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四十二章 旧爱书 亡人骨(下)

第四十二章 旧爱书 亡人骨(下)

无度门正堂之上,立着一筹莫展的马四革。

“那姓纪的去哪里了?”他小声问陆子都。

“大师兄一早和嫏嬛出去了,不知何时归来。”

马四革愁得头都大了,“这个邢至端一脸奸相,肯定不安好心,非找比他更奸的大师兄不可摆平啊!”

子都问:“他丶他有说是为了什么而来吗?”

“说是有封信要给我们,但希望有个掌事的在场,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没说什么信?”

马四革气不打一处来,小声骂道:“遮遮掩掩丶故弄玄虚,最讨厌这种人了……”

“喂,在说我坏话吗?”

马四革和陆子都一回头,见纪莫邀立在背后。

陆子都如释重负,“救星来了。”

马四革也不多废话,凑上前道:“同生会右护卫邢至端,带了十几个人上来,说是送信。”

纪莫邀笑着摆摆手,“交给我吧。”话毕,行至堂前作揖道:“让邢护卫久等了。”

邢至端放下手中的茶碗,不紧不慢地答道:“未打过招呼便登门拜访,是我们不对。不过十万火急,无法事先通知,还请见谅。”说完便递上一封信,“此乃祝小姐亲笔,还请阁下代为转交温葶苈公子,并立刻回信让我们带回。时间无多,请不要推辞。”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又是那臭小子的风流债。

纪莫邀有些泄气地接过信,也没兴趣拆来看,直接就让陆子都拿去给了葶苈,随后转向客人道:“邢护卫为了送信如此大费周章,真是辛苦了。”

邢至端一听,尴尬地笑笑,答道:“不瞒阁下,邢某此次出行尚有要务在身,送信只是顺路。若是人多打搅到了贵门清净,还请海涵。”

纪莫邀干笑几声,自语道:“人都带上来了,还道什么歉……”不过这所谓的“要务”,想必就和赵晗青有关。但他没有直接问,只是继续交换着无意义的寒暄。

未几嫏嬛现身,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道:“小青说,邢至端以缪寿春祖孙性命相胁,逼她回涂州做祝蕴红和吴迁大婚的上宾。然后就是祝蕴红的那封信……”

原来,祝蕴红在信中恳求温葶苈向祝家提亲,以阻止自己与吴迁的婚事。

纪莫邀听罢,两肩一紧,坐姿也变得正经起来。

邢至端见二人私语不停,便顺势问:“祝小姐的意思,几位可都明白了?还请立刻回信。”

纪莫邀眼珠一转,答道:“祝小姐将与吴迁公子大婚,可喜可贺。届时定是高朋满座,好不热闹。”

邢至端点头,“毕竟是掌门千金,自然要隆重其事。”

“敢问这封信……可是祝小姐亲手交与阁下的?”

“非也,是家师在我离开涂州前交给我的。有关系吗?”

关系大了。

“没有关系,”纪莫邀笑道,“只是好奇问问……”说完,他随便造了一个理由,离开前堂,只留下陆子都陪那姓邢的喝茶聊天。

“你丢下客人,他们不会生疑吗?”嫏嬛一直紧跟在旁。

“写信而已,没什么疑不疑的。何况他自己有事在烦,没工夫揣度我们。”

“那你打算如何回覆?”

“别着急,一切都在控制之中。”纪莫邀进入书房,见到了忐忑等候的葶苈。“看邢至端刚才的反应,他应该不知道信件的内容,只是照祝临雕的命令送信而已,如此便好办……”他指着信上的字,问:“这是祝蕴红的字迹吗?”

葶苈答道:“是的。”

“如此一来,邢至端离开涂州,所为之事有二,其一是送信,其二就是将赵晗青带回涂州。我们当时弃祝保赵之计虽然成功,但同生会想必不会轻易让二掌门的千金就这么逍遥自在下去,怕是一直有让耳目跟踪他们,好随时将她带回。至於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节抓她回去,尚不清楚。而这封信……虽是祝蕴红亲笔,但既然由祝临雕转交,想必他知道里面的内容。女儿嫁人在即,祝临雕竟还容许她和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情人通信,不觉得很诡异吗?”

嫏嬛恍然大悟,“你觉得这是祝临雕故意设下的圈套?”

