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缤纷堂 绫罗帐(下)
夜幕降临,祝家高朋满座,把酒谈欢,济济一堂,当中便有受邀而至的两位星宿——参水猿和虚日鼠。
酒席从屋里摆到屋外,院子里也毫不吝啬地铺开各色地衣,供客人躺坐畅饮。
参水猿见虚日鼠眼神闪烁,脚步迟疑,便问:“虚宿这是不惯夜里的灯光么?”
虚日鼠道:“参宿知我习性。往日在山中,大家终日静心清修,哪里有这般喧哗热闹的光景?若不是为了碰运气,看少当家会不会出没在此,我打死也不跟来。”
参水猿踮起脚向四周望去,道:“祝家恐怕未必,但少当家若是随孙望庭去了s惊雀山,也许在赵家的婚宴上能见到她。只可惜我们请帖缠身,只能等这边完事,方可移步。不过,虚宿,少当家也可能没去惊雀山。”
“可若不是去了惊雀山,她还能去哪里?这都好些日子了,也没听她从别处传来消息。”虚日鼠言语之中难掩忧虑,“少当家从小到大都在山里由我们照看,从没试过一个人在外生活。你说她孤苦伶仃的,身上也不知有没有路费,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漂泊,又没个人收留,你难道不担心吗?”
“虚宿多虑了——少当家是什么人,怎么会轻易陷入窘境?还是不要太担心,指不定哪一天就会找回家来了。”
“但愿如此……”虚日鼠被那彩灯晃得眼冒金星,终於受不了了,“参宿,这次真的要失陪了,容我找个阴暗角落喘口气。”
“难为虚宿了,快去吧。”
虚日鼠离开没多久,就见一个步履款款丶风度翩翩的老翁迎到参水猿跟前来——
“敢问阁下可是自登河而来的参宿?”他分明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声音却像青年郎一般悦耳。
参宿急忙回礼,“在下正是。”
“参宿莫怪我冲撞。鄙人景仰登河姜氏已久,无奈多年来未曾登门拜访。今日得见星宿之一,可谓幸甚。若有冒犯,还请见谅。在下胡洛原,常年在边塞之地经商,参宿因此不识。”
参宿笑着摇了摇头,“不敢丶不敢,晚辈见过胡先生。”
那胡洛原套过近乎,立即一脸兴奋地凑了上来,问:“我见姜堡主并未前来赴宴,不知参宿此次可是孤身一人?”
参宿答道:“还有另一位星宿虚日鼠同行。”
胡洛原连连点头,“甚好丶甚好……”随后又是一声轻叹,“只可惜不能亲见你们当家父女英姿。老夫久仰多年,可就盼着能结识这些豪杰人物啊。”
参宿擡擡眉,强笑道:“先生不要遗憾,当家就住在登河山上,随时欢迎阁下。”
胡洛原两眼一亮,“当真?”
参宿现在连话都懒得回了,只是略略点头。
“太好了丶太好了……”胡洛原难掩激动,原地踱步,忽又靠着参宿问:“我在大漠就听人言,登河少主是人中龙凤,出生之时有白虹贯日,祥云笼罩,震惊四方。参宿得以亲眼目睹如此异景,实在令人羡慕!”
参水猿听得一脸莫名其妙,瞪着胡洛原问:“先生是从哪里听回来的谣言?”
胡洛原懵了,“参宿何出此言?”
参水猿轻蔑一笑,道:“少当家确实天赋异禀,可也是凡人一个,降临人世的过程与一般人无异,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观?先生听回来的,不过是好事者胡编乱造的传奇罢了。”
胡洛原一下泄了气,“哎呀,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参宿亲身在场,自然最清楚……真是失礼。”说完,他狼狈地朝参水猿作揖,匆匆离去。
参水猿瞥了那老翁一眼,嗤之以鼻——“谄媚之徒。”
虚日鼠百无聊赖地绕到一条没人的走廊上,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坐下。
姜芍走得突然,姜骥又暴怒未消,虚日鼠至今心乱如麻,全无闲情享受宴会。一合上眼,便纠结得喘不过气来。
好不好现在就去赵家看看呢?就算见不到少当家,也许问问无度门的人就能知道些什么?不行,万一来不及赶回来,参宿一个人多难堪。啧,要怎么办才好呢?
