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缤纷堂 绫罗帐(上)
纪莫邀辞别叶芦芝回到赵家,见嫏嬛还在等他。
她坐在一副秋千上,却没有在晃。
“都叫你别等我了。”
嫏嬛轻笑,朝他伸出一只手,问:“我的宵夜呢?”
“不敢忘。”纪莫邀立刻掏出一个纸包,“我跟叶芦芝说想拿果子回来的时候,你知道她的眼神变得多奇怪吗?托你的福,一次平平无奇的拜访,突然就变得尴尬了。”
嫏嬛倒是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也不知是谁出发前问我要不要带吃的回来……现在还这么多意见。”她说着就打开纸袋,惬意地吃了起来,“城里大厨的手艺果然不同。”见纪莫邀站在那里无所事事,她又问:“有位置,要坐过来吗?”
纪莫邀望着那副秋千,忍俊不禁,“怎么会有人做这么宽的秋千?”
“是啊,能坐两个大人呢。小孩的话就更加……”她停了下来,怅然若失地降低了语调,“就算是三个小孩,也坐得下呢。”
纪莫邀轻轻移上秋千,两手抓着吊绳,好让嫏嬛能空出手来专心吃东西。
“你想吃就开口,我帮你塞到嘴里去。”
“行了,你知道我不喜欢甜食。”
两个人沈默了一阵,嫏嬛又问:“你说如果我们当天留下的是祝蕴红,送走的是赵晗青,今日景况会否有所不同?”
“就算我们送走的是赵晗青,她也不会取代祝蕴红,成为和吴迁成亲的人啊。”
“也是……”嫏嬛低叹一声,“葶苈直到今天还在问我,我们是不是真的没办法了。他就算没有迎娶祝蕴红的意思,也还是很想为她免去这一场婚事。”
“那你怎么答他的?”
嫏嬛停下手里的动作,将纸袋折起,“祝蕴红和赵晗青都曾经在我们的帮助下逃出同生会。分别在於,祝蕴红为了让葶苈更快娶她,没几天便自己主动返回。而赵晗青……显然要更为决绝。当日葶苈的决定,也许只是为了报答小青医治一姐的恩情,但说不定,他也早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了其中的分别。而且祝蕴红还对小青做了那样的事……所以我跟葶苈说,这婚事形同劫狱,然而我与你大师兄纵是再有十个脑袋,也只能救出绝处求生的囚徒,救不出那幸灾乐祸的狱卒啊。”
纪莫邀听罢,扶着吊绳的手不经意间往下滑了两寸,但没有碰到嫏嬛肩头。
“如今我们还能享用这片刻清净,待到大婚之日,也不知会怎样。之前就算讨论再多的细枝末节,预想所有最坏的情况,婚事一日未了,心里还是不踏实。一姐和姜芍还要潜入祝家,我想起来都心惊肉跳。”
纪莫邀顺势转移话题——“说起你姐,有件事她跟师叔应该有兴趣帮忙。你记不记得上次来涂州的时候,我和叶芦芝有一段时间躲到祝临雕的书斋里去了?”
“记得啊。”嫏嬛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生怕被对方发现自己在意。
“我们是在里头找一沓密信。当年与叶芦芝偷欢之时,纪尤尊曾头脑一热,向她透露自己把与同生会的密信藏在祝临雕的书斋里,以备不时之需。上次来涂州时,我跟阿芝提起纪尤尊的事,她马上就想起这个小秘密,所以我们当时就决定去碰碰运气,找来看看。谁知好巧不巧,恰逢兰锋剑失窃,祝家乱成一团。我们怕被人发现,才匆匆离开,一无所获。这次不同,让两个行家去偷,应该易如反掌,说不定真能挖出什么线索来。”
嫏嬛立刻来了兴致,应允道:“好啊,我明天就跟她说。”
“阿芝连示意图都画给我了。”纪莫邀掏出一张纸条,“密信就摆在某一个书柜这一个特定的位置上,只是要找对柜子而已。”
“对他们来说小菜一碟。”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嫏嬛如梦方醒地掏出一样小玩意,摆到了纪莫邀膝盖上,“送给你。”
纪莫邀低头一看,是一副崭新的弹弓。
“这可不是普通的弹弓,”嫏嬛又将之拿了起来,“你看,只要将丫杈这样用力一夹,从另一端就会冒出刀锋。如果将丫杈拉回原位,刀锋就能收回去。一物两用。”
纪莫邀盯了那弹弓好一阵子,才问:“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留着自己用?”
