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四十八章 长短剑 凹凸佛(下)

第四十八章 长短剑 凹凸佛(下)

四人来不及知会身在木荷镇的马四革,绕开大路,抄小径回到了久违的琪花林。

北国尚飘雪,南地已回春。时至黄昏,不见花色,只能凭空气中弥漫的香气来想象林中姹紫嫣红的盛景。

故地重游,嫏嬛与葶苈不禁百感交集。

“与姑姑在此分别,仿佛就在昨天。”

“是啊。”

嫏嬛郁郁不欢地走到金池边上,回忆起与杜仙仪在这里说过的话丶流过的泪。就算已经过了这么久,也依旧很难相信温柔可亲的姑姑有过半分虚妄之情。也许正如纪莫邀所言,她对姐弟俩的感情是真挚的,只是她为了保住最初的美好印象,不惜牺牲他人性命而已。

用了“而已”这个词,就真的将她的罪行说轻了。

嫏嬛不想为她找借口,就没再往下想,而是推门进屋。“里面有两间房,收拾一下的话,睡四个人应该——”

她的脚步骤然停止。

门边摆着满满的一盆水,屋里弥漫着烛火和食物的气味。

他们离开琪花林一年有馀,这里怎么可能s还会有人居住?

温枸橼见势不对,上前想看个真切,却被嫏嬛一把拉住。两人小心翼翼地移步到卧室前。

“一姐,我丶我们推门吧。”

温枸橼也不知有什么好怕,“啪”地将门踢开,立刻吓得目瞪口呆——那卧榻之上丶被褥之内躺着的,竟就是一直杳无音信的温言睿!

“父亲!”

温枸橼这么一喊,葶苈和纪莫邀双双闻声赶来。葶苈径直冲进屋,纪莫邀却止步门前,默默倚在墙边,远观三姐弟与父亲重逢。

温言睿听得是儿女的声音,艰难地爬起来,“可知丶焉知丶定知,是你们吗?”

温枸橼上前握住父亲的手,还没来得及寒暄,又听得嫏嬛在一旁问道——

“父亲,这里还有别人吗?”

温言睿顺着声音将脸转向嫏嬛,答道:“这个时候,他们理应走了。”

“他们是谁?”温枸橼反问。

“一男一女,我目不能视,只认得他们的声音……”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葶苈又问。

温言睿缓缓答道:“就是每天早来晚去,照料我生活起居,为我做饭洗衣,也实在没什么出奇。只是那男人,每天都会问我,当年楚公交给我的名册去哪里了。纪尤尊折磨我多年都套不出半句话,就凭他们每天斟茶递水,又怎能撬开我的口?”

嫏嬛顺手将窗户合严,道:“名册的事,我们已经明白了个大概。只是说来话长。”

温言睿耐心听三姐弟讲述分别以来的种种,百感交集。

“楚公死后,我确实有将名册给仙仪过目……想不到就是这无心之举,害得我家破人亡,还连累了三位挚友。但你们能找到楚公遗孀,实在是万幸。她说得不错,星宿更替确实有白纸黑字的规条可循。姜骥背离传统,一定事出有因。”

嫏嬛点头,“姜骥丶参水猿丶祝临雕丶赵之寅丶纪尤尊……这些人一定都和星宿之死,甚至姜疾明之死有莫大的关系。只可惜鞭长莫及,我们手边没有能立刻往下追查的线索。父亲还能记起什么吗?”

温言睿语出惊人——“你们刚刚跟我讲的,静安堂的流星阁……这样的一个信箱,我闻所未闻。楚公当年跟我说了很多姜家堡中的规矩,却对此只字不提,我觉得很奇怪。”

嫏嬛道:“也许楚澄在登河山的时候,根本还没有流星阁的存在。姜骥为掩盖过去的祸事,恐怕什么五花八门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刻意设计流星阁来避免星宿们结党营私丶互通消息,恐怕也是出於自保。”

温枸橼叹道:“可惜我们现在也止步於此,下一件可以做的事,也许就只有顺着名册上的住址逐个寻访,看看还能找到什么。”

“我还好奇一件事……”嫏嬛凑近父亲,低声问,“如果前代二十八宿是死在楚澄离开登河山之后,那楚澄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引退之后就是一介布衣,照理说有星宿死於非命这么严重的事,不可能只传到千里之外的他一个人耳中吧?那为什么他,又偏偏只有他知道呢?会不会有人在跟他一起追查?会否有别的熟人能为我们指点迷津?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

温言睿想了一阵,道:“我在他家的那几天,并没有见到别的客人,只有侍从出入买物,或是送来抄书匠的文稿,都是极为寻常之事。也许楚公确实有与别人通信,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抄书匠?

