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四十五章 一人魇 两代谜(上)

第四十五章 一人魇 两代谜(上)

纪尤尊饶有兴味地低头望了温嫏嬛很久。“你这么说,是想惹我生气吗?”

“你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你很欣赏他。”

嫏嬛别过脸去,没出声。

雪已停,东方渐变鱼肚白。

“他从小就像我,无论是外貌丶气质还是谈吐,一看就知道是亲生的。”他禁不住发笑,“你现在将他捧上天,却将我骂得一文不值,不矛盾么?”

嫏嬛冷笑,“外貌丶气质与谈吐相似又如何?女娲巧手捏成的这张好皮囊,竟不能为纪莫邀一人所独有,我心中只有不甘。更不必说,他跟你根本就是两类人。”

纪尤尊一手掐住她的脖子,直勾勾地瞪着她问:“哪两类人?”

嫏嬛面无表情地答道:“善人和恶人。”

纪尤尊的动作和表情都凝固住了,像是卡在了思绪的中途。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转而捧起嫏嬛的下巴,将嘴贴到她脸边,幽幽问:“温姑娘觉得自己是善人吗?”

嫏嬛合着眼丶咬着牙,任冷汗浸湿自己的背脊。“不觉得。”她小声答道。

“真有自知之明……”纪尤尊在她耳边阴阴笑道,“善人怎么会离间父子感情?温姑娘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应该知错就改。”

他低沈的声音,仿佛从耳朵流入经脉最深处,即便是用於呼吸的无声间隙,也令她不寒而栗。

“我始终是纪莫邀的至亲。所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自己也经历过骨肉分离的痛楚,令尊读的又是圣贤书,你作为他引以为傲的女儿,又怎能犯下如此十恶不赦丶有违纲常的罪行?”话毕,纪尤尊终於放开她,转身走向门外。

嫏嬛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禅房阴冷,她的血液更冷,冷得快要失去知觉了。

纪尤尊的背影挡住了徐徐蔓延的日光。

嫏嬛摸到自己藏在身上的匕首——纪莫邀送给她的无名刃,她一直带在身上。

她弓身按住刀柄。

纪尤尊依然背对她,面朝门外。

她小心翼翼将武器抽出。冰冷的刀刃压在皮肤上,但她没发出一点声响。

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纪莫邀风一般冲了进来,喊道:“焉知!”

纪尤尊放声大笑。

纪莫邀眼见伏在地上的嫏嬛并无大碍,稍微放心一些,立刻朝纪尤尊喝道:“有话就讲,不然我就带她回去了。”

“你也真会自作多情,我本来就是想跟温姑娘说话的,干你什么事?”纪尤尊走下台阶,“何况你不待见我便罢,怎么也不回家祭拜你母亲?难道指望别人替你尽孝吗?”

纪莫邀径直越过他,冲到嫏嬛身旁,再次查看她有否受伤。

纪尤尊没有制止的意思,只是回头道:“她让我想起你母亲新婚之夜的神色。”

“她新婚之夜,也是这样蜷缩在地上的吗?”

纪尤尊突然不说话了,两三步走上来,一手将纪莫邀扯到一边,用脚尖擡起嫏嬛的下巴,“不像吗?”

纪莫邀火了,抡起三股叉将父亲撞开——“再敢碰她一根头发,我跟你拼命!”

纪尤尊笑道:“别这么认真,我可不打算把她怎样。”他索性坐到了台阶上,“我完全可以杀了她,可我不愿意这么做。”

“这话你跟乌子虚说去吧。”纪莫邀背朝父亲,将嫏嬛护在身前,“何况你如此洁身自好,着实让人意外。”

“我的儿,客套的话我不多说,大家心照。为父是过来人,有些话你不爱听也要听……”他回头瞪了嫏嬛一眼,“我只是不想你们往后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以身犯险。当然,做决定的还是你们自己。我也只是……表达关心罢了。”话毕,他拂袖离去。

纪莫邀没有叫住他。

两人看着纪尤尊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晨曦中。

人一走,纪莫邀便猛地抓住嫏嬛的肩膀——“你吓死我了!”

嫏嬛笑笑,“我没事。”她这才有机会将匕首收回鞘里。

纪莫邀皱起眉头,“你刚才不是想暗算他吧?”