进退两难之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贵客何往?”
虚日鼠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婢,手中托盘放着两个空酒杯。
她又接着问:“上宾可是在这大宅里迷了方向?奴婢可以带路。”
“不丶不用了……”虚日鼠扶着柱子,好不容易才站稳,“我只是一个人在这里吹风而已。你忙你的去吧。”
那侍女正要离去,忽然又停下脚步,低着身子问:“阁下难道是登河山的虚宿?”
“你竟认得我?”
侍女连忙伏倒在地,“虚宿恕罪,我丶我不是有意冲撞。奴婢祖籍就在登河山地界,只是父母成婚后搬迁,才在别处生了我。双亲时常提起二十八宿守护一方百姓的佳话,因此奴婢自小就知道星宿的装束。方才见阁下靴尖上有虎爪图案,又听闻参宿和虚宿都有来赴宴。我知那参宿是男人,因此才推断眼前的女将就是虚宿。是小奴无礼,请虚宿千万不要怪罪!”
虚宿听罢,丝毫不气恼,又扶她起来,道:“莫怕,你既是登河人士,那我们就是同乡,不必多礼。”
侍女喜极而泣,连连道谢:“虚宿大人有大量,小奴万分感激。”话毕,她左右瞄了两眼,压低声音问:“冒昧问一句,既然虚宿和参宿都有出席,那大当家和少当家是否也在场呢?”
虚宿苦笑摇头,“他们恰好都无法抽身,因此缺席。”
侍女顿时一脸遗憾,“啊,说来见笑,家父前半生都住在登河山下,却从未见过大当家,为此常常含恨。我还指望一日能一睹当家真颜,以圆父亲的愿望……不过虚宿莫要放在心上,今日得见星宿之一,已是平生大幸。”
虚宿笑着拉她坐下,“如此说来,令尊可是很多年都没回过登河山了?”
“是,家父年迈,现在连屋子都少出,更别谈回乡了。不过他印象最深的事,就是少当家降生之时,白虹贯日,祥云笼罩,十分壮观。他在山下目睹此景,就知少当家是人中龙凤,因此多年来一直有留意她的消息。”
虚宿听得瞪起眼来,“真有此事?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呢?”她说着便兀自笑了出来,“不过也不奇怪,少当家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奇才。贵人降生,天有祥兆,这在史书里不也是常有的事么?”
侍女顺势道:“就是丶就是……不过我以为,虚宿当时也有亲眼见到如此奇观呢。”
“没有。”虚宿答道,“我第一次见少当家的时候,她都两岁多了。这事我也是第一次听闻。”
侍女羞怯地解释道:“兴许只是乡民以讹传讹的胡话,我也无法对证,虚宿就当没听过好了。”
虚宿笑盈盈地说:“没事,我听着也觉得好玩呢。”
侍女正要答话,突然又手忙脚乱地捧起盘子,道:“虚宿,小奴要失陪了。相谈正欢,都忘了要去侍奉客人。”
“啊,那你快去吧。如果管事的责备你,就说是为我这没头老鼠带路,耽误了时间。”
“多谢虚宿!”
虚宿浅笑着看那憨厚的侍女消失在回廊末端,自己也开始继续闲逛。她还没准备好重投宴池之中,只想着在黑暗无人处消磨时间。
行未多时,来到庭院角落的一口水井旁。
虚日鼠心中仍有郁结,行至井边,对影叹息。
“少当家,你到底在哪里呢?”
