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五十二章 狼心父 陌面母(上)

第五十二章 狼心父 陌面母(上)

“他若无伤在身,又怎么说?”

“他若无伤,我未必敢与他共处一室。不是怕他对我做什么,而是怕他差点对我做什么……”纪莫邀见嫏嬛一脸憔悴,於心不忍,将她拉入怀中,道:“这一天……感觉就像过了几辈子一样。”

嫏嬛靠着他的胸膛开始流泪,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焉知,我们既然答应了要带他到笔录所藏之处,就要有下一步计策。”

嫏嬛擡起头,抹干泪道:“父亲身死,一姐和葶苈一定会带他回家安葬。我已托叶芦芝帮我捎信给四哥,起s码报个平安。”

“可我们将要去哪里呢?”

他们都知道,楚澄当年只给了温言睿一份名册,从来就没提过什么笔录,更谈不上什么藏匿之地。

“温先生之所以没有反驳笔录的说法,只是将计就计。但事实是,我们从未听说楚澄还有笔录留存世上。他家被灭门时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不可能再藏匿任何东西了。我们需要自圆其说。”

“但不是还有抄书匠这一条线索吗?”嫏嬛提醒道,“虽然这听起来也像是大海捞针,但如果真的还有线索残留於世,一定也与某个抄书匠有关吧?我在信里说,我们会去涓州。这个抄书匠,势必在涓州留下过什么痕迹。”

纪莫邀笑道:“不愧是焉知。”

“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嫏嬛掩饰不住担忧,“我就算能骗纪尤尊跟我们去涓州,也不知道要怎么瞒着他再继续追查。茫茫人海,一个匿名的抄书匠,到时恐怕又是一番苦战。”

两人一直筹谋,直到天亮。

眼看晨光乍现,嫏嬛道:“我总在想,我们是想纪尤尊速死,还是想让他坦白罪行,还是别的……”

撇除那近乎不合时宜的自信,她这个问题勾起了纪莫邀潜藏内心多年的冲动——以自己的所知所历来判断,纪尤尊这个人,到底应该有个怎么样的结果?

他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来到需要做这个决定的一天。父亲一直是凌驾在他灵魂之上的阴影,无处不在却又不可触及。如今,嫏嬛竟要他立即想到最后一步。

他并不是不明白嫏嬛的用意。

假如目的仅仅是要纪尤尊一命呜呼,机会迟早会来。但那并不是纪尤尊应得的结果——他不配痛痛快快横死。在这一点上,纪莫邀绝不退让。

纪尤尊虽然步步要他们坦白,却丝毫没有透露自己的秘密。被他玩弄於手中的人还有哪些?这些人是否还在继续作恶?温言睿和林文茵的调查在七年前被迫中止,一定还有很多空白没有填补。只有从纪尤尊身上找到剩下的答案,嫏嬛才能圆父母的遗愿。

更何况……一个自以为神机妙算的人,最痛恨的也不过是被人揭穿计策吧?就跟穿着新衣出门,却当众被剥得一丝不挂一样,是比死还难受的耻辱。

纪莫邀和温嫏嬛望着发白的天际,心里多少能想象那种屈辱。

“焉知,多得你之前提点,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没错,如今纪尤尊近在咫尺,自己手上又抓住了能蒙骗他的活结,而嫏嬛又在他身边……地狱般的一日刚刚结束,纪莫邀却感觉自己终於来到了转败为胜的岔口。

纪尤尊醒来时,枕边已有茶点飘香。

他坐起来望着正殷勤沏茶的儿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摆摆手道:“过来。”

纪莫邀放下茶壶,走到了父亲跟前。

一个耳光“啪”地打在他的脸上。

“演给谁看呢?”