嫏嬛怯怯点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如果你没有及时赶到,我肯定已经被他像蚂蚁一样捏死……幸好没真的拔刀。”

纪莫邀长叹一声,“他真没伤到你?”

嫏嬛摇头,“我们只是说了些话。”

“说什么了?”

嫏嬛的神情凝s滞了,面上逐渐浮现出迟来的惊恐,仿佛这时才终於醒悟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低下头,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这个人,奸污了我的母亲……”她的嘴唇开始发抖,眼中涌出悲愤的泪水,“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眼巴巴被他带来这里,生死荣辱,全在他一念之间……”她说到激动处,一头扑到纪莫邀怀中,放声大哭道——“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只能被他像蝼蚁一样玩弄在手里!我不甘心我们永远都只能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为所欲为!我要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可是为什么这么难……”

看着她泣不成声,纪莫邀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嫏嬛所经历的切肤之痛,他又何尝不懂?但多年来一直逃避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出哪怕半句安慰?

“为什么我们只能苟活在他的淫威之下?为什么不能为我娘报仇雪恨?为什么……我好恨他丶好恨他。”

纪莫邀可以轻易想象温枸橼,甚至葶苈,因为极度的愤恨而陷入这种状态。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嫏嬛恨一个人恨得咬牙切齿——这个陌生又真实的嫏嬛,令他心碎欲裂丶悲不自胜。

十年来,与其说他最终没能躲过纪尤尊,倒不如说他从来就没有走出纪尤尊的阴影,只能放任对母亲的深深愧疚逐渐将他吞噬……

纪莫邀捧起嫏嬛的脸,用拇指轻轻擦去她面上的泪水,细声道:“焉知,你绝不是唯一一个在如此拷问自己的人。我也恨他,恨他令你也要跟我堕入同样的痛苦。”他哽咽了。

嫏嬛瞬间停止哭泣,握住他按在自己脸上的手,诧异道:“同样的……”

“还记得你问我,为什么母亲会给我起这个名字吗?”

嫏嬛点头。

“焉知,纪莫邀从来……就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绝望的女子向世人发出的……警告。”纪莫邀与她四目相对,眼神却空洞无比,“而我……我就是证据。”

“证据……”

“焉知,你眼前之人,就是纪尤尊奸污我母亲的证据。”

大悟的恍然,顷刻如霹雳一般,刺入嫏嬛的骨髓。

顷刻间,所有的欲言又止,所有的落寞低眉,所有被误会为是欺瞒的苦涩,都有了答案。

可嫏嬛宁愿这都不是真的。

一个生而在世的人,到底应该怎么面对如此残忍的出身?一个孩子,到底应该如何理解,自己的存在竟是母亲最大的苦难?

纪莫邀从没想过欺骗任何人,但要他坦白一切,又是何其残酷。

一阵寒风过境,纪莫邀的手在嫏嬛掌中微微颤抖。

嫏嬛欠身将脸埋在他的披风里,任眼界再次被泪水模糊,“你还有我。”

纪莫邀闭目叹息,任那滴酝酿已久的泪水从眼角滑下。

坐在阶前不知多久,嫏嬛的心跳才终於恢覆如常。“我们回去吧。”

早晨依旧寒冷,纪莫邀将披风裹在了嫏嬛身上。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嫏嬛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难道是第三只眼显灵?”

“多得你留下记号,我们至少知道犯人是谁,然后我就猜测,他应该寄居在涂州的诸多名寺中。晗青说最近的是竹荫寺,而且还是比丘尼道场,我就觉得这里最有可能。幸好被我命中,否则也不知找到什么时候。”

“你又知道他一定在寺庙之中?”

纪莫邀答道:“他自幼信佛。当初伪装成和尚,还将温先生藏在戒痴寺中,都不是偶然的决定。如果我没记错,乌子虚多年前还和他辩论过佛道之理,想是杀他之时,还夹杂了些私怨在其中。而他死的那个房间,不是还有道祖的塑像么?”他指向堂上那尊沈默的观音像,“纪尤尊喜欢被塑像看着。他喜欢这种被注视而对方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嫏嬛转身,与观音对视——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没有从天外传来启示,更对这个房间所发生过的罪恶无动於衷。

那位小沙弥尼念过无数佛经,却没能在受苦时换来菩萨的一滴眼泪。

纪莫邀只瞥了那塑像一眼,“拜他所赐,当年家里香炉佛像从来不少。但母亲总跟我说,如果恶人拜佛就能长命百岁,而善人积德却不得安生,那广受人间烟火的佛祖,与见利忘义的小人,又有何分别?你家应该也不吃这一套吧?”

