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死别易 生离难(上)
“酒杯是知命从莲池里捞出来的,证明商佐死时有人与她同席。但这里能让商佐冷静坐下的人,只有原本就认识她的师姐你而已……因此,知命马上就知道你是凶手。无奈他放不下同门之情,又怕我若得知真相,会对你们不利。他私下约你见面,妄图能劝你浪子回头,也指望我们能看在他份上放你一马。”纪莫邀淡然道出一切,听不出愤怒或哀伤,“他一心想要保住你们的性命,你却……”他回过身来,俯视杜仙仪与安玉唯。“如果我没猜错,孙迟行应该也没有走远,如今想必正在某处等你的指令吧?”他跳下灵柩,显得有些泄气,“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杜仙仪木讷地望着他,“你这是要替知命报仇吗?”她握住安玉唯的手,但目光仍停留在纪莫邀身上,“你要我一命偿一命吗?”
纪莫邀眨了眨眼,长叹一声,道:“如果你死能让知命奇迹般活过来的话,我早就要了你的命了。”他转向嫏嬛,“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焉知。”话毕,他穿过大堂,立在正厅台阶之上,背对着众人,没再作声。
嫏嬛微微点头,轻轻扶起葶苈,行至杜仙仪跟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姑姑。”
杜仙仪松开安玉唯的手,攥住嫏嬛的裙角,“嫏嬛,你丶你真的宁愿信纪尤尊的儿子,也不愿信我吗?”
“你在说什么……”嫏嬛怆然打断她的话,“就算没有纪莫邀,我也足以断定你就是真凶。你到现在都没有一段合理的辩词,甚至连谎言都懒得编,我除了更加坚信你有罪之外,还有什么选择?”
“不,我不是说这个……”杜仙仪继而抱住嫏嬛的小腿,“姑姑只想你和葶苈知道,无论姑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是为了你们——我从没想过要害你们!就算之前确实有所隐瞒,但请一定相信姑姑,我真的只想你们好——”
“那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这不是我们的选择,更谈不上为我们好。”
“你们还小,我就算解释,你们也不会明白。”
“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嫏嬛从杜仙仪臂间挣脱开来,倚在高知命棺前,“无论你有什么理由,知命也是无辜的。没有任何借口,能让他的死变得情有可原,还请你不要左右其词。”
“你听我说!”杜仙仪急了,一手抓住嫏嬛的鞋子,“我丶我若有过半点害你之心,当年就不会将你们姐弟从熊熊烈火里救出来!我本来还想带上你们姐姐,可惜她已被贼人掳走。但我真的有拼了命去保护你们两个!若我有半点虚情假意,就让我永堕地狱丶不得超生!”
嫏嬛无奈摇头,“事到如今,你觉得除了地狱之外,还有别的地方肯收留你吗?”眼泪再一次从她眼中坠落,“姑姑,你养育了我和葶苈六年,情比至亲,深恩难报。你将我们送出琪花林后,我们日夜思念,望穿秋水也盼你能平安回来。可你好不容易回来时,竟亲手断送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你可知我们有多心痛吗?你为何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难道我们不配知道答案吗?纪莫邀他们不配知道答案吗?姑姑,若非发自内心地敬爱你这个师姐,如果不是把你当成骨肉至亲,他们凭什么要收留照顾我们姐弟俩?你又凭什么要这样伤害他们?”
“嫏嬛,”杜仙仪站起身,伸手要去捧住嫏嬛的脸,却被她一手推开,“我自知罪孽深重,更没面目见你父母……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们。如果你愿意接受我这个解释,就算要我血债血偿,我也没有半点遗憾。”
一直跪在后方的葶苈终於出声了——“姑姑,难道说……是你出卖了温家吗?”
“不!不是这样的!”杜仙仪惶恐地转头去看葶苈,却被他冷峻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不丶不是……”
葶苈含泪问:“害我家破人亡的人,难道是姑姑你吗?”
“我没有!我说过了,我从来没有半点害你们的意思!”她一心要闪避葶苈的直视,却又不敢再回头去看嫏嬛,“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她坐到了地上,捂面低泣,“我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
安玉唯见状,急忙扑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师姐,不要解释了。”他的脸色出奇平静,仿佛只是在安慰一只受惊的幼兽,“不愿听丶不愿信的人,再解释也是枉然。小安相信你,小安相信你的每一句话。师姐是世界上心肠最好丶最善良的人。”
嫏嬛伏在高知命棺椁上,期盼好友能在冥冥之中给她一些提点……
父亲既然曾将名册在好友间传阅,也许就包括了杜仙仪。杜仙仪谎称她从未见过名册,但说不定她早就知道其中的玄机,也知道父亲迟早能按图索骥,查明真相。出於某种原因,她将此事告诉了可能会被名册所威胁的人。且不论她的初衷是什么,最后的结果就是——有人决定对温家先下手为强。她情知不妙,在最后一刻赶到,救下姐弟二人,却不敢启齿背后的真相。六年后,她离开琪花林,引走孙迟行,奔赴奇韵峰。这是亡羊补牢,还是将错就错,仍未可知。那时母亲已经仙逝,父亲又被送出水牢,她为何要在奇韵峰逗留暂且不议,但她将三位先生灭口的原因,一定是——
“三位先生是不是……”嫏嬛呢喃道,“掌握了你的罪证?”