“前一段日子心情不好,看书写字都提不起精神,就拿些边角料做了这个出来。你别不要,做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送给你了。”
纪莫邀自然不再推脱,亲手掂量了一下,问:“这算是我的弹弓和你的无名刃合二为一吗?”
嫏嬛立刻脸上一热,“还真是……我自己都没想到。”她又指了指那光滑的柄端,“你可以在上面刻字,写明主人。”
“写自己名字多俗气。你才是工匠,怎么也不留个名?”
“就给你用,留什么名?你还能忘了是我做的吗?”
“不敢。”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焉知,谢谢。”
嫏嬛心中喜悦,不自觉就挨在了他横过背脊的手臂上。但她又不敢太用力后倾,生怕一个不慎,两人就会一起头朝天摔到地上。“我们不如交换位置吧?”她突然发现自己坐在了纪莫邀左边。
“没事,我的手臂已经痊愈很久了,这一点力还是经受得起的。”
几个府里的侍从在他们面前经过,走远后还莫名地回头张望,并伴有嬉笑议论之声。
纪莫邀嘀咕道:“神神叨叨的……”
嫏嬛掩嘴笑道:“估计是看到三眼魔蛟原来只有两只眼睛,觉得难以置信呢。”
“缺乏常识。”
“这个外号是知命起的吧?”
“谣也是他造的……也只有他有这种闲情逸致。”
想起高知命,他们又沈默了。
“天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嫏嬛问。
“你不也没睡吗?”
“吃完了就睡。”
纪莫邀“哦”了一声,但也没急着走。
两个人就那样坐着,秋千也荡不起来,就只是微微晃动。
“等我们回惊雀山,也弄一副这样的秋千好不好?”纪莫邀突然问。
“也是这么宽吗?”
“当然。再加一个一人宽的在旁边,谁想自己一个人荡也可以。”
嫏嬛欣然点头,“好啊。”
新一轮的夜雪说来就来。
“老天也催我们到此为止,还不回去?”
嫏嬛这才不情愿地起身,又问:“你以后会用我送的弹弓吗?”
纪莫邀显得有些愕然,“当然了,难道用来做摆设吗?”
“那就好。不然好不容易想出这么精妙的构造,如果不用,就白费我一番心机了。”
大婚当日,鉴於赵府人丁稀少,祝家一早就派了三四十个奴仆,浩浩荡荡地进来张灯结彩丶杀鸡宰羊。
嫏嬛左右也帮不上忙,正在院里发呆,却赫然在人群中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她急忙退回内宅,那人果然心有灵犀地跟了上来——
“一姐,你也真是明目张胆!”
温枸橼见四周无人,捧腹笑道:“是不是很巧妙?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奴婢的队伍里,等一阵她们有一部分会返回祝家帮忙,我到时就跟着登堂入室。”
嫏嬛哭笑不得,“你这么大步流星的,没半点仆人样。而且万一真被人使唤起来,又该怎么办?”
“那好办,找个角落躲起来就行了。反正也只是要逮住星宿问话,用不上多少功夫。s说完话就回来找你们。”
嫏嬛趁机就将纪莫邀托付之事转告。“叶芦芝还画了图,你们照着去找就是。”
温枸橼接过图纸,“这倒不难办,我或者那老泥鳅一个人就能办妥。”
“对了,龙前辈呢?”
