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柔情泪 铁石心(下)
杜仙仪肃然答道:“孙迟行终日潜行於水牢洞府之中,而我则在后山的花圃。我们平日很少碰面,而且见时都有人随行,根本说不上话。不过,阴家四兄弟在时,他都显得很平静。怕是要向他下达命令,才会真正发狂。”
“也就是说……”纪莫邀靠在知命的灵柩上,“这个主使人驯化了孙迟行这条野狗。”
他话音刚落,一直立在一角的孙望庭站了起来,“师姐丶大师兄,有一句话,说出来怕有冒犯,但事关家兄,不说不行。”
纪莫邀没作声,示意让他继续。
孙望庭这才挺身往下说:“我知家兄声名狼藉,人人闻而色变。但自他将大弟子之位输给大师兄之后,虽然言行时有不敬,多年来却不曾害人性命。当日他无故从惊雀山消失,之后再听闻他行踪时,他却已在水牢里追击温枸橼,还险些要了她的命。再之后,他更加眼也不眨地将一个大活人从半空中丢下来摔死,再到现在……如此种种,我们都能用疯癫推脱,但何故他在惊雀山时的痴狂会变成在水牢时的残忍?他为什么会开始用蛮力杀人?事出总有因,如果这个主使真的这么神通广大,那他并非将一头我行我素的野兽驯化成了惟命是从的家犬,而是令一头我行我素的荒狗变成了惟命是从的野兽。我想知道,是什么人,能让他变得这般暴虐……”
陆子都见他神情哀伤,从旁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孙望庭重新低头,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纪莫邀未予置评,又轻描淡写地说:“且不谈他,就说谷繁之之死,给我留下最大的一个疑问就是——既然商佐已经有战无不胜的白面蚩尤做同谋,为何又要亲自上阵,抛头露面去杀害谷繁之呢?当日出现在酒楼的歌姬,相貌身材与商佐极为相似,是我们怀疑她的唯一依据。可这样安排的用意在何呢?”他转身,绕灵堂走了一圈,“既然我们已经认定幕后另有主使,不如再好好想想这个人如今身在何处,又是如何操控商佐与孙迟行二人为之所用。”他又猛一转头,“老四!”
马四革大惊擡头。
“老四,”纪莫邀走到他跟前,“你跟我讲过水牢里的经历,说你醒来时,师姐和小安已经跟阴家老大和老四厮杀开来了,是否属实?”
“没错。”
“而孙迟行后来突然出现,就将阴老三摔死了。”
马四革点头。
纪莫邀又转身走向安玉唯,“小安,能否告诉我,你是如何带师姐逃出来的?”
安玉唯被他盘问,似乎有些抵触,“我从山上滑下来,掉到了后山的园子里,就见到了师姐。师姐请我到她庐中,还未说上两句,阴老二就进来对师姐说些龌蹉的话。我看不过眼,就用燕尾刃把他刺死。”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从庐里出来了啊。”
“没再遇到其他人?”
“没有。”
纪莫邀还不罢休,“那你们在水牢和阴老大丶阴老四是怎么个打法?”s
“师姐怕我受他们的魔音影响,就堵住了我的耳朵,让我先躲在暗处观望。待她宝剑出鞘之时,再施以突袭。”
纪莫邀皱起眉头,“那时老四还在昏厥之中?”
“是的。”马四革抢过话来,“阴老四举起我的棍子想回击,不想恰好敲中我脑门,我是这样才苏醒的。所以之前的魔音完全没听到。”
“如此说来……”纪莫邀踱步回到知命灵前,“对了,师姐剑法如何?”
杜仙仪终於起身,侧目问:“何出此言?”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以师姐的武艺,为什么一年多都无法从水牢逃脱?是因为阴间四鬼的魔音太过厉害吗?”
杜仙仪叹息道:“我远赴水牢,是为了打探义兄的消息。一日没有进展,我也不知何去何从。再者,倘若我贸然离去,只怕连孙迟行也会追杀上来,我可不想自找麻烦。於是一直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师姐武艺与孙迟行相比如何?”
“他若横加蛮力,确实不好对付,但我应该不至於败退。”
纪莫邀听罢,嘴角竟滑出一丝笑意。“说了这么久,我想大家还是有很多问题吧?不如我们一一解答好否?”
葶苈全身一震,“大师兄难道已经……”
“只是一个猜想而已!”纪莫邀一跃跳上知命的灵柩,祭起三股叉,“知命死前留下遗愿,但我还没想好是否帮他实现。”他将尖叉缓缓下移,“结果如何,全凭师姐。”
杜仙仪两眼一瞪,还未及开口,背后的安玉唯忽然飞身跃起,举起燕尾刃便朝纪莫邀刺去。电光石火之前,“吭呲”一声利响,只见欧阳晟一步上前,挥剑将安玉唯击翻在地,厉声喝道:“休得无礼!我读书少,也知道如今是师姐与师兄在说话。你我身为晚辈,怎可全无分寸?”