嫏嬛摇头,“若是化缘,还会开门。但一开口传道,父亲就会怂恿一姐在客人面前捣乱,这样我娘好有理由赶客。在这家家拜佛求道的年头,我爹娘也算是特立独行。”她顿了顿,又问:“一姐和葶苈可都回来了?”

“幸好你没事,不然你姐非要扒了我的皮不可。”

嫏嬛嘴角微微上扬,“那她怎么还让你一个人来救我?”

纪莫邀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道:“我凭三寸不烂之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嫏嬛破涕为笑,“那就好。”

纪莫邀跟她先后上马,“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还偷笑什么?”

嫏嬛从背后抱着他的腰,答道:“一姐不再对你心存猜忌,偷笑的应该是你啊。不然你只有这两条手臂,还能经得起她几次暗算?”

纪莫邀呼出一口气,道:“你姐就是个小心眼,也只有师叔这种见惯大场面的人才受得了她。”

“啧,你在我面前说她坏话,就不怕我告密?”

“你姐小心眼算什么秘密?”纪莫邀这时突然想起什么,“说起来,既然难得再来一次涂州,我们应该去找一个熟人。”

“哪个熟人?”

“你姐爱吃芝麻饼吗?”

回到赵家,众人见嫏嬛平安归来,还未及寒暄一番,就见祝家派邢至端来告知婚宴事宜。

纪莫邀不敢怠慢,立刻将他迎入屋内。

邢至端先是交待了彩礼筵席这些琐碎事,最后才说,两家吉日都定在三日之后,但赵家行礼的吉时要比祝家早一个时辰。“二位掌门找人算过四位新人的生辰八字,这样安排正合适。而且若来得及,你们甚至可以接着来祝家观礼。”见大家没有异议,他就拍拍屁股走了。

纪莫邀将他送出门后,低头思索了好一阵,道:“如此看来,夜会祝蕴红之事似乎完全没有影响,但我怎么总觉得……事有蹊跷。我同意大小姐的说法,她能半夜离家,肯定是有人暗中助力。但这个人又是为了什么?你想想,祝蕴红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能引来什么仇怨?无论背后帮她离家的人是谁,肯定不是为了单单折磨祝蕴红一个人。祝蕴红一旦开始钻牛角尖,影响最大的是什么?是她和吴迁的婚事。婚事若不成,影响最大的又是谁?是祝临雕。”

温枸橼两手一拍——“如果那个人想让两家婚事乱成一团,根本不计较谁输谁赢,那这个目的已经达成了!”

纪莫邀继续道:“也就是说,这个人对祝临雕,乃至整个同生会,都有着足以令他幸灾乐祸的仇恨。”

温枸橼此时依然抓着嫏嬛的手不肯放,心有馀悸地问:“现在更重要的问题,应该是纪尤尊那个混账还会不会回来吧?这样莫名其妙地带走嫏嬛,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吓唬我们。”嫏嬛细声道,“他没有将话说得太清楚,但言语之间,似乎是想劝我们不要再追究陈年旧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再者……”她顺手将葶苈也拉到身边,压低声音说:“他特地跟我讲,父亲是个充满弱点的人。我就在想,也许母亲自尽,并不单纯是因为受辱,而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父亲的弱点……”

葶苈咬着牙问:“你的意思是说,纪尤尊做这么多事,都只是为了逼父亲说出名册的下落?”

嫏嬛点头,“但母亲自尽之后,父亲就更没有开口的理由了。因此多年来,纪尤尊都没能从他口中套出任何线索,直到发现我们的下落……”

温枸橼道:“这么说来,我们就是父亲仅存的弱点。只要我们三人有一个落入他手中,爹娘坚守多年的沈默就毁於一旦……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纪莫邀嚼着薄荷叶听他们说完,又道:“还有一事——葶苈和晗青的吉时比祝家要早,不觉得奇怪么?虽说是找人算过,但是有谁信呢?应该是同时进行,或者让他们先你们一步,早早将祝蕴红嫁掉才是。如今却这么安排……大概那两只老狐狸也很清楚,让祝蕴红嫁给吴迁容易,让她对葶苈死心难。既然好不容易将棋子都集齐在涂州,自然要彻底利用。只要错开两家吉时,让葶苈先娶晗青,便能彻底断绝她的后路。”

赵晗青道:“她昨夜还说什么互换身份的诡计,我已经觉得荒唐。如今将吉时错开,她的计划就更难实现了。”

纪莫邀仰头望天,“毕竟将婚时错开,祝s蕴红就能亲眼看你们大婚了。”

葶苈当即心头一凉,“祝临雕为何要对自己亲生女儿如此狠心?”

