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阴计明 烛光暗(上)
纪莫邀手握吴迁的枪柄,板着脸道:“别忘了,这对新人可是照足你们的要求,两情相悦丶共谐连理的。我们每一步都循规蹈矩地走下来了,如今在夫妻相见的关头上,你们又来捣乱,是什么意思?”他说到这里,眼神转向了赵之寅,但嘴上还是在跟吴迁说话。“叫我们来,我们来了;让他们成亲,他们也要成了。现在你们又不满意,要反悔吗?若是错过了吉时,误了赵小姐的终身幸福,又怎么办?你们自己手头搞不定的事,还请不要让作为棋子的我们来承担责任啊。”
“纪莫邀,你这是什么话?谁是棋子?”
纪莫邀为吴迁的单纯无知冷笑了一声,随即左手轻轻一旋,只见枪柄飞速转动,“唿”地就将吴迁两手震了下来。“婚堂之上舞刀弄枪,成何体统?你就算不将我们这群山野之人放在眼里,难道还不给你们赵掌门留几分薄面吗?还不快滚?”
吴迁忙跳上堂前,挽住祝蕴红双肩,“小红,跟我们回去吧。温葶苈不会娶你的……”
葶苈吞了口唾沫,不敢擡头,更不敢跟吴迁有眼神接触,只能一直往角落里退。
一只手隔着屏风按在他的背上。
“葶苈……”另一头传来赵晗青的声音,“不要怕。”
不知为何,听她这么一说,葶苈的心立刻就定下来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一心一意地完成这个仪式。今夜之后,我们就是夫妻了。”
“是……”葶苈深呼吸之后,也伸出手与她重合。虽是间接的触碰,却让他们两个都平静下来许多。
吴迁苦劝良久,祝蕴红也只是痴痴地望着葶苈。她不说话,但也没有肢体上的反抗。
赵之寅看不下去了,两步上前将她横腰抱起,指令道:“我们回去!”
祝蕴红睁着眼,却像是睡着了一样倒在赵之寅臂间,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
吴迁怅然望着赵之寅的背影,低头捡起掉在地上的绿绒枪,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谁知那心腹跟班何求不甘心,一个回身吼道:“纪莫邀,你欺人太甚!”说完,抡起拳头迎面冲上来。
纪莫邀目不斜视,伸手狠狠往他胸口一拧,一下就将身材高大的阿求推开数步之外。
阿求捂着胸口痛得哇哇直叫,可片刻之后便坐了起来,嘀咕道:“怎么又不疼……”可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吴迁撵走了。
纪莫邀目送他们走远之后,亲自将门合上,回身对目瞪口呆的一众人等吼道:“还楞着做什么?快去把飞走的鸭子抓回来啊!”
婚礼好不容易收尾,一对新人也被送入百子帐。遣走无关紧要的下人之后,纪莫邀留孙望庭看守新房,自己则和嫏嬛立刻奔赴后堂,与久等的温枸橼和龙卧溪会合。
“回来路上瞄到一队人从你们这里往祝家去,怎么回事?”龙卧溪问。
嫏嬛将方才之事相告,随即若有所思。“一姐s那天夜里回来时,不是说祝蕴红能够连夜离家,事有蹊跷吗?如今看来,的确有人在背后助力无误。你说三更半夜趁人不备,一个人出逃也就罢了,可今日祝家人员众多,她作为新娘,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偷走,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赵家。能掩人耳目丶拖延时间到这个地步,如果没人助一臂之力,单凭祝蕴红一人,实在难以成事。”
温枸橼立刻朝纪莫邀抛了个眼神,“会不会又是纪尤尊?”顺手将一个纸包递了给他,“你要的密信。”
纪莫邀一边拆信一边道:“但祝蕴红一个小丫头跟他有什么仇怨?他不可能真的关心同生会二位千金的终身大事,只怕是另有盘算。”
温枸橼见讨论不出什么来,便转换话题。“我今天和你师叔还真是有大发现了,是吧,胡——洛——原先生?”她坏笑着推了龙卧溪一把。
龙卧溪一脸无奈,“只是一个化名而已,用得着笑这么久吗?而且行走江湖,谁没上三五个假名傍身呢?”