“他在利用我们。我们都认识祝蕴红这个丫头,以她的脾气,嫁给吴迁肯定一万个不愿意。而祝临雕偏偏在这个时候,将阻止这一门婚事的决定权丢到我们手里——葶苈要是答应了去提亲,便是公开挑战他作为父亲和掌门的权威,两家从此结怨,他也有足够理由与我们大动干戈,提亲之事自然化为泡影。而我们如果无动於衷,祝临雕就能证明给女儿看,这温葶苈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叫她早早死心,乖乖嫁给门当户对的吴迁作罢。他觉得我们出於自保,肯定不会选择前者,这样他得s偿所愿,又能将责任推到葶苈身上,一箭双雕。”

“等等,”嫏嬛打住他的话,“听你的语气,难道葶苈要冒险提亲吗?”

纪莫邀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他爱提就提,这是你们温家人要做的决定,和我无关。不过你们可以慢慢想,不急。”

葶苈倒是真的急了,“可他们不是要我们马上回信吗?”

纪莫邀笑着抽起一张白纸,折了两折,放回信封内,“回信已经写好了。”

嫏嬛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用小青来拖延时间?”

“邢至端本应带着赵晗青和回信一同回涂州,反正赵晗青已经不小心丢在我们这里,回信也就不急着给他了。”

葶苈这才松一口气,不过立刻又紧张起来,问:“大师兄,他们带了这么多人,还让小青跑了出来,不会也是欲擒故纵吧?”

纪莫邀翻起白眼,道:“赵晗青好歹是他们二掌门的女儿,不至於为了算计我们做到这种程度。而且就算他们真有别的算盘,我们见招拆招便是,别多心。”他说完就将信封好,“走,送客去。”

“等一下,”嫏嬛先按住葶苈,又问纪莫邀:“找不到小青,他们会不会赖着不走?”

“他们无凭无据,就算屯在山上不走,我也不会让他们登堂入室。别怕,我们若无人质在手,断然不会有胆回这一纸空文。等这封回信送到同生会,他们自然会懂。”

果然,邢至端收到“回信”后没有拆看,便心不在焉地带着手下匆匆辞行。

纪莫邀推测道:“他估计会留几个人在附近继续留意,看能不能找到赵晗青,但也肯定会派人快马加鞭将,回信送回涂州。我们不日便会得到回覆。”

嫏嬛叹道:“这下子不止是登河山,连同生会也要视我们为眼中钉了。”

“越来越刺激了,不是吗?”纪莫邀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阴笑。

“嬛姐姐,这样真的好吗?”赵晗青倒在卧榻之上发愁,“我真不想给你们添乱,只是走投无路,这才……”

“乱讲,我们当日千辛万苦帮你重获自由,才不会轻易让他们抓你回去,那样不就前功尽弃了吗?何况明明是他们大意失职,才让你逃出来的,我们只是顺便收留你而已。机会是他们给的,不许责怪自己。”

赵晗青半信半疑地点了一下头,又道:“没想到,迁哥哥真的要娶小红……葶苈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他的事,让他去烦。”嫏嬛笑着安慰道,“你放心住下,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寄居此地的落难人。”

“二小姐是在说我吗?”

嫏嬛一回头,见姜芍倚在门上,望着她们笑。

“阁下就是赵姑娘吧?”她朝赵晗青行了个礼。

赵晗青立刻起身回礼,“久闻少当家大名!”

“不必多礼,你就像称呼嫏嬛一样,管我叫姐姐就好。”她又自嘲道:“反正在惊雀山,这些头衔都不再有意义。”

嫏嬛补充道:“‘大师兄’除外。”

三个人相视而笑。

“真好。”嫏嬛掩饰兴奋,“我初到此地时,女子的烦恼只能跟披毫地藏倾诉。如今有你们在这里,一下就热闹起来了。”

“我怎么觉得,你在这里本来也过得如鱼得水啊。”姜芍调侃道。

嫏嬛没有反驳。

嫏嬛的预感没错,就算成功拖延了时间,也没让葶苈的决定变得容易。

深夜的静谧,更衬托出他心中焦虑。“二姐,我跟你说实话,你别因此对我有成见啊。”

嫏嬛诧异了,“你有什么罪无可赦的想法,连我都不能接受?”

葶苈吞了口唾沫,似乎在犹豫该点头还是摇头。“二姐,说句实在的,我心里其实有点感激祝临雕,感激他把提亲这事弄得这么覆杂。这样成不了事,还可以怪他。否则,我真不知道……”他的肩膀缩了一缩,像要将自己变小一点,好不让人看到,“不知道自己到底愿不愿意娶小红。”

嫏嬛想起葶苈之前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便探问道:“是不是因为你们太久没有见面呢?”