“父亲……”

“违心的称呼也省了吧。从小到大,你对我何曾有过半点孝心?你学会忤逆,说不定比你学会说话还要早。”

纪莫邀还没来得及应上一句,左臂就被父亲猛地揪住——

“你是左撇子……”纪尤尊开始自言自语,“所以你用掌的方向和我不同。”他用力钳住了纪莫邀的手肘。

纪莫邀的身子不自主地抖了一下。

纪尤尊停下动作,“你左臂受过伤吗?”

“骨折过一次。”

“什么时候?”

“已经痊愈了。”

纪尤尊冷笑,“我稍加用力,你就作痛,显然还没有完全恢覆原状。也难怪你掌力不足……温枸橼想必是死不去吧?”

“怎么,你要把她揪出来重新拍一掌吗?”

“不用这么麻烦。”纪尤尊拍了拍儿子的脸颊,“有温嫏嬛在就足够了。你一定有办法让她乖乖听话吧?”

“你要的只是一件死物,没必要伤害她。”

“别怕,我不动她。她若是嘴硬,我不是还有你作为要挟吗?她这么紧张你,意志就算再坚定,也终会有底线。反倒是你,居然跟我演假意归顺这么难看……也罢,反正你横竖也要听我的,还不如跟以前一样冷言冷语,大家都带着些真情实感说话。”

纪莫邀低下头,不出声了。

“过来。”

纪莫邀已经坐在父亲跟前,一时不知还要怎么“过来”。

谁知纪尤尊一把将他拉入怀中,一手按在背上,另一手则顺着领口伸了进去。

“长大了,我的儿长大了……”长长的手指如爬虫一样从他胸脯走到腰间,又从前腹游到背脊。

最初那一瞬间,纪莫邀内心划过一丝惊恐,但却以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速度平静了下来。

他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父亲的抚摸意味着什么。

毕竟,在纪尤尊的眼里,所有人都是他的猎物,自己从来就不是例外。

也许内心深处,他也一早想到这样一天终将到来。

曾经,挡在纪尤尊的手和自己身体之间的,是母亲疲惫而悲伤的躯体。

而如今,他终於能亲身去体会,这个人无穷无尽的贪欲与傲慢。

那一刻,身体不再属於自己,而只是纪尤尊拿捏在手里的一坨肉——没有思想,没有尊严,没有自由。

不过片刻,纪莫邀却已经要用全身的气力去不让自己干呕出来。

而这种感觉,母亲忍受了十年。那十年中,有无数个像这样让她找不到意义丶感受不到自己丶更看不到希望的时刻。

纪莫邀全神贯注地去铭记父亲的手按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他要让这反胃的触感深入骨髓,永世不能忘却。他也由衷庆幸,自己已经成年,能够不因此受到长久的创伤,也能靠轻轻一推从这病态的拥抱中脱身。但那种从心底里喷涌出来的恶心,却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

至少,他能跟母亲感同身受了。

“百行孝为先。做儿女的,孝心发乎内而显於外。你小时候,我常常不在家,陪你的时间自然不如你母亲多,但也从没让你受过一天冻丶挨过一天饿。我自问配得起你的孝顺,但你心里要是还跟我过不去的话,我也不怪你……你当年二话不说就一走了之,害你母亲无儿送终。相比起来,我今天还能有你斟茶递水,恐怕也是值得感恩还神之事。”

听到纪尤尊提起母亲,纪莫邀的神色越发黯然,连身子也软了下来。

纪尤尊终於松开怀抱,狐疑地瞥了他一眼,问:“怎么?想念母亲了吗?”

纪莫邀转身背对着父亲,问:“她是……我走后多久才……”

“一年半左右。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你走后音信全无,做母亲的自然心力交瘁。”纪尤尊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怎么?过意不去吗?”

纪莫邀没有答话。

“愧疚吗?”

“不要说了。”纪莫邀低声答道,像在压抑什么情感。

纪尤尊笑笑,凑到他耳边低语,“心有疚意就对了。人生在世,总有追悔莫及之事。不想重蹈覆辙,就好好反省一下吧。”话毕,轻笑离去。

离开时,纪尤尊清楚听到了来自纪莫邀的呜咽声——或者说,他所认为是呜咽的声音。

走出门,纪尤尊见温嫏嬛木口木面地坐在地上,便问:“说,去哪里?”

