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五十二章 狼心父 陌面母(下)

第五十二章 狼心父 陌面母(下)

从葶苈房里出来后,温枸橼回到前厅,发现龙卧溪还坐在那里。

“老人家,不早点睡?”

“月色正好,不想浪费了。何况惯於夜行之人,不会因为清闲而过早就寝。”

温枸橼也不跟他斗嘴,就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赏月。

“爹娘都不在了,不会有人再喊我‘可知’了。”她兀自叹息。

“那我现在就改口,每天叫上一千遍,烦死你。”

温枸橼被逗得捧腹大笑,一掌拍在龙卧溪大腿上,“疯子!我才不要你叫呢……肉麻死了。”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院子中间,来回跑了两圈,“葶苈太小还不会跟我们玩的时候,焉知和我就常常在这里蹴鞠。我年长,手脚又比她长,所以老是要让着她,不然她根本赢不了。”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焉知小时候长得特别可爱。”

“真好。”龙卧溪叹道。

“什么真好?”

“你们三姐弟……真好。”

温枸橼推了一下他的手臂,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就算站在我跟前,估计也认不出吧……不过就算认出来了,他们也早已官居要职丶名成利就,未必愿意与我认亲。”他尴尬地笑了笑,“总之,肯定没有你们三姐弟这么好感情。”

温枸橼听他这么说,理所当然地想知道为什么,但又不敢直接开口。“有件事,我倒是疑惑了很久……龙卧溪,应该不是你的本名吧?”

龙卧溪大笑数声,“当然不是了,哪个姓龙的父亲,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屈身於溪流?这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年轻人用於自嘲的名字而已。其他的兄弟年纪轻轻在外乘风破浪,姐妹也都先后嫁为豪门贵妇,剩下的就是那个让全家人都失望不堪的废物。所以他将自己扫出家门,心甘情愿地做一条栖息於小溪中的孽龙。”

温枸橼见他说得这么不留馀地,反过来替他不忿,“自溪流投身江湖,说不定比稳居水晶宫里的龙子龙孙见的风浪更多。”

龙卧溪看她一脸严肃的样子,调侃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说话竟如此玄妙。”

但温枸橼并不觉得好笑,“老泥鳅,我一想到永远也没办法领略你年轻时的风采,就觉得好伤心。”

龙卧溪笑着捧起温枸橼的脸,道:“抱歉,是我先老了……”

“你也看不到我变成老太婆的样子了。”

“深感遗憾。”

“老泥鳅……”温枸橼扑倒在龙卧溪怀中,细声呢喃道:“我到底算是你的什么人呢?”

龙卧溪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停在耳中,却装作并没有听见。

喜欢独来独往,与喜欢跟万中无一的知心人相伴,两者并不冲突。知己者,有如自己灵魂缺失的碎片,毫不费力就能完美合璧。就算是从不后悔孤身闯荡的人,在遇到契合之人的时候,心里也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庆幸吧?

但他没有办法给出答案。

相比起其他人s的马不停蹄,身在惊雀山的众人倒是清闲许多。

那晚三更,赵晗青正要宽衣就寝时,一阵夜风入户,吹落她书案上的几份笔记。她顾不上掌灯,借着月色弯腰拾起散落的纸张,背后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阁下可是赵晗青小姐?”

晗青吓得手一抖,但还是立即捏着笔记站直身子,问道:“来者何人?”

对方听出她的惊恐,忙解释道:“赵小姐千万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恶意。”

晗青哪肯轻易信服,回身追问:“你是谁?”

“赵小姐与我未曾谋面,但想必一定知道我女儿缪毓心吧?”

晗青恍然大悟,“你是……”

屋外猛然卷过一阵狂风,随即便是“唿”一声闷响。赵晗青匆匆点灯,惊见姜芍将一个女子扣喉按在墙上,大声喝道:“何方妖孽,胆敢夜闯清修之地!”

“留夷姐姐,不要伤害她!”