“你还好意思说!以前那套行不改名丶坐不改姓的说辞可像那么回事了。啧啧,穿得这么冠冕堂皇进去,说完话也不等我,自己先跑出来。书房的信,还有晗青要的布鞋,都是我一个人去偷的,简直是劳苦功高……言归正传,我们本来只是想确认一下星宿们的年龄,没想到还有意外的发现。”
龙卧溪点点头,“来的星宿是参水猿和虚日鼠,经我们一问,发现虚日鼠确实如你们所怀疑的那样,是在姜芍两岁左右时才成为星宿的。但参水猿则不同——姜芍出生时,他已经在登河山。”
“参水猿……他果然与众不同。”嫏嬛话音刚落,就听到外头有人敲门。
纪莫邀起身开门,见姜芍一脸疲倦地走进来。
“见到星宿了吗?”嫏嬛关切地问。
姜芍点头,“见到了虚宿。参宿与她同行,不过我没再特地去找他。”
嫏嬛突然犹豫要不要继续之前的话题:虽然事关登河山,但太多只是建立在猜测之上。如果什么没搞清楚就一股脑地丢给姜芍,只怕她心有不快。但若不说,他们这群人又该在这里议论什么呢?
正在阅读密信的纪莫邀为她提供了打破僵局的绝佳理由。“各位……尤其是姜芍,”他将一折信攥在手里,“我接下来会跟你们念一封纪尤尊写的信——应该不是原件,而是他专门准备的誊本。听我念完,再将我们这些天来所调查的事明明白白告诉姜芍。事关重大,不由得我们再为情面而互相隐瞒。”
众人一听,纷纷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贤兄在上,愚弟尤尊再拜如晤。早知兄长心事,愚弟不才,愿为解忧。思登河二十八人,你我亦未有分毫恻隐,又何况楚澄一身?且行凶者乃浪荡胡人,来去无踪,又有何人能追究到底?贤兄且宽心,待纪某来日亲访,以慰尊颜。”
纪莫邀念到这里便停下了——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把所有的内容念完。
室中五人间的气氛顿时凝成了诡异的隔膜。
只见龙卧溪“唿”地跳起来,抓住姜芍的肩膀道:“姜芍,你要怎么怪我多嘴都可以,就算要剥皮拆骨也无所谓,但你现在一定丶一定要立刻找到虚日鼠——马上告诉她,千万不要跟参水猿提起和你有关的任何事!”
姜芍傻了,“前辈这是为……”
温枸橼也恍然大悟,“老泥鳅说得没错!姜芍,长话短说,你祖父姜疾明选出的二十八星宿中,有二十七人已经死於非命,只馀参宿一人。而后你父亲姜骥重新选出二十七人顶替,才有今天的二十八星宿。我与老泥鳅今日问过,你出生之日,虚日鼠根本还没去登河山,但参水猿却能娓娓道来。”
“还有……”嫏嬛立刻掏出名册,“楚澄妻子告诉我们,以登河山的传统,星宿的年龄与当家不能相差超过六岁。名册上的生辰属於前代星宿,自然都符合这个规律。而你也用了排除的办法,推测出各个日辰和籍贯所对应的星宿。如今再看,可见名册上的参水猿是上一代星宿中年龄最小的,比你父亲刚好小六岁。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与新一任星宿并列,也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姜芍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压得喘不过气来,“你是说,参水猿是前代星宿里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吗?”
温枸橼继续道:“他的回答丶他的年龄丶无法对应的住址丶还有那密道里的暗格,都能证明这个人与别不同。但既然有二十七位星宿不知所踪,为何唯独他一人得以幸免?本应生死与共的二十八人,唯一幸存的却对那二十七人只字不提,仿佛他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你不觉得大有蹊跷吗?”
姜芍方寸大乱,“可丶可是那信里明明说的是登河山二十八人,你们怎么一口咬定参水猿幸存?”
嫏嬛提醒道:“如果死的都是星宿,那就应该写‘二十八星宿’吧?用‘二十八人’这种反常的称呼……”
龙卧溪捏姜芍的肩头捏得更紧了,“姜芍,你的祖父是在你出生一年前过世的吧?”
姜芍点了点头,立刻又吓得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你不是说连我祖父也——”
“二十七位星宿,加上姜疾明,正好二十八人。老当家身体一向康健,从未称病在床,却在那一年无端暴死。如果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我不会觉得意外。”
“可你这无凭无据——”
龙卧溪正色道:“我说过了,如果你事后怪罪我们,我绝对不会逃避。但万一不幸言中,参水猿明知二十七位手足与老当家死於非命,多年来却缄口不提,那他势必心怀不轨。虚宿一旦跟他提起你出生之事,参水猿恐怕要对她不利,到时悔之晚矣!快去啊!”