话音未落,井水中就映出另一个人影来——
“虚宿。”
虚日鼠认得是姜芍的声音,慌忙起身,却立刻被对方堵在墙角里,动弹不得。
“虚宿还认得我么?”
“少丶少当家……”
姜芍语调冰冷,全无寒暄之意,“虚宿告发我与孙望庭私通,父亲可有重重赏你?”
虚宿瞠目结舌,“少当家这丶这是何意?我丶我只是跟当家说……”她说到一半就打住,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立即吓得两腿发软。“少当家,我从未说出‘私通’二字,只是将孙望庭写下的诗句如实转告,不想当家竟会……都是我不好!我回去立刻跟当家解释清楚!”
“够了。”姜芍喝住她,“别说得好像你第一次听说一样。”
虚日鼠“扑通”一声跪下——“少当家莫要觉得我胡话连篇!只是那夜去虑得堂通报之后,当家便一直将我留在了那里,你走后也没有重新调遣我……所以我只知少当家出走,而不知当家误会你们私通!这次来涂州,也是我主动请缨,想来探听你的下落。我句句属实,绝不敢欺骗少当家!”
姜芍听罢,长叹一声,退到水井边,不再堵截虚宿去路。“我信你,可又有何用?父亲已经一口咬定我是因私情出走。你现在还想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更何况……”她咬了咬牙,“我无论怎么也想不到,告发我的人竟是你。是,你确实没有指控我们私通,可就算孙望庭写下了什么胡话,你也可以先跟我说一声啊!虚宿也有份养我成人,难道就信不过我的定力吗?”
“少当家,我丶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如果不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我对孙望庭浅薄的情话毫无招架之力,又怎会连夜跑去先行警告父亲?你现在怎么解释都可以,但你当时心里的主次可是分明得很。”
虚宿听得羞愧难当,悔恨莫及,伏地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负了少当家!我丶我回去后一定立刻向当家解释清s楚,就算要我背负全责也无所谓!”她伸手扯住姜芍的裤脚,“少当家,那丶那你会跟我们回登河山吗?”
“我还没有决定。”
“那少当家如今下榻何处?有何打算?”
“不由得你过问,省得你又多嘴。”
虚日鼠见姜芍句句带刺,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少当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敢妄求宽恕。但少当家若有什么吩咐,虚日鼠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姜芍低头道:“你快起来!在这种地方跪我,算是什么样子?我如今并未打算回家,也没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你随行还有何人?”
“参宿与我同行。”
“那你就跟他一起回去,但一日未见到父亲本人,便不许提起与我见面之事。父亲若相信你的澄清,那我回家就指日可待;他若还坚持主张,那我回去也没意思。你说你没用过‘私通’二字,我姑且信你……也许这本来就是父亲固执己见。”
“少当家,我一定尽力劝当家回心转意。少当家到时要打要骂丶要杀要剐,虚宿悉听尊便……”
“罢了,骂也骂了,打你又不济事。你赶快回去,在此流连太久,只怕令人生疑。”
“少当家孤身在外,千万要保重!”虚日鼠不敢怠慢,将留宿之地相告后,便飞速离去。
祝家另一头,何求与何其两兄弟正四处寻找没了音讯的新郎官。
“阿求,有人说迁公子往大小姐房间去了,不如去那里找?”
“大小姐?不会吧,这马上就要成亲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要不去看看?”