姜芍转过头来,“你认识这人?”不等赵晗青回答,她已经松开了手。

“算是吧……”赵晗青走到妇人面前,问:“你可是龚云昭?”

妇人连连点头,“没错,我就是毓心的母亲龚云昭。”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赵晗青面前,恳求道:“求赵小姐告诉我,毓心如今身在何处!”

姜芍上前,先一步问:“你既是缪泰愚的妻子,便是同生会的门生,要找女儿易如反掌,何必跑到这里?”

龚云昭悲悲戚戚地站起身来,将自己被迫与初生女儿分离,再到后来遇上温嫏嬛提点,诸事巨细,一五一十地告诉二人。“赵小姐,我与缪泰愚空有夫妻之名。事已至此,只要女儿能平平安安,就算跟他恩断义绝也不足惜。请赵小姐大发慈悲,告诉我毓心现在何处吧!”她说完又要跪下,却立刻被赵晗青扶起身。

“娘子不必如此。晗青自会定夺……”她望向姜芍,“留夷姐姐,替我告知吕前辈,好歹给她安排个歇息的地方,有什么事我们天明再议。”

龚云昭见她迟疑,有些不放心,忙追问:“赵小姐这是丶是答应我了吗?”

赵晗青神色凝重地答道:“我万事会以毓心为重,你不必过虑。”

安顿好龚云昭后,姜芍还未离去。“晗青,见你有些踌躇之色,是觉得其中有诈吗?”

赵晗青不置可否。“老师对毓心爹娘从来没好话,所以就算素未谋面,龚云昭在我心里也是一个失职的母亲……现在她却突然出现向我求情,甚至连跟丈夫一刀两断的话都说出来了,怎不让人三思?只是如今在外人眼里,我应该和葶苈在惊雀山上双宿双栖,我若带她下山去见毓心,只怕会……”

姜芍连连点头,“你若是觉得有诸多不妥,我们就打发她走罢。”

“可是……”赵晗青合上眼,难以抉择,“可万一她是真心诚意要带毓心离开是非江湖,又该怎么说?毓心这么小就与父母分别,如果再被我一个外人剥夺了与母亲团聚的机会,我岂不是成了罪人?我有权替她做这个决定吗?龚云昭一身江湖债,也不知那天会丢了性命,那毓心不就永世不能再与母亲相见了吗?留夷姐姐,你我都在幼年丧母,假如有人阻止母亲生前与我们见面,我们肯定恨不得将那个人千刀万剐吧……”

姜芍听罢,沈思片刻,道:“但带她去见缪毓心最大的困难,还是你跟葶苈的安危。你自己也想得到,你一离开,葶苈不在山上的事就很容易暴露。这样,有意者就会开始在别处找他,甚至图谋用你来威胁葶苈现身……”她长叹一声,“来来去去,都是同生会内斗所致。你与葶苈,还有龚云昭,不过池鱼耳。”

赵晗青也清楚事态,肃然想了一阵,“假如我能让他们以为葶苈跟我一起,也许就不会暴露了。”

“可葶苈身在别处,你也没办法把他变出来给人看吧?”

“没有这个必要。”赵晗青苦笑,“眼不见者,亦可为实。”

在赵晗青眼界里还只是一个小点的时候,缪毓心稚气的声音已经远远传了过来:“青——姐——姐——!”

赵晗青一下马车,女孩就嬉笑着飞跑过来,扑到她怀里。

“青姐姐!”