姜芍心乱如麻,可龙卧溪言之凿凿,她不能再犹豫,只有匆忙换好衣鞋,咬牙出奔。
纪莫邀将信放下,小声道:“如今知道这密信的分量,反而有些庆幸上一次无功而返了。今天正好将来龙去脉连在一起,也是机缘。”他说着就站了起来,“我去叫望庭他们收拾一下,明早城门一开,我们就离开涂州。”
冷婚房中,百子帐内,温葶苈和赵晗青背靠背躺着,双双无眠。
“小青啊,我现在觉得,你和小红都不必与我厮守,真是万幸。”
赵晗青冷笑,“我们万幸还是你万幸?”
“当然是你们了。”葶苈苦笑,“你看我这种人,懦弱无能丶优柔寡断……刚才小红走上来时,我连扶她的勇气都没有,只会一味畏缩。像我这么没担当的人,谁嫁给我谁倒霉。”
赵晗青转过身来,轻轻捅了一下他的背脊,“别这样说自己。”
葶苈打了个冷战,也转身对着她,问:“你不觉得我很没用吗?”
“一个甘愿牺牲自己的名声来为我争取自由的人,怎么会一无是处,又怎么会没有担当呢?你若是欺骗祝蕴红感情,那才是真的罪无可赦。但你也没这么做,就不要再自责了。”
“道理我也明白,可心里还是觉得很内疚啊。你是没看见小红的样子,憔悴得一点都不像她自己了。这么开朗的人变成这样,我也很心痛,可就是不知道能怎么帮她。”
正说着,就见温枸橼走到帐前,问:“新郎新妇,还没睡吧?”
葶苈立刻钻出来,问:“大家都回来了吗?”
“说来话长。”温枸橼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双红布鞋,递给赵晗青,“这是你要的鞋子。”
“谢谢枸橼姐姐。”
“你大师兄发话了,情况有变,我们不宜在此久留。明日一早就回惊雀山,知道了吗?”
在祝家分别之际,虚日鼠曾将投宿之地相告。幸亏如此,不然姜芍也真不知该从何寻起。
但龙卧溪说的是真的吗?
姜芍每念及此,便如芒在背。
细想一番,参宿看起来确实比较老成。但他与其馀星宿向来相处融洽,自己亦从未发觉他年纪偏大。何况,有些人本来就面相老成,不是吗?
关於祖父之死的推断,更像是一派胡言——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半百离开人世,又何其寻常?哪有这么多阴谋诡计?而且祖父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轻易被人谋害?
那所谓的上一辈二十七位星宿,自己更是闻所未闻,说什么死於非命丶不知所踪,简直匪夷所思。
但名册里的那些人是谁?
密信里到底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呢?
暗格里的地图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这真的都是痴人说梦,参水猿其实与所有星宿同辈,那为什么又会先虚宿两年出现在登河山,还见证了自己降生呢?
难道——
耳边并没有人对她说话,可姜芍却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父亲的怀疑已令s她万分委屈,如今她所认识的世界,又一次在眼前颠覆。
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见到虚宿后,不如干脆跟她回家算了。与其在外头被这些疯言疯语困扰,不如回家乖乖和父亲相处……
她为自己生出这般怯懦的想法感到可悲,但逃避的欲望却是真实的。
虽知这样想不对,平日的自己也一定会鄙视这种行为,但姜芍真的怕面对虚宿时,所有的意志力都会被内心最脆弱的那一部分反噬。
见到虚宿的那一刻……
虚宿……
进门的那个瞬间,刚才所有的猜测丶愤恨与挣扎都消失了。
姜芍扑进屋,抱起躺在血泊之中的虚日鼠,却喊不出她的名字。
是谁会对虚宿下此毒手?
还有谁?
门外传来脚步声,姜芍立刻放下虚日鼠,夺窗而出。
门开了。
“少当家——”
一只手抓住了她沾血的虎纹靴。
姜芍奋力挣脱。
靴子从自己的左脚松脱。
姜芍心头一沈,但身子已经迫不及待地飞了出去——并非是不敢与对方一战,而是看到了他背后聚过来的无辜人等。
如果在客店中动武,势必会伤及无辜,甚至闹出人命。姜芍太清楚自己的力量,引蛇出洞实为无奈之举。
然而,没有人追上来。
姜芍望着空无一人的背后,内心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恐惧死亡本身,而是怕自己会像虚日鼠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自己信任的人手里。
她所恐惧的,是背叛。
一路狂奔,一路血泪。
看到姜芍提着一只鞋子,浑身是血地回来,孙望庭吓得立即上前接住她飘摇无力的身躯——“姜芍,出丶出什么事了?”