杜仙仪突然停止哭泣,松开了安玉唯的手。
“谷繁之和封锦山并不是在我们眼前遇害的,他们手中的名册书信……应该早就被你销毁了吧?但陈南笙是当着我们面被孙迟行杀死的,估计他的书信……”嫏嬛似有似无地望向马四革的方向,掂量着要怎么继续解释下去,“都被你烧了吧。”
她话音刚落,马四革的表情就由旁观的恍惚转为顿悟的惊惶。
“烧s火总会有气味,但如果隔壁有人为了取暖点起炉火,大家就算闻到了什么,也不会觉得奇怪,是不是?”
马四革托着额头,前几夜绮梦般的回忆一幕幕在脑海中重演。
“四哥哥,我冷……”
那是小安在他怀中的嗫嚅。
没想到为他点燃火炉的那一刻,自己就成了帮凶。
原来他不是真的冷。
“姑姑,如果我现在去你……不,应该是小安的房间,估计还能找到那个火炉吧?”嫏嬛冷眼问道。
“嫏嬛……”杜仙仪伸手叫住她,“等一下……”
嫏嬛合上眼,不肯看她。
“你若是看到那个火炉,我是不是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嫏嬛回过身,没有答杜仙仪,而是向葶苈伸出一只手,“要一起来吗?”
葶苈点点头,牵过嫏嬛的手,站直了身子。
杜仙仪见两人心意已决,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要追上去,却又在半路停下。她回头望着高知命的灵柩,又远目东边的高阁——那是洪机敏闭关之地。眼看嫏嬛和葶苈越走越远,她匆匆抹干面上泪水,朝安玉唯道:“小安,我渴了……”
安玉唯二话不说,便送了一碗温水到杜仙仪跟前。
杜仙仪接过碗,手一抖,指尖不慎浸入水中。她立刻稳住动作,朝安玉唯笑了笑,“有劳。”
“师姐,慢慢来。”
杜仙仪凄怆地望向自己在碗中的倒影,再擡头目送姐弟俩渐行渐远的背影,将碗中水一饮而尽。
嫏嬛和葶苈被茶碗“嘭”的碎裂声吓到,立刻停住脚步,回头一看——杜仙仪已倒在安玉唯怀中,奄奄一息。
“姑姑!”
陆子都惊呼:“水里有毒!”
安玉唯见杜仙仪口吐鲜血,慌得六神无主,只能将她抱在怀里,不停唤着:“师姐丶师姐……”
“小安……”杜仙仪擡手抚过少年白玉般的面庞,“是师姐不好,连累了你,让师父蒙羞……”
“师姐,我们说好了要每年一起祭奠诗人,直到永远……”
“小安,我是诗人虚伪的信徒。叹颂诗人的高洁,效仿诗人的情趣,与世人背道而驰,非要悲悲戚戚地度过端午这一日,都不过是用所谓的世间至美……来掩盖内心的龌龊而已。爱灵均之芳香,而不法灵均之美节……又有何用?无论用多少鲜花香草粉饰,还是无法掩盖灵魂腐朽时所发出的恶臭……”
“不是这样的!师姐,仙仪,不要……”安玉唯握着她摆在自己面上的手,身子不住地颤抖,“不要这样……”
“对不住,小安。你对我这般好,我却不能与你……安度馀生……师姐欠你的,容我来世再还……”
泪水从安玉唯眶中珠落,滴到了杜仙仪越发苍白的面上。
“这是报应,小安,是我应得的。别念着我……”杜仙仪的手逐渐乏力,滑到了安玉唯领口上。她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将脸微微向嫏嬛和葶苈的方向转动,“我只是让哥哥他……”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仙……”安玉唯还没喊完名字,怀中之人便已气绝,“仙丶仙仪……仙仪!”
两姐弟惊诧而呆滞地望着两人,却没敢移步。
安玉唯盯着杜仙仪的面容,眼中已失去所有生气,只在口中不断重覆对方的名字。
“姑姑……”葶苈不忍直视,转身扑到嫏嬛怀中。
嫏嬛搂着哭泣的弟弟,两眼空洞无神。
马四革第一个试图靠近,却被安玉唯喝住——
“四哥哥,别过来。”
“小安,你冷静点,放下她……”
安玉唯冷笑,转而柔声问道:“四哥哥,你为什么会是四哥哥呢?”
“小安,你在说什么?”
“你们已经逼师姐以死谢罪,还想怎么样?”