“毓心……毓心又长高了。”赵晗青抱起缪毓心,一路来到祖孙俩如今栖居的小庐中,“老师,好久不见。”

缪寿春见到爱徒现身,憔悴的面孔上浮出久违的喜色,“啊,是青儿来了……”

分别虽不算太久,但赵晗青觉得他又苍老了许多。

“上回你走后不久,就来了几个同生会的弟子,说是我儿子派来的。他们知道我住在这里,偶尔送一下茶饭汤水,但也并不勤快。我问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就说你嫁人了,怕我没人照顾,才会奉命行事。”缪寿春将前情娓娓道来,顺便为徒儿张罗茶点。

赵晗青冷笑,“可我与老师相遇之前这些年,令郎明知道你们爷孙俩飘零在外,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啊。”

“这你就不懂了啊。”缪寿春挽着赵晗青的手臂,像是怕她再一次消失无踪,“往日我们在外,没人知道这落魄的老汉和孤女是他堂堂缪泰愚的父亲和幼女。可现在你知道了,再嫁到夫家去,不就把他这些年对我们不闻不问的缺德事全捅出去了吗?他是怕你的这张嘴,所以才想着亡羊补牢。这样就算有好事者来一探究竟,他也有理说自己一直有尽力供养我们。虽说以他们如此心不在焉的态度,也不过是保证我们饿不死罢了。”说了许多,他才猛然想起忘了问最重要的问题,“青儿,你这次来所为何事?”

“是……”赵晗青往四周望了一望,确定近处无人之后,答道:“我丈夫温葶苈得了急病,求医无果,才想到来找老师帮忙。老师要是方便,我就让外头的子都哥哥带他进来。”

缪寿春心生疑惑,“你为什么怕人知道你在这里?”

赵晗青吞了口唾沫,轻轻退开一步,朝在远处等待的陆子都招了招手。随后,就见陆子都从马车里抱着一个用披风和毛毯裹得密不透风的人下来,只能分辨头脚,但完全看不到面孔。“老师,我们进屋再说。”不等缪寿春出声,她就拉着一老一小回到屋里。

陆子都随后来到,放下手里的人,“冒犯了。”

那人在屋里一站直,褪去遮掩,朝缪寿春道:“阿舅别来无恙?”

缪寿春一见眼前竟是许久未见的龚云昭,当下有些错愕。

龚云昭也不等他回话,径直走到缪毓心跟前,“毓心,我是娘啊。”

缪毓心与她分离时,尚在襁褓之中。时隔三年,又如何认得眼前人是自己生身母亲?见面前的陌生人要靠近,女孩本能地退避,怯生生地躲到了缪寿春身后,不敢作声。

龚云昭向前伸展的手臂停在半空,眼中盈泪,“毓心,你不认得娘了吗?”

赵晗青忙来到缪毓心身侧,指着她胸前的半截玉佛,问:“毓心,你跟青姐姐说过,这个玉佛是谁给你的?”

毓心小声答道:“是娘。”

“那玉佛的另一半在谁身上?”

“在娘身上。”

赵晗青朝龚云昭使了个眼色,龚云昭立刻除下颈上的吊坠,递到毓心面前。“毓心你看,”赵晗青将龚云昭手上的玉坠与女孩脖子上挂着的半截玉坠拼成一个完整的玉佛,“这不就是你娘吗?”

缪毓心也许根本没有母亲的形象,但经过赵晗青一番解释,她似乎真的开始对龚云昭消除了戒心,让对方将自己紧紧拥在怀中。

缪寿春没有出言阻止,但也并未表现出丝毫欣慰。

赵晗青趁机叮嘱陆子都:“子都哥哥,老师说同生会的弟子会不时来探望他们,你可能要在外头留意一下……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真来的话,我们该怎么应对,但是总比毫无预兆地被撞破要好。”

“明白了,交给我吧。”陆子都随后离开小庐,在室外戒备。

夜深了,缪寿春与龚云昭在屋内肃然对坐。

“你准备带毓心去哪里?”

龚云昭还不曾表明来意,便被这么一问,顿时窘迫起来,“这……”

“不用明知故问了。你既然来了,就不打算空手而归,何必跟我委婉?”