“可能吧……我只觉得,如果她此刻站在我面前,问我要不要娶她,我多半会拒绝。”他沈默了一阵,突然很紧张地抓住嫏嬛的袖子,“二姐,我这样想是不是很过分?”

嫏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握住葶苈的手,柔声问:“那你对小红……还有感情吗?假如你们能够朝夕相处,你会想娶她吗?”

葶苈有些沮丧地摇了头,“我日夜都想着早些找回父亲,每次想到小红,只会觉得自己不孝,更没想过要怎么再面对她。我丶我怕看到她失望,但就算不能再见丶不能娶她,我好像也没有特别伤心。我其实不讨厌她,只是……二姐你说得对,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想着她了。”他低下头,“我这样算不算……忘恩负义?”

“傻孩子,”嫏嬛轻轻捏了弟弟的脸,“天尚有不测风云,何况人心?”

“小红一定会恨死我……”

“你若虚情假意哄她,那才是背叛。”嫏嬛轻咬下唇,好奇自己的经验是否足以为葶苈排忧,“总之不要说谎……欺骗才是真正的残忍,不要这样对小红。”

葶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二姐,有些话我只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啊。”他说着又朝嫏嬛挪近了一点,“其实我一直觉得,吴迁才是真心对小红好的人。我也不是不喜欢小红,但有吴迁在她身边,还是不要嫁我为妙。”

“你从什么时候起有这种想法的?”

“也许一开始就有吧……二姐,我是不是很奇怪?”

嫏嬛听到这里,也抱膝而叹:“要说奇怪,我们难道不都有些奇怪吗?坦诚接受就好。”

两姐弟并肩靠在一起,各自若有所思。

两天后,是杜仙仪和安玉唯的头七。

马四革独坐阶下,望着山门,仿佛盼人来。

嫏嬛坐到了他身边。

马四革低声问:“嫏嬛,我是不是很蠢?”

嫏嬛知道他意不在一个答案,并未答话,而是从腰间掏出一个香囊,放入他手心。“安玉唯未及弱冠便离开人世,今后就靠四哥你带他游历四方,遍寻天下壮景了。”

马四革望着手中之物,望了好久,像是忘了时间丶忘了自己的存在一样。只见他的手掌颤抖着握成一个拳头,然后将拳头按在嘴上。一合上眼,泪水便如决堤一样冲泻下来。

嫏嬛挽着他的手臂,什么也没说。

马四革强压着声音里的的哀嚎,哭得全身发抖。

嫏嬛想起之前和纪莫邀的对话。

“你作为师兄,亲手交给他也并无不妥啊。”

纪莫邀摇头,“但你们的伤痛……更有共鸣。”

“可你不也在为知命伤心吗?”

“而我也是那个袖手旁观丶任由杜仙仪和安玉唯赴死的背影。老四不需要这样的讽刺。”纪莫邀将怀中的地藏抱得更紧,地藏也扭头来舔他的脸,“我没有尽全力保护他不受伤害,是我未尽师兄之责。还是你去吧。”

嫏嬛皱起眉头,“就当我好奇——如果能回到过去,你会有不同的做法吗?”

纪莫邀合上眼,道:“安玉唯随时准备好为杜仙仪付出性命,而老四对他也是一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一厢情愿,终究无果,甚至可以预见小安将会是伤他最深的人,但我说不出口……劝人斩断情丝,说来容易,但真的有可能吗?”

嫏嬛痴痴地凝视他的侧颜,向自己问了同一个问题。

他知道吗?

“大概……不可能吧。”她尽可能冷静地答道,“至少我就不会听劝。”

“确实。”

我爱你。

她低下头,在他望向自己的前一刻避开了直接的眼神接触。

纪莫邀长吁一声,道:“我承认,从来没有人能像小安般令老四快乐。但老四越是放不开这瞬息而逝的愉悦,就越是无法承受失去小安的痛楚。不知道杜仙仪在最后一刻,有没有意识到,小安因她爱诗而爱诗,但世间唯一一个曾为小安写诗的人……却不是她杜仙仪。她若还对安玉唯有半点恻隐之心,或许会后悔害他错过了老四的情意。而如果能重来一次,为兄为友,我都会劝老四不要踏足泥潭;就算要踏,也不要成为陷得最深的人。他未必会听,但说过这话,我至少会心安理得一些。”

“到头来,也只是为了减轻你自己的疚意啊。”

“是啊,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人。”

“在我面前,还装什么玩世不恭?”