对啊,纪莫邀和高知命都是涓州出身,和楚澄一样。

难道高运墨先生……

嫏嬛将头探出门外,望了纪莫邀一眼,又将手指按在唇上,暗示他不要出声,随即又道:“父亲可放心休养,再有什么人来,我们自会处置。”

纪莫邀在外头不知道等了多久,终於见三姐弟陆续从里头走出来。

“父亲重新睡下了,我们走远些说。”温枸橼带他们一路往林子里走了几步,“我在想啊,甭管老四那边完工与否,先带父亲回去安顿下来,不然也不知带他来这里的人是什么妖魔鬼怪。”

“我们这里只有两匹马。父亲行动不便,非得有车驾不可,这准备起来,恐怕还需时间。”葶苈道。

“而且啊……”嫏嬛望向通往林外的路径,“你们难道不想知道,那一男一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吗?”

“八成,是纪尤尊的爪牙吧?”温枸橼冷笑道。

“虽说如此,但既然我们未能立刻带父亲离开,倒不如想想明日他们来时,我们该如何应对。”

“也是,果然还是焉知心细。”温枸橼转向纪莫邀,“喂,怎么不见你出声呢?”

纪莫邀将一根手指按在嘴上,示意自己噤声令还未消除,不敢作声。

嫏嬛扑哧一笑,将他的手指扳下来,道:“有话就说,这里父亲也听不见。”

纪莫邀打了个哈欠,答道:“你们都谋划好了,我也没什么要补充的。这是你们家事,我只是顺道来帮忙而已。需要我时就出声,不需要时我就闭嘴。”

“啧啧,突然这么乖巧驯服,还真不像你。”

嫏嬛不高兴了,“一姐,你这是什么话呢……”

温枸橼拍拍嫏嬛的脑袋,又道:“今晚你去父亲房里陪护,我们三个轮流守夜。等明天差不多时候了,我们再躲起来,看看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众人达成一致,各自歇息不提。

次日,温枸橼和葶苈留在小庐内护持温言睿。嫏嬛和纪莫邀则在琪花林入口处观望。

过了一夜,嫏嬛还是未能平覆怀伤之情。

“有一年姑姑生辰将近,我和葶苈编了一个花环想送给她戴。放在屋里怕她提前发现,於是便挂在了附近的树上。”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四周的林木,“这里每一寸草木都勾起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回忆,有时真的很难相信……”她怕自己越说越伤心,就将话题交到纪莫邀手上,“你们会给前辈过生辰么?”

纪莫邀擡头想了想,“与其说是我们为他庆祝,倒不如说是他借着日子来犒劳我们。小时候,他会带我们去城里大鱼大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毕竟真的新年时,望庭和老四要回家探亲,只馀下我和子都跟他去素装山陪师伯过年。”

“你这么一说,这不知不觉里,已经到新一年了……我们总在赶路,都忘了算日子。”

“也是,不过如今这个阵势,也难有心情庆祝吧?”

嫏嬛轻叹道:“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家只是安安分分的书香门第,我们三姐弟到了这时节,应该都已婚配,甚至生儿育女了……你有想过,如果你生在寻常人家,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吗?”

纪莫邀冷笑,答道:“画画花鸟丶拉拉胡琴,与酒肉朋友为莫逆,寻常公子哥儿的生活。”

嫏嬛忍俊不禁,“你也太小看自己了吧?”

“有什么奇怪?我又没有什么登科从戎的壮志,说不定真的会长成一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

“所谓壮志,也不仅限於从仕参军吧?”

纪莫邀又笑了,“你又来安慰我了吗?”

嫏嬛忍不住往他肩上拍了一掌,“明明是你说得自己一无是处,是故意要招我可怜吗?”

“啧啧,谁要你可怜?”