马四革冒出一身冷汗,“既然师姐身死,那我们就该好好安葬她。你丶你先放下她,我们带你去休息。”
“安葬……”安玉唯侧着头,他头上的兰花在烛光下,竟有一种诡异又苍白的美感,“四哥哥,我好像答应过你,要跟你游历天下,跟你去最远丶最远的地方。”
“是啊,你还没有履行诺言呢。”马四革的心突然像被什么勒住了一样,几乎无法呼吸。
安玉唯苦笑道:“那对不起了,四哥哥。”他明澈的眼珠里流出一丝哀怨,“我怕是不能履行诺言。”
“不,小安,你若是不想去,四哥哥不会逼你。这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你先放下她。”
安玉唯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话,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也喜欢远行啊。远行后能回到心爱的人身边,是最值得期待的事情,只可惜……”他低头,情深款款地望着杜仙仪,“如果没有值得挂念的人,如果远行结束不能回到师姐身边,那再精彩的旅程,又有何意义?”安玉唯伸手拂过杜仙仪的眼睑,天真地期待对方能被这小动作唤醒。他的脸上,挂着让人无法言喻的笑容。只听他喃喃念道:“仙仪是陨落的星辰,我是紧随在后的火光——因她而生,伴她同亡。”话毕,他捧起杜仙仪的手,满是怀恋地吻遍她指尖,随即低头,深深地吻住对方滴血的朱唇。他用力地吮吸着,仿佛这样能为爱人冰冷的躯体重新注入生命。
马四革大惊失色,立刻上前将安玉唯拉开,见他已满嘴血污,面上却仍挂着惬意而满足的神色,“小安,你——”
安玉唯用洁白的衣袖将嘴角擦干净,“四哥哥,我在人世间的远行也该结束了。我想回到师姐的怀里……”他刚说完,口中便淌出血来——属於他自己的鲜血。他从马四革手中挣脱,伏在杜仙仪身侧,“四哥哥,你我此生缘分已尽。莫为我安玉唯这个痴心人,蹉跎大好年华。”
“小安!”马四革一把将安玉唯抱起,正如对方刚才抱着杜仙仪那样,“你昨天,还有前天夜里,都不是这么说的……别骗我,你不会骗我,小安不会骗我的,是不是?”
安玉唯毒性发作,已经无力挣扎,只能软软地倒在马四革臂间,发出不连贯的干笑,“四哥哥真是傻。床笫之间丶兴起之时的蠢话,也能当真……若不是因为你的房间离我最近,谁会特地上门借你的火炉取暖?”
马四革已经泣不成声,“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是为了抚慰我还是欺骗我,四哥哥都不管这么多了……四哥哥只想小安好好的……”
安玉唯将手无力地摆在马四革膝上,“换做是别人,我还真的不知道,该编什么理由去骗他们点火……”他竟有些神伤,“四哥哥,你的意志怎么就这么脆弱呢?怎么就看不出事有蹊跷呢?四哥哥真是笨死了。”
“是,我是世上最笨的人……”马四革将头埋在安玉唯肩上,兰花的花瓣擦过他被泪水浸湿的脸,痒痒的。
安玉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四哥哥最笨的事,就是明知我为了师姐什么都做得出来,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小安……如果四哥哥不要对我这么好,就不会这么伤心了。”他咳了一声,拍拍马四革的肩膀,“四哥哥的好,小安铭记於心,来世,不,来世还留给师姐……那等我来世的来世,再悉数还你……”说完,他微笑着闭上眼,在马四革怀中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马四革睁开泪眼,发现怀中人没有再动。
安玉唯稚气的笑颜,与他戴着的兰花一般无暇。
马四革登时悲号不止。在场之人无不怆然泪下。
纪莫邀依然背对着一切,望向素装山下不见边际的远方。
洪机敏亲手为自己的大弟子和最小的徒弟擦去面上的污渍,但在高知命棺前驻足最久。
“他们父母当年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交到我手里,指望着我能教导成人。不想今日落得同门相残,不得善终……”
欧阳晟全程陪在他身侧,不过师父没有要他搀扶。
也许老人希望能在杜仙仪和安玉唯面前驻足同样的时间,但为了不让嫏嬛和葶苈误会,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当然,这只是猜测,他毕竟什么都没说。一日之内失去三位爱徒,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常人又怎会理解?
“我的贤弟,也该在路上了吧?”是他唯一的问题。
“师父明晨就到。”纪莫邀答道,“师伯,请保重。”
“别担心。我在人间七十载,什么没有经历过……”他的手摆在棺木上,“戴罪之人一心寻死,你也很难控制。只可惜知命是无辜的……是我没照顾好他,对不起托孤於我的高先生。”
纪莫邀低声道:“知命不会怪师伯的。”
“也对。仙仪犯下这么大的错,他都能原谅,何况是我?”他低叹一声,“罢了,如今尘埃落定,就让不在的人安心去吧。你们师兄弟要彼此照看,谁也不要落下。”
“知道了,师伯。”
“阿晟,”洪机敏转向自己最s敦厚的徒弟,眼中满是爱怜,“早点休息。有什么想法,就来跟师父说,师父都听啊。”
欧阳晟却摇头,“师父也早些休息。我没事。”
洪机敏似乎还不是很放心,又朝纪莫邀投以眼色,做了个“看好他”的嘴型。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