安玉唯倒在地上,喘着细气,已是满眼杀意。
杜仙仪朝安玉唯伸出一只手,将他扶起,又平静地擡头,道:“方才这诸多盘问,原来是怀疑到我头上了吗?”
纪莫邀肃然答道:“师姐若是不打算多言,就让纪某替师姐解释。”
杜仙仪冷笑道:“你要是有真凭实据再说,不然诬陷同门,既伤感情,又贻笑大方,反为不美。”
纪莫邀面不改色,“纪某若无十分把握,不敢对师姐有半句非议。只是事有蹊跷丶疑点重重,师姐若能自圆其说,我立刻跪地请罪。否则的话……”他的三股叉直逼杜仙仪的喉咙,“这前前后后五条人命,总有人要血债血偿。”
温嫏嬛静静地立在一旁,全程一言不发。
她知道纪莫邀将要说的话。
她暗暗祈求他的话充满破绽。
但她知道那不可能,因为她全部都记得。
那天晚上他们交换过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
“焉知,如果我和知命一直在找的内鬼就是杜仙仪,你会怎么做?”
嫏嬛双目圆睁,像是要用眼神将纪莫邀吞了一样,“你……开什么玩笑……”
纪莫邀坐到她身边,“听我说完,好吗?”
嫏嬛吃力地点头,两手紧张地在腰间攥着裙带。
“我前后想过多次,能够先我们一步将三位先生杀害的人,一定在我们之中,否则不可能如此准确地把握我们的动向。而以一人之力,当然不足以完成整个计划,因此孙迟行是帮凶,而商佐则是替死鬼。”
嫏嬛立刻反驳道:“那谷先生是怎么死的?那天夜里,姑姑不是和知命下棋至天明吗?知命不会对我们撒谎。”
“我一开始就卡在了这里,但你还记得老四曾经作过的诗吗?”
“啊……”嫏嬛恍然大悟。
“杀死谷先生的不是商佐,也不是师姐,而是小安。”纪莫邀望着脸色意外惬意的安玉唯,“你的身材和商佐相似,稍加打扮,再有面纱相佐,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你歌姬的身份。而与你素未谋面又生性好色的谷繁之,就更加不会多想。他本是软香居的熟客,又知我们帮他安排好了住处行程,因此见有歌女上门侍奉,根本不会有半分疑虑。”
“之所以要小安乔装打扮去杀害谷先生,是为了嫁祸给商佐。你细想,她的出现从一开始就非常刻意,但因为外貌描述完全吻合,令我们无法对她掉以轻心。而将商佐带入局,一方面是要她顶罪,一方面也是为了将她灭口,圆此一石二鸟之策。”
嫏嬛一下就懂了——“灭口……对了,商佐之死,无论是自尽和他杀都说得通。”
纪莫邀点头,“只可惜我们手上还没有证据……”
“找到证据的人是知命。”纪莫邀取出一个空酒杯,“这个酒杯跟商佐用过的一模一样,却并非在商佐房中寻到……我与知命前日在莲池里见到一条死鱼,我未曾多想,但知命却有留意。这个还残馀着毒液的杯子,我想是他从池中捡回来的。而这个被丢弃的杯子,正好证明商佐死时,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与她共饮。但这个人没有饮下毒酒,而是将酒杯丢弃池中,隐瞒自己来过的事实……商佐精神一直有些恍惚,而能令她安心喝酒而不生疑的人,恐怕只有在奇韵峰水牢便已经相熟的师姐你吧?”纪莫邀取出商佐的遗书,“这封遗书的巧妙之处,在於其九分真,一份假。除了自尽是假之外,其馀内容均为事实。也就是说,商佐确实是杀害同门宫佐和羽佐的凶手,而原因也确实是害怕她们泄露水牢的秘密。你当初将她叫来,正是以此事威胁。商佐害怕东窗事发,不得已而自投罗网,并在适当的时机被你毒杀,顺理成章地成为畏罪自杀的罪魁祸首。”
蜡烛被夜风吹灭,纪莫邀忙添新火。
“如今证据不足,我也只能先入为主地先认定师姐就是主谋,再看看有没有推翻这个猜想的证据。不排除师姐将一些内情告诉了安玉唯,他再假借师姐的名义来利用商佐和孙迟行。”
嫏嬛却摇头,“这不合理。没有姑姑的首肯,安玉唯不可能单独行动。”
“我们都知道,小安肯为你出生入死。”纪莫邀说着这句话时,眼光是落在马四革身上的,但很快又移开了,“如此推断,孙迟行为何甘心为你卖命,也就不奇怪了。”
孙望庭大惊,“你是说哥哥他对师姐也……”
“其实师姐一直都知道的吧?”纪莫邀弯下腰,好与依然跪在地上的杜仙仪视线齐平,“当年孙迟行在无度门一人独大,就算是师父也没办法让他听话。他在无度门关多一天都会发狂,却能在水牢里安安分分地做囚徒,想必也不会是因为屈服於几个草寇的淫威。”
说到这里,温嫏嬛终於从后方站了出来,“姑姑,其实孙迟行之所以会从惊雀山失踪,也是因为你吧?披毫地藏认得你,也只有你才能让孙迟行安安静静地从笼里出来,而不惊动任何人。”
看到嫏嬛出来质问自己时,杜仙仪面上才终於浮出惊诧的神色,“嫏嬛,怎么连你也……”
“我们如此倒推,心里一直都没有底气。”嫏嬛轻叹一声,“可是,姑姑,你知道我不到最后一刻,都不希望……”她哽咽了。
葶苈颤抖着牵住姐姐的手,将脸贴在她的手臂上,不敢擡头再往杜仙仪的方向望去。
“可是有一个地方,我从最一开始就想不明白。”泪水从嫏嬛眼中如珠骤落,“你当年跟我说,之所以能出现在木荷镇,是因为父亲提前来信告知。可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跟我提过这样一封信,甚至说你是‘天降神兵’,仿佛从来就没有预料到你会出现。那你到底是为什么……会在那一晚来到我家?”