嫏嬛懒得跟他吵,但还是满足地笑道:“虽说人打心底里都是喜欢安逸的,我还是庆幸自己没有过上那样的生活。”她有些紧张地挠了挠下巴,“不然,我们就不会认识了。”

“来了!”

嫏嬛不知道纪莫邀有没有听到她最后那句话,但她的注意力也立刻转向了停在林道入口的马车上。

一个素衣女子从车上跳了下来。

“叶芦芝的侍女弱蕓。”纪莫邀脱口而出,“之前在涂州,是她给我开门去见阿芝的。”

“可是她为什么……”

紧随在她后面,一个男子也下了车。

嫏嬛目瞪口呆,“为丶为什么康檑会……”

弱蕓与康檑下车后,没有直接进入琪花林,而是警觉地望着地面,在附近徘徊了一阵。

“看这样子,应该是发现了我们昨晚来时留下的马蹄印。”

嫏嬛问:“那一姐和葶苈会不会……”

纪莫邀并没有显得很担心,“康檑虽身有佩剑,但也不过是像一般文人墨客那样作为装饰罢了,从没听过他武艺如何出众,就算葶苈一个人应该也能对付。不过这个弱蕓……我不知底细,所以不好说。但不要紧,就算他们两个对付不来,不是还有我黄雀在后吗?”

正说着,二人终於开始往林子里走了。

温言睿见时间将近,便让温枸橼和葶苈躲好。“我还跟他们一般说话,你们两个见机行事。”

於是温枸橼躲到屋外,葶苈则藏在了卧榻旁的柜子里。

不多时,康檑与弱蕓就进屋了。

“温先生,别来无恙啊?”康檑径直走到温言睿枕边,“不知先生昨夜可有客人?”

温言睿干笑道:“除s了你们两个不速之客外,还能有什么人?”

康檑显然不买账,“温先生,这屋外的脚印可都清楚着呢。来没来过人,你怎么会不晓得?”

“哼,老夫眼瞎,如果来人没吵醒我,那我还真是不知。更何况你们天天来,我不还是不知道你们是谁吗?真是好笑。”

“不愧是你,就算病残体衰也不改本色……也罢,我就不信我们查不出个所以然。”康檑说着,手就习惯性地握在了佩剑上。

葶苈在柜里看着,以为他要拔剑对温言睿不利,立刻从里头跳出来,用截发钩的长链勒住了康檑的脖子。

康檑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他确实只是一介书生,全无招架之力,竟吓得动也不动。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葶苈问道。

康檑只是暗自喘气,却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反倒是像在期待什么。

葶苈见他没反应,就勒得更紧了,“快说!”话音刚落,冰冷的剑刃就贴在了脖子上——

“温公子,别急啊。”

葶苈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两手反而抓得更紧。

弱蕓催促道:“快放了康先生。”

葶苈不认得那声音,又没法回头看是谁,只能继续死命缠着康檑不放。“你丶你先放开我,我再放康檑!”

弱蕓不屑地笑道:“温公子还真以为这种威胁行得通啊?我若是不放你,也照样救得了康先生呢?”话毕,她便伸手来夺几乎被葶苈冷汗打湿的截发钩。

说时迟那时快,头顶一个黑影掠过,瞬间就将一把匕首架在了弱蕓的脖子上。

“想对葶苈动手,问过我没有?”

弱蕓没料到这后面还埋伏了一个人,登时有些意外,可马上又平静下来,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只见她一手攥住葶苈的衣领,一手将长剑往脑后一挥——

“当”一声响,长剑落地。

所有人齐齐望向门外。

纪莫邀正举着弹弓朝他们招手,面上难掩笑意,“大家排着队在干什么呢?能参我一份玩吗?”

温枸橼趁机将那女子推开,一把拉葶苈回屋里。

康檑也想借机逃跑,却被温枸橼一脚绊倒——“你又急什么?把话说清楚再走!”

纪莫邀走到那女子跟前,道:“我认得你。”

弱蕓按着被飞石划伤的手腕,冷冷道:“那又如何?”

“我和温枸橼联手,制服你应该不算难事。”

温枸橼吼道:“胡说!我一个人也行,不用你插手!”

纪莫邀敷衍地应和道:“知道了,你最厉害……”然后绕到弱蕓背后,“看样子,你们也不过是在替人办事。就算扣下你们,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想你们……肯定也不会轻易告诉我们所有的来龙去脉吧?”