赵晗青怅然叹息:“忤逆易招狠毒计,骨肉难动恻隐心。於她於我,皆是如此。”

温枸橼灵光一闪,问:“既然总在怀疑有一个未知之数掺和其中,会不会就是纪尤尊。”

纪莫邀托着额头,面无表情,“既然他不幸出现在这里,顺便为祝家献策,插手其中,也不奇怪。而且他对别人的子女有多毒辣,你们都有切身体会。”

“这不对啊。”温枸橼又不懂了,“祝临雕和赵之寅怎么会任由外人这样折磨自己的女儿?”

纪莫邀沈思片刻,道:“计谋虽毒,但能直截了当地达成他们的目的,此其一。祝临雕和赵之寅行走江湖多年,只怕有什么把柄被他抓在手上,不得不应允,此其二。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自己能从中得到什么呢?祝蕴红能否跟吴迁成亲,於他都没有明显的好处。因此他无论是促成还是阻碍,都可以说是师出无名。实在令人费解……”

“恶人的心思总是莫名其妙,只怕你有千百只眼,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话毕,温枸橼牵起妹妹,“折腾了一夜,你快去休息。”

嫏嬛笑着甩开她的手,道:“葶苈陪我回房就好,一姐还留在这里陪人说话。啊,对了——”她将纪莫邀的披风递了过去,“这个还给你。”

纪莫邀接过披风,没出声。

“谢谢。”

“不用。”他的回答快得像是准备好的答案。

嫏嬛笑着拍拍温枸橼,便与葶苈离去了。

温枸橼知她心机,但又不想坏了妹妹的一番好意,於是憋着一口气留在前厅。

纪莫邀见她没走,就问:“你不用回去跟师叔打声招呼么?”

“急什么?焉知不是让我留下来陪你说话吗?”

“可你明明一脸不情愿。”

温枸橼叉起双臂,答道:“焉知是我命根,她的心愿我拼了性命也会达成,陪你这个扫把星闲扯两句又算什么?”说了这话之后,她像是解气了一般,身子一倾就躺在了坐席上,“坦白说,我仍然觉得他们在你身边很不安全。但鉴於你如此神速地带焉知平安归来,我可以暂时忘掉你的诸多缺点。”

纪莫邀没好气地应道:“多谢大小姐海涵。”

温枸橼忽又坐起来,问:“焉知告诉我,你大她两岁,没错吧?”

纪莫邀点点头,眼带疑惑。

温枸橼面上渐渐弯出一丝诡秘的笑意,阴阳怪气地问:“如此说来,你比我还小一岁咯?”

纪莫邀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

“也就是说,我是你长辈,对不对?”

纪莫邀轻叹道:“如果你觉得年龄能给你什么优越感的话,悉随尊便。”

“我比你优越的地方多的是,才不用纠结於年龄。不过既然我比你大,他日若你我两家亲近了,你是不是也该管我叫姐姐?”

这话听得纪莫邀毛骨悚然——“我还管你叫大小姐便是。”

“咦,也就是说……真的有这个可能吗?”

“不干你事。”

“啧,什么态——”温枸橼话未完,就自己收了声。不为别的,只是她忽然觉得,嫏嬛应该会叫她适可而止。万一真将人逼急,到头来一场空怎么办?她倒不是急於挽留这个潜在的妹夫,只是无谓让嫏嬛失望罢了。“好了丶好了,我们就说到这里。我还是去骚扰你师叔吧。”

“求之不得……”

温枸橼刚走到门口,又被纪莫邀叫住。

“差点忘了告诉你,”纪莫邀三两步追上她,“反正婚礼还有三日才进行,待焉知休息好了之后,我们一起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楚澄先生遗孀。”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