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死别易 生离难(下)
夜已深,纪莫邀没有去打搅欧阳晟,而是来到大厅之中,见陆子都一人端坐。“怎么还不去休息?”
“大师兄,我睡不着。你有什么事情给我做吗?我想分分神……”
“其馀人呢?”
“回房去了,但估计也都没睡。我们都睡不着。”
纪莫邀想了想,道:“我看阿晟房里还亮着灯,你去给他倒点热水,陪他聊聊天。”
子都一听,立刻点头应允。
纪莫邀推开马四革半掩的房门,走到他背后,却没坐下,也没说话。
马四革微微转过头来,低声唤道:“大师兄……”
纪莫邀将手摆在他肩上。
马四革一下子又哭了出来,“大师兄,我恨丶我恨啊……”
纪莫邀终於坐下,两人背靠背。
“我妒忌杜仙仪,我没办法不妒忌……就算她死了,我依然妒忌她。”马四革飞快地说道,“她没为小安做任何事,小安却对她死心塌地,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而我丶我……”他哽咽了。
“慢慢来。”
“我不甘心啊,大师兄!”马四革哭着喊道,“我和小安出生入死,做了这么多傻事,他丶他竟忍心为了杜仙仪离我……”他突然扭脸瞪着纪莫邀的后脑勺,问:“大师兄,如果杀掉小安能让知命覆生,你会杀了他吗?”
纪莫邀没动,“杀掉他不能让知命覆生。不要问这种问题。”
“我就是说如果——”
“此题无解。”
马四革急了,一把揪住纪莫邀的衣领,吼道:“告诉我,大师兄!告诉我啊!”
纪莫邀冷冷答道:“那如果我杀了小安令知命覆生,你会不会再杀了我,让小安还魂?”
马四革楞住了,手渐渐松开。
纪莫邀按他坐下,又道:“现在他们两个都不在了。什么样的假如,都是枉然。”
马四革掩面哀嚎,泣涕涟涟。
纪莫邀将手摆回对方肩上,不语。
过了一阵,马四革又问:“大师兄,如果杜仙仪要小安杀我,他会不会动手?”
“我不知道。”
“他们对知命都没心软,对我一定更加决绝。”
“你不知道小安是怎么想的——我们都没法知道。”
马四革苦笑,“我真蠢,一直以为我和小安……其实我不过是他,不,是杜仙仪的一枚棋子罢了。”
“这都不重要了,老四。记住小安的好便是。”
马四革消停了些,一头倒在纪莫邀肩上,道:“小安他……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恶意的话,对我永远是那样温柔丶那样孩子气……我问过他,如果可以跟我一同去远方旅行,他会不会去。他明明说会的,可却立刻食言。他说丶说如果远行结束时,不能回到仙仪师姐身边,那再精彩的旅程,又有什么意义……”
“老四……”
“行了,大师兄,你能来跟我说上两句就好。我知道你和我们一样伤心,不用专程来安慰我。”
纪莫邀经过欧阳晟房前,从门缝里窥见子都与他并肩而坐,於是放心离去。
孙望庭伏在卧榻之上,眼神迷离。
纪莫邀敲了敲门,“我进来了。”
“啊,大师兄。”孙望庭爬起来,却被纪莫邀示意别动。
“我就坐一会。”
孙望庭点点头,又覆躺下。
两个人半晌没出声,最后是孙望庭率先开口,“大师兄,你说我们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
“想到什么?”
“我哥当初不见的时候啊。我们都猜是有熟人将他引走,但谁也没想到那人会是师姐。”
“就算当时有人站在我面前说是杜仙仪,我们也未必会信……我们都错了。”
孙望庭心不在焉地问:“错在哪里?”
“错在没将你哥当人看,错在没考虑到……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
孙望庭不屑地笑了,“现在一想,我哥也是挺可悲的。听母亲说,当年在家里,他就因为脑子不够灵光,从小没少被父亲数落。后来因为流言蜚语而怂恿孙家将我娘赶出门,其实也是为了取悦我那个多疑善妒的父亲。可惜父亲没有因此开始欣赏他,甚至在弥留之际后悔抛弃我们母子……他做的所有事,最后也都毫无意义。你想,他这样一个空虚无能的人,成日在山里做土皇帝,本来见识就少,对杜仙仪这种才貌双全的女子动心,一点都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他情深至此,不仅对杜仙仪言听计从,就算为她背负血债,也无怨无悔。”
“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但愿如此吧。”孙望庭伸了个懒腰,“不知他现在何处。他要是得知杜仙仪命陨,一定悲痛欲绝。”
“你哥硬朗,不会随便寻短见的。”
孙望庭长叹一声,道:“其实我哥不算要紧,大师兄还是操心别人吧。”
纪莫邀拍拍孙望庭脑门,“管他要不要紧,总该跟你交待一声。”
“谢谢大师兄。”
“我先回去了。”
“你下一个去找谁?”
纪莫邀停在门前,道:“找最伤心的两个人。”
纪莫邀转过长廊,只见温嫏嬛坐在莲池边,不见葶苈。
“葶苈哪里去了?”