纪莫邀擡头看她,似乎有些惊讶,但过了一会,又重新将脸埋到地藏的毛里,“总之你把东西给他就行了,不要提我。”

“四哥……”嫏嬛终於开口,可脑里仍萦绕着纪莫邀怅然若失的眼神,“可以和我们一起分担的痛苦,就不要一个人承受。”

她话音刚落,马四革便一头倒在她肩上,放声大哭。

嫏嬛s搂着他的脖子,决定也不要再忍住自己的眼泪。

眼角处,立着静静遥望的纪莫邀。

她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对方那句无声的“谢谢”。

“不知不觉,已经七年没有回来了。”温枸橼立在旧院门外,神色凝重,“也难为这间屋子屹立至今。”

围墙之内,只剩下被烧伤的断壁残垣。尽管后方有些小室幸免於难,但当年一家人共享天伦的地方早已不覆存在。空置的回廊丶蒙尘的地砖丶破败的庭院……每一步都在提醒着她,自己最珍视的一切已在七年前付之一炬,而太多太多已经无法挽回。

龙卧溪只是默默跟在后头,没说话。

两人最终坐在大门内的台阶上,正对着残破的前厅。

“幸好爹娘也算有些声望,估计是靠旧友出面,就算人走楼空,也将这间屋子保留至今。”温枸橼托腮感叹,眼眶泛红,“否则这里早就让人占去,说不定都推平重建了。”

“嫏嬛和葶苈这么多年也没回过这里吧?”

温枸橼摇头,“下次吧。本来还想,既然我是第一个来,不如稍微打点一下这间屋子,这样他们来时还有个地方住……不过都这个样子了,我一人之力,估计也修葺不出什么模样来。”

“让我来吧。”

温枸橼扭头望着龙卧溪,“什么意思?”

“我也算是有些财力的人,将屋子大致恢覆原貌,也不算太难。”

温枸橼将信将疑,“你又想收买我做什么?”

龙卧溪大笑,“你我患难之交,举手之劳莫要放在心上。”

“别,重修旧宅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又不是介意你给我开条件,直说吧。”

龙卧溪依然笑道:“我真没什么企图,你别多心。”他吸了口气,又道:“为家人报仇的路还很长,而我希望能陪你走到最后。如果你非要找个方法还我人情的话,就切记在漫漫长路上,莫要丢下我这个老头子。”

温枸橼一听,心头莫名抽搐了一下。她怯怯低眉,问:“我又没有赶你的意思,怎么突然说得这么悲壮?”

“你这个人,总是有苦自己吞。之前那么多次命悬一线,哪一回不是因为你单枪匹马丶以身犯险?有个人在身边帮忙,不代表你弱小。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干,你就当收我做你的跟班,跟你闯荡江湖罢。”

温枸橼更不自在了,“谁丶谁受得起带你做跟班!我做你跟班还差不多。”

“可我不喜欢带跟班。总之,以后遇到什么麻烦,千万不要自己承受,有人分担总是没坏处的。我知道嫏嬛和葶苈才是你最亲近的人,但他们不在身边时,也可以将就考虑一下我。我龙三好歹比你多活四十年,你会遇到的麻烦,我多少都晓得应付,别逞强啊。”

温枸橼听罢,上身微微颤抖。“不对……”她肃然道,“有些事就算你活得再久,也未必能明白。”

龙卧溪坐直了身子,道:“愿闻其详。”

温枸橼抱着腿,踌躇之中又有一点蠢蠢欲动,“也罢,我若不讲,这段往事整日阴魂不散,也不是办法……既然你这么诚恳要伴我左右,我就不怕跟你细说,也好放下前尘。何况,你要我带你回来,恐怕本来就是想听这些的吧?”

“我对任何同道中人的出身都很有兴趣。”

温枸橼凄苦地笑道:“那我说完之后,是不是该轮到你呢?”

“都不用轮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并无初心,一切的开端,只是因为一个纨絝子弟想要寻求刺激而已。能够活到今天,我也觉得挺意外。”龙卧溪笑笑,“不骗你,没你想的那么传奇。”

温枸橼冷笑,“也罢,我也不是真的对你那么有兴趣。”她仰头靠在门上,“那晚本来一切寻常,但忽然之间,我听到前门传来异动,还有陌生人的声音……”

旧人惹旧情,故园忆故事,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