“他一脸贵气,才不会来做下人,自有别的办法。”温枸橼将图纸收起,“这事就包在我们身上,你不用担心。趁现在无事,我还是赶快将多年的收藏转交给你。”
嫏嬛不明所以地跟温枸橼回房坐下,见她解开衣带,掏出数不清那么多的发簪首饰,五颜六色铺了一地。
“好歹是葶苈娶妻,你也稍微打扮一下,才显得我们硬气。我的历年珍藏都在这里了,没怎么戴过,都挺新的。”她见嫏嬛笑吟吟地盯着自己,忙解释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这可都是我自己真金白银买回来的。”
嫏嬛依旧笑着,“那你自己怎么不戴呢?”
“飞檐走壁,哪里有功夫戴一头金银珠宝?万一不小心晃掉,不就便宜别人了?”
两姐妹正说笑,就见赵晗青怯生生地探了个头进来——
“嬛姐姐,我能借你们这里躲一躲吗?外面那些人一直进进出出,好吵……”
嫏嬛忙招呼她进屋,笑道:“等用过饭,她们就该开始给你打扮了。”
赵晗青长叹一声,喃喃道:“真希望这一天快点过去……”她见温枸橼穿戴得跟那些奴婢一般,便问:“枸橼姐姐这是要混进祝家么?”
“聪明,一眼就被你看穿了。”
赵晗青也不问她为什么,反而说:“既然如此,晗青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枸橼姐姐方不方便帮忙。”
“但说无妨。”
“枸橼姐姐应该还记得祝家后花园在哪里吧?你跟葶苈第一次重逢就在那里。从秋千处一直往里去,有一间叫乌浩宫的小庐,那是我往日在祝家的住处。你若是方便,能不能从里头帮我拿一双红色的布鞋。我的小庐不大,就算被丢在墙角,也不会太难找。”
温枸橼爽快答应——“放心,举手之劳,今晚就给你带回来。”
日渐西斜,吉时将近,赵府中人也越发忙碌起来。
送走温枸橼,新郎新妇又忙着更衣,温嫏嬛和纪莫邀两个人反倒闲得发慌,便又回到了秋千上。
“你说他们都跑出跑进的,我们却在这里晃荡,是不是有些不厚道?”嫏嬛问。
“别内疚,他们心里不知有多高兴来了赵府。你看我们,排场小,宾客又少,就算敷衍行事,也没人教训,再怎么忙也有个限度。若是留在祝家就不同了,不仅奴仆是这里的十倍丶二十倍,而且从早忙到晚,也不见得能把活干完。”
嫏嬛眯起眼,“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你分了身去祝家赴宴一样。”
“不用分身,当年叶芦芝进祝家的时候,祝临雕也摆了宴席,我们父子便是座上宾,所以见识过。”
“咦,那你跟她也是那时认识的吗?”
“对,就在我离家前一年。我那年九岁,她也还是个青涩少女。说来好笑,那时祝家人头涌涌,没人看管我这个小孩,我就趁机潜进了内宅。而她这个新妇也不安分,门窗大开在化妆。她见我好玩,就勾搭了两句话,因此认识。不过再见,就要等到我去无度门之后了。那时她刚恢覆自由之身,头几年男伴还像车轮一样转,后来才遇上钟究图的。”
“她也真是个风流洒脱的豪客。”嫏嬛自语道。
纪莫邀有些意外,“你这评价也是别树一帜。”
“是吧?”嫏嬛苦笑,“我是觉得,像祝临雕这样连亲生女儿都不心疼的人,恐怕对枕边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背负着这么多恶意,还能活得如此潇洒快活,必然有过人之处。何况她总是处处提点你,显然也是义气儿女。”
“你这话应该亲口跟她说,她肯定马上请客。”
嫏嬛扑哧一笑,“别,我又跟她不熟……你要是见到,替我转达便罢。”
正说着,就见孙望庭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啊,这都下午了啊。”他周围望望,问:“姜芍已经走了吗?”
嫏嬛点头,“一姐给她找了一套衣服,她就立刻出发了。”
孙望庭顿时有些失落,蹲在秋千旁,“你说她若是见到星宿,会不会就此回登河山去呢?”