嫏嬛细声道:“他把自己关房里了。我看他想哭,可能是不想给我看到吧。这个孩子,哭有什么不好看的?我难道还没见过他哭吗?”
纪莫邀远远地坐下,道:“他不小了,开始爱惜颜面,不奇怪。给他一点时间吧。”他停了一会,又望向嫏嬛,“你还好吧?”
嫏嬛临忙点头,“我没事……”她眼眶通红,声音也很沙哑。
纪莫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坐在原位。
嫏嬛见他不动,道:“你来找葶苈说话吗?”
纪莫邀摇头,“他都把自己关起来了,我怎么跟他说话?”
嫏嬛又问:“那你是来跟我说话的吗?”
纪莫邀与她眼神交接,彼此都有些闪烁。“你没事就好。”不过他没有离开的意思。
嫏嬛挪到他身侧,道:“你的心情不比我们要好,应该先照看好自己,我们不会有事的。”
纪莫邀没有退避,“焉知……”
“嗯?”嫏嬛擡头,“什么?”
“焉知……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嫏嬛笑笑,“当然可以,你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叫我了……”
纪莫邀似有似无地点点头,道:“那就行。”
两个人又陷入沈默,而嫏嬛始终没催纪莫邀走,纪莫邀似乎也并不打算走。
寂静之中,眼泪潺潺从嫏嬛眶中涌出,还不等纪莫邀探问,就听得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我不知道……”
纪莫邀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道:“慢慢讲。”
嫏嬛转过身来,倒在纪莫邀怀中,哽咽道:“我不知应该去恨姑姑,还是该怎样……我更不知道她想怎样……”
纪莫邀自然也不知道,唯有如实相告:“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如果她真的出卖了我爹娘,为何还要抚养我和葶苈?她明明已经背叛,为何又要施恩?我们这么爱慕她丶敬重她,可她却……而且最矛盾的是,我在父亲面前提起她的时候,父亲根本就没说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姑姑背地里做过什么事。既然连他都不知道,那三位先生又知道些什么?她如此执意铲草除根,到底在怕什么?”
纪莫邀合上眼,道:“她也许将你们对她的信任,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你真这么觉得?”
“我们也没办法去问她本人了,猜测总有个限度。”
嫏嬛的眼泪浸湿了纪莫邀的前胸。
“我想她一定很内疚。”
嫏嬛哭着点点头。
“你和葶苈安好,她就没有遗憾了。”
嫏嬛大哭道:“那她又何必赴死?我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我不要她死……”
“你心肠好。”
嫏嬛却反驳道:“别这样说,我没有原谅她。”
“我也没有。”
“可我还是不想她死。”
“我懂。”
“懂就好。”嫏嬛没有再哭,只是依依不舍地靠在纪莫邀肩上。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看一只蜻蜓飞过莲池上方。
转眼就要送三位同门最后一程。
没有人反对将三人同时下葬——杜仙仪与安玉唯可同穴而居,而高知命则在远一些的地方有自己的位置。到了这时节,也没人再去争论谁的罪过,或者谁配不配葬在素装山上。
这都不重要了。
马四革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安玉唯的棺木上。
欧阳晟向高知命的灵柩作最后注目,“师兄的盖子歪了。”他顺手将棺材盖摆正,“可能是他最后流连时推开的。”
吕尚休立在洪机敏身侧,神情肃穆。
隔了一夜,大家情绪都稍微平覆,但彼此也少了交谈,仿佛一不小心用错了字眼s,又会令谁流泪。
嫏嬛轻轻移步到吕尚休身侧,将一个香袋放到他手里,“前辈,帮我一个忙,放一撮小安的头发进来。”
吕尚休将香袋捏在手里,点了头。
下葬时,马四革茫然自语道:“你们都升仙去了……留我这个凡人,在地上世界受难。”
吕尚休决定在素装山留多一阵子,於是嘱咐道:“你们若想待到头七,我也不拦。不过我们如今都过来这边了,总要有人回惊雀山主事,不然姜芍一个客人独守空山,也怪寂寞的。”
纪莫邀道:“也罢,我头七也另有打算。如今知命已经入土,我再无别的牵挂。让我回去罢。”
“大师兄若是回去,我也跟着。”陆子都应和道。
孙望庭也连连点头,“师父说得对,姜芍是贵客,我们留她一个人在山里,确实太过怠慢。”
葶苈有些犹豫,他也是想随师兄们回山的,但嫏嬛似乎还留恋着些什么。“二姐,”他扯了扯嫏嬛的衣袖,“你若是想留下,我就陪你。”
可嫏嬛却摇头,“我也随大家回惊雀山。走之前,给我点时间去姑姑房里就好。”
大家都表过态后,纪莫邀最后望向马四革,“老四,你……”
“我也回去。”马四革答得干脆,但却没有擡头看纪莫邀。
“你若是想留在这里……”
“我想回去。”
临行前夜,嫏嬛进入杜仙仪的房间——里头还弥留着熟悉的芬芳,仿佛主人从未远离。
她在枕边翻出一份名册:字迹不同,纸质也更新,是杜仙仪方便自己阅读而抄下的誊本。
整洁的排版丶匀称的字体,与父亲当初寄给东蓬剑寨的版本大相径庭。面对如此潦草癫狂的正本,抄写时一定费了不少心机。
如果问题仅仅在於名册存在与否,那杜仙仪是绝对不需要杀害三位先生的。毕竟无度门已经从东蓬剑寨得到了一份抄本,她想摧毁也已经太晚。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怕三位先生已经参透了名册的玄机,才要先下手为强,以免他们跟无度门互通有无。如此说来,她必然清楚名册的意义何在,只可惜已无从追问。
这毫无规律的日期丶毫不相干的地点,难道真的没办法破解吗?