弱蕓暗笑,“纪公子是明白人。”

“那康檑在这里是什么用处?”

“这你也不用管。”

“反正我们是什么话都问不出来的,是吧?”

“既然你不打算杀我们,那也只剩下放我们走这一个选择而已。”

温枸橼倚在房门边,意外地表现得相当随和,“好啊,那你们放心走,但是从明天起就不用再来了。我们自会照顾父亲,不用麻烦你们这些来路不明的外人。”

纪莫邀见温枸橼态度突变,也就不再纠缠,让开路道:“二位请回。”

弱蕓拾起剑,没好气地踏出门,却不知为何下脚一歪,当场摔了个倒栽葱。她气急败坏爬起来一看,见自己脚上缠着一坨像是捕兽网的东西;再擡头,就见温嫏嬛挨在门边,冷冷地盯着自己。她扯开脚上的异物,骂道:“既然说好了放行,就让我们好好走。这么多阴招诡计,还有没有口齿了?”

“口齿?”嫏嬛慢条斯理地将旧网收回手里,“你将家父藏在这里不见天日,被他儿女抓个正着却又兵刃相见,也好意思跟我们讲道义?”

弱蕓无言以对,火冒三丈地转身离去。

温枸橼也顺道将康檑往门外一推,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走远。

葶苈从屋里出来,见那旧网,瞪大眼道:“二姐,这不是……”

“对啊。”嫏嬛将旧网递到葶苈手里,向温枸橼解释道:“我们住这里时,有次大门松坏,关不紧。我们怕夜里有走兽潜进屋里偷吃粮食,就在门上挂了一张别人用旧的捕兽网防盗。后来门修好了,这网就一直闲置。适才见你们在屋里争执,怕他们趁机遁走,就将网拉在门前,做了绊脚索。”

“不愧是焉知啊。”温枸橼喜上眉梢,“这两个人你们认得?”

纪莫邀答道:“钟究图的账房先生康檑和叶芦芝的丫鬟弱蕓……为什么会在一起呢?”

温枸橼顺势亮出了手里的东西——“从那女人脖子上顺来的,你说会不会有用?”

众人一看,她手心里攥着一块被掰断的玉坠,勉强像个吊钟形状,除了断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凸起之外,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葶苈竟立刻认出来了,“我见过另一半!”

温枸橼愕然问道:“这你也认得出来?”

葶苈连连点头,“缪寿春的孙女缪毓心脖子上,挂着一个只有上半身的玉佛,断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凹陷,正好和这一半吻合。我当时还问她,为什么这个佛像只有一半。她跟我说……另一半在娘身上。”

温枸橼大惊失色,“那女人是缪神医的儿媳?”

嫏嬛恍然大悟,“她是……同生会的人?”

“那问题就成了……”纪莫邀道,“为什么同生会会安插门生在叶芦芝身边,而和同生会毫无瓜葛的康檑,又为什么是一副听命於她的狼狈模样?”他想了一阵,道:“阿芝早我们离开涂州,现在应已回到钟究图身边。康檑和钟究图向来形影不离,如果他在这里照看温先生数月之久,那钟究图估计也在附近活动,也就是说,阿芝应该跟他一起。”他望了嫏嬛一眼,“有必要去拜访一下他们。”

温枸橼问:“你是担心那女人会对叶芦芝不利吗?”

“如果她要对阿芝不利,早就该动手了。所以她应该不是来取叶芦芝性命的……但要调遣堂堂左护卫家眷来完成的任务,一定不简单。我们毕竟是外人,不晓得钟究图跟同生会暗里还有什么恩怨。如果两家真是共犯,那我们再调查不迟;但如果钟究图一直被蒙在鼓里,那我们就该给他提个醒。昨天不是说了要找车驾带温先生走吗?顺便去城里一趟也好。”

三姐弟没有异议。

“你和焉知去吧。”温枸橼顺手将玉坠交给嫏嬛,“我也不认识他们,和葶苈留在这里看着父亲就好。”

嫏嬛觉得这机会制造得太过刻意,正要开口,便听得屋里传来温言睿的声音——

“你们不是说没别人了吗?”

纪莫邀顿时胸口一紧。

“我怎么好像……听到了那姓纪的小子说话。”

有父志未酬,有母不自由,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