温嫏嬛干巴巴地应道:“往西走。”

“往西多远?”

“我不会现在告诉你。”

纪尤尊气得一手伸到她脖子前,可最终没碰她。

嫏嬛亦没有退避,还是坐着不动。“我若现在全盘托出,保不准你当场将我灭口。我的愿望也不覆杂,只求活命而已。你听我说,先往西走,要改道时,我自会相告。我要是真骗了你,你到时再杀我也不迟。怎么算你也不吃亏,何乐而不为呢?”

温枸橼姐弟带着父亲的灵柩回到故园时,为他们开门的是面上没有丝毫意外之色的龙卧溪。

“昨天夜里刚收到嫏嬛的信,今天就见到你们了。”

“老泥鳅……你怎么在这里?”

马四革从里头走出来,答道:“师叔从登河山回来之后,先去的惊雀山,知道情况有变,又不敢去琪花林惊扰你们,就来帮我忙了。”

葶苈忙问:“二姐和大师兄还好吗?需要我们去帮忙吗?”

马四革将信件递到他手中,“听你二姐的安排。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让温先生入土为安。”

见到龙卧溪,温枸橼不禁百感交集,“如果我知道母亲葬在哪里就好了……”

“不怕,天籁宫算什么?将来会有机会再去的。”龙卧溪安慰道。

两姐弟重返故居,见火灾肆虐之迹尚存,但马四革已经大致覆原了房舍的架构,也开始着手细部的修葺了。

“前院的花是我前几日种下的,你们不喜欢可以再换。”龙卧溪道。

温枸橼摇摇头,“是花就行了,有些生机。”

“从大门来看,就跟当年一样。”葶苈略带惊喜地跳上前堂的台阶。

“从外来s看是如此,不过里面就……”马四革禁不住发问,“你们家的墙壁梁柱之中,以前就装有机关暗器吗?”

温枸橼警觉地问:“何出此言?我们家没有这些东西的。”

马四革苦笑道:“那就是嫏嬛有意为之咯。”

“等等,二姐给你的图纸里都画了什么东西?”

“一言难尽。她给的设计图很琐碎覆杂,光是一件件安装就很费时间,要看出其用途和原理就更难了。不过她有写明,这些机关仅仅安装好,是不足以启动的。具体要怎么使用,估计要等她亲临时,才能知晓。”他说完又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万一我被自己亲手安装的机关伤到,那就贻笑大方了。”

是夜,葶苈独自坐在堂前,回想当年杜仙仪一手抱着他,一手牵着嫏嬛穿过火海丶逃出生天的情景。

他至今依然坚信杜仙仪对他们是真心的。他的仙仪姑姑是个好人——一个令人遗憾的好人。

但那都过去了。他怎么看待杜仙仪其人,应该不重要了吧。

如果她不用死就好了。如果他有能力去阻止这一切发生,哪怕只是阻止一小部分也好……

他对月长叹。

“一个人坐在这里唉声叹气做什么?”马四革坐到了他身边。

“四哥,我觉得我挺没本事的。”葶苈抱着膝盖,“这么大了,有事还是要靠两个姐姐罩着,什么都帮不上忙,只求不添乱……我也想有本事去保护她们,可是……”

“可是心有馀而力不足吗?”

葶苈点了点头。

“葶苈,我们每个人都有长短处,你就算无法身体力行地保护你的姐姐们,不代表你无法在别处帮助她们。她们也不是只凭武功高低论功过的人。”

“道理我都懂,只是……”

“只是自己心里过不去?觉得低人一等?”

葶苈还未斟酌出一个恰当的回答,龙卧溪便“扑通”一下坐到了葶苈的另一边——

“两位师侄,我们这样坐着,像不像祖孙三代?”