何求有些踌躇,“万一他不在大小姐那里,又要被一顿臭骂了。”
何其道:“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骂就骂吧,总比找不到人要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到祝蕴红房前,立刻就吓得目瞪口呆。
房中仍有灯光,可房门竟从外面锁上了。
“大小姐?大小姐!”阿其用力拍了几下门,不见里面有人应,即刻失去耐心,拔刀劈开门锁,再一脚将门踢开——只见吴迁睡眼惺忪,赤条条从榻上爬起来。
见到立在门前的阿求和阿其的那一刻,他的脸顿时变得惨白。
“小红……”
枕边冷冰冰,佳人已无迹。
另一头,赵家的婚礼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此人丁稀疏的仪式,也很难出乱子。
婚礼在女方家中进行,步骤上本来就简化了些,也没有迎妻弄婿的闹剧。不过最让人在意的,是女方的亲戚竟还不如远道而来的男方亲眷多。
赵晗青望着心不在焉的父亲,甚至懒得叹息。“就算身在曹营心在汉,也不用这么明显吧……”她小声怨道。
奴仆多是祝家来人,自己唯一的亲属又神游到了别处,还不如无度门的哥哥姐姐们看着亲切。
“二小姐,奠雁礼的时辰到了。”身边的女侍提醒道。
赵晗青也不等她们来扶,自己走到堂前帐内,坐到了马鞍上,对着面前的屏风翻了个白眼——反正也没人看见。说是奠雁礼,自己也只有用鸭子代替的份。也罢,鸭子还轻些。
背后的几个仆从已经严阵以待,就等葶苈将鸭子抛过来了。
屏风另一头,葶苈惴惴不安地拥着不肯就范的鸭子,好不容易横下心来,用力一掷——鸭子扑腾着越过屏风,被一个高大的婢女一把抓住。可还没抱稳,就听得门外“嘭”一声响,那婢女吓得手一松,鸭子两翅一挥便飞到了屋檐上。
众人往门外一看,更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只见祝蕴红身披婚服,头戴宝饰,其华贵亮丽,比赵晗青有过之而无不及。
葶苈望着她缓缓走近,被这匪夷所思的场景震得动弹不得。
赵之寅立刻起身,可还未及开口,就听得祝蕴红喊道——
“温葶苈,往日你总有诸多托辞,迟迟不肯娶我。如今我以新娘之姿,投入你新郎之怀,万事俱备,你还有什么借口?我们排除万难,今日终於能在吉时相对,这如何不是天意?还不娶我,更待何时?”
赵晗青在屏风后盯着葶苈的后脑勺,试图想象他的神色。
葶苈却惊诧得发不出一点声响。
祝蕴红向前的脚步虽坚定,可眼神却空白得可怕。她明明看着自己,但葶苈却找不到那目光确切的落点。
此刻的祝蕴红,仿佛为了有勇气走到这一步,而对自己进行了刻意的催眠。
“小红?”葶苈犹犹豫豫地朝她伸出手,却听得门外一声大喝——
“别碰她!”
葶苈惊得几乎跌到屏风上,这才见吴迁提枪带着一众随从,凶神恶煞地涌进门来。
“小红,跟我回去!”
葶苈不知道怎么去描述吴迁的表情:愤怒?羞愧?悲伤?怨恨?还是全部都有?
祝蕴红仍盯着葶苈,只是微微动了动肩膀作为对吴迁的回应。“表哥,你这又是何苦?我骗你都骗到这份上了,你带我回去又有何用?何必对我死缠烂打?”
吴迁早已面红耳赤,却还是止不住愤恨,厉声吼道:“小红,你怎么就不醒醒呢?你这样做,温葶苈难道就会娶你吗?你这样难道不是对他死缠烂打吗?与我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又有何分别?”
“分别大了!”祝蕴红朝葶苈伸手,“我从来没答应过要嫁给你,但葶苈和我曾私定终身。我说得对吗?”
葶苈本来已紧紧靠在屏风上,再无路可退,现在见她这样神情恍惚地走上来,生怕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急忙往边上一闪。祝蕴红本来要扑到葶苈身上,被这么一躲,竟扑空摔倒在屏风前。
吴迁怕她有事,提枪正要跳上台阶,却见眼前闪出一人,一手握住他的长枪,歪着脑袋问:“大喜日子动刀动枪,所为何意?”
灵鼠卖主悔,魔龙护短急。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