龚云昭面露难色,但也无法再掩饰,“我……我胞妹嫁给了舒山薛氏,夫婿是做茶叶生意的,颇有些家财。我想带毓心去投靠她。虽然寄人篱下,但至少衣食无忧,远离这许多腥风血雨。”说完,她默默低下头,等待缪寿春激烈的反抗。

但老人并没有半点愤怒的神色,只是静静地答道:“好。”

龚云昭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对方竟不假思索便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阿舅,你这是……”

“带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到一个她混账父亲找不到的地方。”

“那阿s舅你……”

“不用管我。”缪寿春神色坦然,“你是毓心的母亲,带她走天经地义。若是捎上我,我儿子轻易就能给你定个挟持之罪,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可丶可毓心是你辛苦抚养至今的,要你们分开实在……”

“无妨。我年纪也大了,终究无法陪她一世。这种事早晚都会发生,倒不如挑毓心还不懂事的时候。就算她现在舍不得,将来对我的记忆也会很模糊,这样回忆起来,就没那么痛苦了。”

龚云昭听罢,泣不成声,“可我若丢下你不顾,缪泰愚不就……”

“终究是亲生父子,他不会把我怎么样。有我在他手上,他要想对你们母女俩不利,我至少还能以一条老命相逼。别替我忧心了,你既然已有打算,就尽早带毓心离开吧。不然被同生会的爪牙见到,你们就再难脱身了。”

龚云昭双眼垂泪,点了点头,随后来到卧室,抱起正躺在赵晗青怀中熟睡的缪毓心。“毓心,我的宝贝女儿……”

屋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赵晗青骤然惊起。

只听得“嘭”一声巨响,陆子都破门而入,冲入卧房,举剑直冲龚云昭而来。

“子都哥哥!”赵晗青正要扑身保护缪毓心,就听得背后窗外“唿”地飞进一个黑影。“当”一声响后,她擡起头,见龚云昭俯身在地,将女儿护在怀里,而陆子都则跳上坐床,将手中那明晃晃的长剑架在一个陌生人的脖子上。

赵晗青和陆子都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对於龚云昭而言,这个面孔再熟悉不过了。

“可让我找到你了。”

龚云昭擡头,与那不速之客四目相对,眼中的惊讶逐渐被愤怒所取代。“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救你出苦海。”

依然紧紧将女儿抱在怀里,龚云昭站起身,冷冷答道:“我不用你救。”

那人冷笑数声,“当年在我被逐出师门后,心安理得地做缪家夫人的是谁?被丈夫待薄后,苦苦哀求我带她私奔的又是谁?想摆出道貌岸然的姿态,也该想想是谁先背信弃义好吗?”

缪寿春听那人说完,马上就认出了对方,“你是宁孤生……”

“好眼力啊,缪神医,我就是你儿妇日思夜想的旧情人!”

龚云昭喝道:“够了!你我之间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快给我滚!”

宁孤生恼羞成怒,“你当我什么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走狗吗?这么多年我都等来了,现在你随口一句话,就想跟我一刀两断?龚云昭,你不要异想天开了。我当年没办法阻止你嫁为他人妇,是我没本事。但现在天赐良机,我再也不会让你回到那个猪狗一样的男人身边了!”

龚云昭长吁一声,将女儿交给赵晗青抱着,决绝地摇头道:“我不会回到缪泰愚身边,但也不意味着我会跟你过一辈子。你我缘分已尽,我如今的身份……只是毓心的母亲而已。”

宁孤生错愕地看着赵晗青怀里那个神色紧张的女孩,面容扭曲得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堪入目之物。“云昭,你丶你现在要为她,抛弃和我的一切吗?”

“没错。”

“不可以!”宁孤生气急败坏地吼道,“我不许你为了这个小孽种背弃与我的山盟海誓!”

他话音刚落,就被龚云昭“啪”地扇了一个耳光。就连一直把剑架在他脖子上的陆子都也临忙收手,生怕错手伤人。

“你不许这样羞辱我的女儿!”龚云昭的眼中有泪,“这世上谁都可以骂她是孽种,唯独你不可以!”

伦常无踪,孽缘未死。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