杜仙仪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她眼里涌出。
“一姐在水牢里时,你曾用剑威胁她离开。她仍清楚记得,长剑在皮肤上冰冷的触感。那时,她没有见到阴家四兄弟,只碰到了立在黑暗中高声警告的你,和如饿虎一样扑向她的孙迟行……你说你与孙迟行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可又为什么能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共同出入水牢内部?你如果和孙迟行一样是水牢的囚徒,为何又能随身佩剑?我不明白,姑姑……”
“嫏嬛……”杜仙仪连站都站不起来,而是惶恐地爬到嫏嬛脚下,支吾道:“你们不是真的怀疑我吧?”
嫏嬛合上眼,不忍看她,“纪莫邀丶我丶还有被你亲手杀死的知命,一早都怀疑我们之中有内鬼,而我们三个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你。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是怀疑了,姑姑——我已经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了!”她的声音骤然提高,“可是你为什么要杀知命?你如果怕事件败露,为什么不杀我?我不会武功,我没办法反抗,你为什么不杀了我…s…”她脚一软,泪流满面地跪倒在杜仙仪跟前,“你为什么要杀知命……”
葶苈见姐姐倒地,也俯身跪下,但脸依然埋在嫏嬛肩膀里,不看杜仙仪。
杜仙仪正要伸手替嫏嬛抹泪,手腕却被欧阳晟一把抓住,生生被拖回高知命的灵柩前——
“磕头。”欧阳晟生硬地吐出两个字。
杜仙仪没有挣扎,只是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谁知安玉唯柳眉一竖,上前将欧阳晟往后一推,挡在杜仙仪身前,“你刚刚才说晚辈要守规矩,怎么就开始对师姐动手动脚了?”
“你这个帮凶,有什么资格说我?”欧阳晟眼里迸出熊熊火光,“唿”一下钳住安玉唯的脖子,将他整个人举到半空中,“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杀二师兄?他犯了什么错?”
陆子都见势不对,一步上前拉住欧阳晟,“阿晟,不要冲动!就算你杀了小安和师姐,知命师兄也不会回来了!”
欧阳晟一听,骤然松手。
安玉唯应声落地,伏倒在杜仙仪身侧。
欧阳晟咬着牙,走到高知命灵前,抱住棺木,哽咽道:“师兄,我没用……”随即放声大哭。
多年来,从未有人见欧阳晟如此流露真情。仿佛长久的木讷,都是为了这一刻爆发在积聚力量。
嫏嬛哭着追问:“姑姑,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杜仙仪回过头来,唇上已经没了血色,“你们真的不肯信我……”
“你如果要我们信你,至少也该有段狡辩,就算是杜撰的苦衷也行吧?为何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何况除了你,还有谁能如此深谋远虑,步步机关算尽,让我们到最后都找不到确凿证据,只能凭借一姐惊惶之中的记忆,来证明你在撒谎?”
“不,嫏嬛——”
“不要再妄想能打动我了!”嫏嬛喝道,“你以为我不心痛吗?你以为葶苈不心痛吗?”她喘了一口气,又道:“你到底为什么会去水牢?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爹娘关在那里?你去的时候,他还在不在水牢?你又为什么要将三位先生灭口?他们知道你什么秘密?你到底有多少事没有告诉我们?你为什么非杀了知命不可?”
“我知道为什么。”久未出声的纪莫邀,替杜仙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众人朝纪莫邀望去,见他依然立在原地,气定神闲,并不曾因为眼前悲怆的局面而动摇半分。他背光站在高知命灵柩旁,手执长兵,仿如索命的黑面鬼神。
“知命死前,跟我说了四个字。那是他最后的愿望,也是他将自己暴露的原因。他跟我说……”他转过身去,好让眼界里不再有杀害挚友的凶手。
“放过他们。”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