纪莫邀反问:“若这里没有鱼肉酒水,就只为了姜芍,你会不会跟过来?”
孙望庭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当然会。”
嫏嬛笑着摸摸他的后脑勺,“你现在用情这么专一,我们都不习惯了。”
孙望庭长吁一声,“有什么用?姜芍又不欠我什么,该走时还是要走。”
嫏嬛见他神伤,提点道:“望庭,其实姜芍不是嫌弃你,你也不要因为她不接受你而妄自菲薄。你想想,姜芍之所以要离开登河山,是因为姜骥怀疑她与你私通。她以清白之身受冤屈之罪,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受了你,就等於变相印证了姜骥当时无理的怀疑。在你看来,一切顺理成章,但在外人眼里,姜芍就百口莫辩了。你们都是豁达开明之人,不必将生死之交置於如此两难之地。”
孙望庭听的时候愁眉紧锁,听完却“嗖”地站了起来,“听君一言,真如醍醐灌顶!对,我已经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能再令知己陷於不义。也罢,她若不提,我就不提;她若有意,我就奉陪到底。”他说完就整了整头巾,“我再去小憩一阵,等吉时到了,再来叫醒我吧。”
纪莫邀眉头一皱,“你这小子……是来补回在惊雀山没睡够的觉吗?”
嫏嬛调侃道:“这里不是你地盘,他不受你刻薄了。”
赵府这头逐渐热闹起来,而祝家吉时虽晚一些,但也正如纪莫邀所言,早已忙得不可开交。
吴迁应邀来到祝蕴红房中,心中泛过一阵阵忐忑。“小红……”
祝蕴红面无表情,倒在榻上,招手道:“过来坐吧,表哥。”
“我马上就要去焚香祭祖,何况新婚之前偷偷相会,实在不合规矩,怕是不能逗留太久。”
“没事,我就想跟你说两句话。”
吴迁见她主动,心里又燃起希望来了。虽说这段日子祝蕴红没少给自己脸色看,更不曾讲过一句好话,但眼看婚礼在即,也许她真的决定接受现实,回心转意了。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心疼。“小红,表哥知道你心里难受。”
祝蕴红冷笑,“知道我难受还非要娶我,你这样不虚伪吗?”话毕,她为吴迁倒了一杯酒。
吴迁一时语塞,接过酒杯小呷一口,便闷闷不乐地坐下。
祝蕴红见他一言不发,便抱膝而坐,道:“也罢,反正温葶苈也不打算来娶我了。”
吴迁两眼一亮,“小红,你终於想通了吗?”
祝蕴红不点头也不摇头,晃晃悠悠地挨在吴迁身上,低语道:“痴心错付,你我在这一点上倒是同病相怜。”
吴迁拍拍她的头,“小红,表哥一定好好照顾你,决不食言。”
祝蕴红慵懒地倒在吴迁怀里,道:“我这么无精打采地嫁给你,你不怨我么?”
“不怨。”吴迁答道,“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不再这么无精打采的。”
祝蕴红又坐直身子,盯着吴迁看。平素活泼开朗的可爱佳人,如今变得这样冷漠无神,眼里更找不到一丝生气。可那百无聊赖的神情映在逐渐浓郁的霞光之中,竟别是一番风情。
吴迁从未见过这样的祝蕴红,惊讶之馀更多的是紧张,“小红,你这是……”
祝蕴红猝不及防地扑到他身上,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这弥足珍贵的初次接触,吴迁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却万万想不到实现的一刻竟是这般热情汹涌丶毫无保留。
祝蕴红身上本来就没披外衣,加上她两手动作发疯一样的快,彼此的衣裳很快就卸了个一干二净。
“表哥……”祝蕴红在吴迁耳边柔声问道,“吉时未到就行房,你怕么?”
吴迁早就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了,抓着她的脸又亲了下去。
情到浓时,屋里只剩下肉体摩擦的声音。唯一不变的,是祝蕴红眼中那令人骨寒的冷漠。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