马四革一听就来气,“师叔,你又在讽刺我吗?”

“到这个时候了,老四你还不知道你师叔是个百厌精吗?”温枸橼随后而来,挤到了葶苈和龙卧溪中间,“我知道嫏嬛叫我们不要心急,但一想到纪尤尊那个混账将她玩弄於股掌之中,我就……”

龙卧溪思量了一阵,道:“她既然能向我们通风报信,就说明纪尤尊还没能完全掌控她。且听她的安排行事。你想想,葶苈随时会被同生会盯上,惊雀山又窝藏着逃犯姜芍,已经让我们疲於应付了。若还贸然出头,很容易满盘皆输。”

“一姐和师叔办完丧事就会马上离开吗?”

温枸橼点头,“事不宜迟,我甚至想现在出发。但总要送父亲最后一程。”她顿了顿,又问:“葶苈,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来吗?”

葶苈摇头,“去了我也……帮不上忙。何况双亲亡故,总不能连个留在家里守孝的人都没有。”

马四革见他这么说,有些心疼地揉了揉他的头顶,“没事,还有四哥在这里陪你。”

“也好。”温枸橼笑道,“你在这里,老四恢覆家中原貌也有个人证。”

又坐了一会,葶苈说想睡。温枸橼想到马上又要和弟弟分别,便亲自送他回房。

是夜月色皓然,两姐弟走在寂静的长廊上,经过好些恢覆了框架但依然狼藉的房间。

“焉知回来的时候,肯定最心疼书房……”温枸橼道,“她以前好多图纸都放在那里呢。”

“当年我们两个能躲过一劫,除了仙仪姑姑及时赶到之外,也多亏了那个墙角的箱子。”

“是啊……当初挖好那个通道的时候,我还笑他们没事找事。从一个墙角挖到隔壁的墙角,有什么意思?想不到竟有生死之别。”

葶苈回到自己勉强躲过一劫的房间里,爬到简易的卧铺上,问:“一姐,你在外漂泊这些年,是喜欢一个人,还是喜欢有个伴?”

“葶苈……”仿佛察觉出了弟弟的心事,温枸橼坐到他身边,用一条手臂轻轻抱住他,“你……喜欢小青吗?”

“一姐,我答应了她的。”

“我不是问你们的婚约。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葶苈低下头,答道:“我要是说出来了,你偏心我,一定会不知不觉地开始给她暗示,希望她能够改变主意,接受我们的婚事。你我都没法保证事情不会去到那个地步,还不如我从一开始就守口如瓶,这样无论是你还是小青,都不会因我而进退两难。”

听到葶苈如此缜密地梳理思绪,温枸橼惊喜之馀又不禁感到一丝悲凉:弟弟真的长大了,也无法挽回地变得忧郁了。

“可是……”但她仍不愿相信这是唯一的出路,“说不定她也对你……”

“一姐,你还不明白吗?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说好了,等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立刻分道扬镳,不再干扰对方的生活。行医是小青自幼的愿望,我不能成为她的绊脚石。”

“就算她要行医济世,你作为丈夫也可以帮她采药熬汤,不一定要分开啊。”

葶苈咬着牙喝道:“一姐,我已经误了小红一生,我不能再害小青一世!”那份决绝,似乎在爆发之后才开始反噬,令他依然稚嫩的眼中映出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悲痛。“一姐……”葶苈颤抖着倒在姐姐怀中,“我不能这样做……我答应了小青要干净利落地放手,就绝不能用自己的软弱来威胁她改变初衷。正是因为我动摇了,才不能再放任自己成为她的负累。我意已决,也希望一姐不要让小青有所误会。”

温枸橼抱着倔强的弟弟,长叹道:“好,我答应你……”她轻吻葶苈的额头,心想:换做是焉知,一定比自己更清楚在这个时候该说什么话。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