们如果临阵退缩,对於那些辞世之人便更无公道可言。就算怕自己吃亏,也不能不为死者出一口恶气。如果连我们也轻言放弃,就没有别人了。”

两人立在漆头村外的小土坡上,朝西南方向的山岭望去。

“不知你师叔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在想你。”

“啧,油嘴滑舌。”

再回到蒋千风家里时,孙望庭已经在张罗晚饭了。

马四革叹道:“好小子,杀鸡宰羊不费吹灰之力啊。”

“不然你以为呢?可别小看我孙二郎的厨艺啊。快坐下喝酒,今晚不醉不休。”

温枸橼进到屋里,见蒋千风举着一件长衣在孙迟行身上比划着,便偷偷问孙望庭:“令堂跟你哥……挺好的吧?”

孙望庭一抹眼角,“算是这样吧。你也晓得我哥不会说话……我最想听他反省当年赶我娘出家门的错误,但我娘毕竟二十年没见他,这心一软,就都不愿提那陈年旧事了。”

马四革道:“会有时间的,你哥现在也不会反反覆覆丶喜怒无常了。何况就算不提旧事,也不代表老夫人已经原谅了他。这种事还是要慢慢来,不能一蹴而就。”

“对了,你们是不是很想去奇韵峰啊?”孙望庭又问,“我应该还会跟我哥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好好陪我娘。你们如果想去走一遭,不如尽早出发。村里有熟悉路途的向导,也有老练的快马。你们如此来回一趟,慢到极致也不需半个月。心不心动?”

温枸橼满饮一杯温酒,“非常心动……”

“这么说来,倒比我想象中要容易些。”马四革为温枸橼添上酒,“这样好了,我们今晚就吃个酒足饭饱,早些休息,明日天亮就出发。我们定个期限,多少日之内一定回到漆头村,这样你就不怕赶不回家了。”

“一言为定!”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