嫏嬛突然停了下来。
虽然抄本上是她阅过无数遍的内容,但杜仙仪下笔小心,字字分明,竟排列出了一番崭新的光景。
“原来如此……”
归山之日,吕尚休对纪莫邀叮嘱道:“老四他……你留意一下。”
“知道了,师父。”
吕尚休黯然点头,“行,那我就放心留在这里陪你师伯。你们互相照应啊。”
嫏嬛攥着装有安玉唯头发的香袋立在一旁,没有出声。
一行人缓缓下山,一路少话,倒也走得顺畅。只是行到半山之时,林木中忽然冒出一阵杀气,仿佛野兽潜伏丶虎视眈眈。
纪莫邀惊觉不妙,立刻停步,眼前却扑出一个黑影,瞬间将他撂倒在地。
“孙迟行!”陆子都挥剑上前,还未近身,就见孙迟行用浑圆的臂膀勒住纪莫邀的脖子。
“还丶还我仙仪来!”
那天生苍白的面容扭曲到极致,蒙着泥尘,仿佛有人往一坨融化的雪堆里泼了墨。
孙望庭定眼细看,见那孙迟行眼眶泛红,心知他对杜仙仪衷情是真,“你就算杀了大师兄,师姐也不能覆生,又何必再徒添罪孽?”
“我不管!这小子害死了仙仪!我要他偿命!”
马四革见那白面蚩尤下手紧,怕他真伤了纪莫邀性命,也伸手要去摸棍,却被一侧的嫏嬛按住。只见她一步上前,劝道:“你莫要错怪好人,纪莫邀并没有害死杜仙仪。他不过言明真相,最后弃命之人是姑姑自己。你若铁了心要追究责任,不如先杀了我——姑姑是见我失望,才不忍屈辱,一死了之。你冲我来,不要以纪莫邀的性命相胁!”
葶苈一听,也附和道:“这是我和二姐共同的决定,你也应该拿我才是,快放了大师兄!”
孙迟行狠狠地朝两姐弟吐了口唾沫,“我呸!你两个小孩子懂什么?都是这小子的奸计!你们都是他的棋子!傀儡!”
“难道是因为当初你挟持我时,被纪莫邀笑话了,这才不敢再对妇孺下手?”
“臭丫头给我闭嘴!这里没你的事!”
“死的人是我父亲的义妹丶抚养了我六年的姑姑,怎么没我的事?要说起来,这和我的瓜葛还比你要深。何况望庭说得没错,你就算杀了我们所有人,也救不活杜仙仪。你又何必做这无果之事?”
“别跟我提这个野种!”孙迟行瞥了亲弟一眼,“他说的话无足轻重。”
嫏嬛喝道:“望庭与你乃是同父同母所生,他若是野种,你又是什么种?”
“别再说了!”孙迟行火气越来越大,下手也越来越紧。
孙望庭怕亲兄伤到纪莫邀,不敢继续观望,而是趁嫏嬛与他驳嘴之时,抄道背后,飞身一跃,将蜥尾鞭环於孙迟行颈上,一勒便勒到最紧。
孙迟行始料未及,霎时松开双臂,被孙望庭扯了个四脚朝天。
偷袭成功,陆子都和马四革也先后上前,将孙迟行按倒在地,不让他翻身。
“你丶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我杀丶杀了你们!”孙迟行喊了一阵,竟又忽然号哭起来,“仙仪!仙仪啊!”其声之凄,草木亦为之动摇。
“哭有什么用?”马四革冷冷道,“她都弃你而去了。”
孙望庭见他沮丧,有些於心不忍,便松开蜥尾鞭,劝慰道:“哥哥,节哀顺变。你若是这样,母亲见了也会痛心的。”
谁知孙迟行趁机一头将他撞倒,“你个野种给我滚开!口口声声说你与我有兄弟之亲,到头来还不是尽帮这些外人!出尔反尔,不知廉耻!”
孙望庭听罢,脸忽然一黑,“啪”一个巴掌刮过孙迟行肮脏的白脸,“放肆!”
孙迟行被他这么一打,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居然楞住了。
“你才不知廉耻!”孙望庭说到激动处,句子之间还要留出时间喘气,“你还是娘亲生的呢,怎么不问问自己二十多年来有没有尽孝?”他以长鞭指向孙迟行鼻尖,“你说得对,大师兄确实和你不同——你是我的兄长,可他才是我的亲人!”
痴人多恨,愚人多哀,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