姜芍将脸埋在他肩上,眼神与闻声而至的嫏嬛对接,手一软,靴子应声坠地。
嫏嬛停在半路,“姜芍,你的另一只鞋子呢?”
话音刚落,姜芍便放声大哭。
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后,姜芍侧卧在枕上,泪痕已干,却又一言不发。
嫏嬛为她递上一条湿巾,“擦擦脸吧。”
姜芍接过,可没有往脸上抹,只是捏着不动。
“是参宿吗?”
姜芍想也不想就答道:“是。”
“这么肯定?你看到他动手了吗?”
“没有。”姜芍坐了起来,木讷地望着前方,“但你猜他一进门说的是什么?”
嫏嬛没有吭声。
“少当家。”姜芍重覆道,“他叫我少当家。”
嫏嬛皱起了眉头。
“屋里灯火通明,虚宿那样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他第一声叫的却是我……”
“因为他知道虚宿已经死在了屋里。”
“因为就是他动的手。”姜芍这才稍微擦一下脸,“虚宿被一剑穿心,可她自己的剑还好好地在鞘里收着……除了参宿,不会有别人。”
“丢了一只鞋子在他手里,你知道他会如何借题发挥。”
姜芍肃穆地点头,“你说若我连夜回登河山跟父亲说明,能否扭转局势?”
嫏嬛语重心长地反问:“姜芍,不要怪我冲撞。但如果参宿真收着这么多秘密,你觉得令尊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
“你觉得他也……”
“这样说吧,老当家与前代星宿的生死绝非小事。以令尊的身份,如果对此隐瞒至今,无非两个原因:共犯或人质,甚至两者皆有。他贵为家主,亲历如此巨变,却一直将最有问题的参水猿留在身边,若非狼狈为奸,就是在扮猪吃虎。无论如何,他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应该说,我们从很早以前就觉得他瞒着什么,只是一直不知何事能将他束缚至此。如今看来,所疑非虚。”
每个字都像利刃一样刺痛着姜芍的心,可她又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真是可笑……”她捂脸叹道,“被你们绑架时,我时时盼望能早日归家。可刚如愿,就又为了你们离家出走,现在更是有家归不得……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馀。”
嫏嬛抱住她颤抖的双肩,安慰道:“别沮丧,惊雀山就是你的家。你要离开,我们不会阻拦,但你只要一日还留在这里,你就是我们的一员。我……我也希望令尊不会听信参宿谗言,错信你是凶手。但就算全天下都将矛头指向你,我们也愿意与你并肩。”
姜芍握住嫏嬛的手臂,道:“有你们在,我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就这么跟你们回去,任参宿以一面之词插赃嫁祸,也不是办法。何况,他既然能对虚宿下如此狠手,只怕开了先例,连其馀的星宿也会有危险。我们总不能只顾自己,放虎归山吧?”
嫏嬛眼珠一转,提议道:“我有一个办法。在馀下的二十六位星宿里,有没有谁尤其胆大心细丶足智多谋,不轻信片面之词丶会凭据灵活变通?”
姜芍想了一阵,答道:“心月狐是登河山的智多星,她最有头脑,我对她很放心。”
“那她也一定认得你的字迹吧?”
“认得。”
嫏嬛道:“你如今一人在外,在家中若没个内应,什么事实真相都任由参宿歪曲,你唯有坐以待毙的份。不如先发制人,立即修书一封与心宿,将你所见所知全盘托出,就算告诉她你身在惊雀山也不要紧。龙前辈和我姐姐既然能入室盗窃,那入室传信也不是难事。如果心月狐真如你所说那般明白事理,那就算未能尽信你的话,也会比对参宿的证词,多加留心丶处处在意。将来要是真有什么事,至少也能指望她在替你考虑。”
姜芍觉得有理,立刻着手准备笔墨,又道:“龙前辈和枸橼姑娘,真的能潜入流星阁传信吗?”
“有何不可?”
姜芍苦笑,“也是,既是飞檐走壁的神偷,要进入一个寻常锁着的小室一定不难。也罢,反正多年来我和他们都是这样传信的,就算中途假手他人,结果也是一样。我只是不太习惯……这么明目张胆地谈论机要之事罢了。”
“有什么担忧,不要怕跟我们开口。”
“知道了。”姜芍轻轻捏了一下嫏嬛的手腕,“谢谢你。”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